主妇生活

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知道我家有套红楼梦，竖版线装的那种，繁体字，我妈妈包着牛皮纸，所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书的封皮，那时候正是批林批孔的年代，我总记得有本厚厚的艳阳天小说摆在桌子上，可妈妈和楼上的田阿姨总是在有空的时候说着红楼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红楼梦里的人物多多少少我也记下了一些，托文革大字报的福，我三四岁即开始认字了，上小学二三年级基本可以看小说，我翻看过很多次红楼梦，那是因为那套红楼梦的前面，有很多人物画，穿着古装，拿着扇子的，吹箫的，写字的，隔着窗户偷看的，每页画上都有一个主角人物，画的某个位置有个长方框，写着人物的名字，我最喜欢有个叫小红的画，因为人物名比较现实，有个小朋友也叫小红，而且我分不清谁是小姐谁是丫鬟。我还记得有个晚上田阿姨很晚了还来敲门，进来便说，我又在看红楼梦，看到黛玉的死，哭得不行，下来散散心，我看到田阿姨的眼圈还红红的。也是因为妈妈他们总说红楼梦，我大概也问东问西过，因此妈妈就教给我那几句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顺口溜，可能还有别的短诗什么的，我是记住了也忘了。妈妈还告诉我，何其芳是一个红学家，我就记住了这些。书肯定是看了，但因为是繁体字，没有读明白。四年级的时候，姥姥从老家来看我们，整天在家也捧起了红楼梦看了起来，从此后，就经常听到姥姥和妈妈在说红楼梦，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里面的人物关系，妈妈没有姥姥记得清楚。那个阶段也是我再接触红楼梦的时期。姥姥熟悉繁体字，她看的时候，我也翻翻，不认得的字都是问姥姥的，我的繁体字大概是那时候基本扫盲。红楼梦是个什么，我还是不清楚。上大学之前，我想我是多次接触过那套书，但看几章就放下了，没有任何吸引力。上大学后，也多半看的是所谓外国名著，没有想起看红楼梦。还是大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个中文系的同学，告诉我他们正在学中国文学史小说部分，问我看没看过红楼梦，我说看过，不爱看，同学告诉我说，她小学五年级时就看过，很好看，拿来自己买的那套新版红楼梦，劝我再看看，这次我看完了这套书，应该是看完了前八十回，潦草看完后二十几回，从此没有再看红楼梦的想法。那次看的时候，我竟然试着猜书中的谜，背几首自己认为不错的诗，当然过后也是一无所获。就连人们津津乐道的宝黛爱情也看不出什么吸引力来，看完书后我认为自己最喜欢的人物是王熙凤，我觉得她是书里最有用的一个女人，最喜欢的一章内容是大观园的小姐丫鬟举行赛诗会，有位丫鬟（好像是宝钗的丫鬟 ）被认为有诗才，刻苦学诗，宝钗不耐烦教，黛玉很耐心认真的教诗的那章，觉得很意外，黛玉在那一章最有光彩。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红楼梦的想法。后来的电视剧我还是认认真真看了的，既不喜欢那里的林黛玉形象，更不喜欢贾宝玉形象。

来日本留学时，正是华侨小说家陈舜成把三国演义介绍给日本的热闹时期，那时我只是想，能翻三国，太伟大了，不过后来才知道，他只是用日语白话讲清楚了三国故事而已。我在想，我们的红楼梦可是无论如何也翻不成的，仅仅写成故事，红楼梦的语言魅力无法体会，就失去了大半意义。没想到没过几年，我在京大的图书馆里无意间看到了红楼梦的译本，拿下来翻看了一下，只是觉得作者一定是看懂了翻的。心想，翻了也白翻，那东西能翻吗。那时候自己喜欢不喜欢红楼梦不说，红楼梦在心目中的神圣还是绝对的。 2000 年前后中国开始经济起飞，问题多多，日本有人经常诅咒中国，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次我在书店翻书看，发现一个毕业于东大汉语专业的人，自持懂中文，了解中国，对中国一通数落，其中就有写到红楼梦，赶紧翻看过去，那人说，红楼梦是个什么伟大小说，那贾宝玉林黛玉才十二三岁，他们懂什么是爱情等等。我是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懂个什么，学了大半辈子中文，连个红楼梦也没看懂，还好意思在那说！不过后来我也开始想通了，他们不了解，所以不觉得神圣，所以才可以轻松乱说，也就是说，红楼梦可以不是那么神圣的小说，想到这里，有点释然，自己不就是没怎么喜欢她嘛。再说了，一个时期以来红楼梦的特殊地位有很大成分是因为一切禁止的年代里红楼梦是为数不多的未禁书，自然影响力巨大。前些日子，看到央视播放周汝昌评说红楼梦，还是那套完整的阶级分析论，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说法有所改变，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拨人在新中国的几十年里占据了红学的主要地位，我们只是受他们的影响太大了而已，其实红楼梦，我们随便怎么理解认识都是可以的，不是吗？

追记， 06 年回国时，想起家里那套线装红楼梦，翻出来想看看有没有保存价值，那是六十年代的版本，牛皮纸书皮还在，书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就此放弃了随身带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