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三十年
李公尚
十四
2003年3月1日是韩国的“三一独立运动纪念日”,放假一天。一大早我在操场上做体能训练时,接到原六二八单位服务长崔媛玉打给我的电话,告诉我说金婉姬(十六号理疗技师)受了重伤,生命垂危,现在驻韩美军总部基地医院里抢救。我挂掉电话后,急急忙忙就赶往首尔。我一刻不停地赶到医院的急救观察病房后,见到十六号全身裹满了绷带,只露出双眼、鼻孔和嘴唇,僵直地躺在病床上,心情非常难过。床边坐着崔媛玉和十七号理疗技师。我问崔媛玉发生了什么事,崔媛玉指一指她身旁的十七号理疗技师说:“她现在是六二八的服务长,问她吧。我已经退役一年多了,是昨天听到消息后赶过来的。”
服务长十七号告诉我,昨天晚上美附韩军的一大队为纪念“三一独立运动纪念日”,邀请六二八单位的女兵们前去聚餐,聚餐后举行舞会。六二八的女兵们集体乘坐大巴去了一大队。在聚餐后舞会上,一大队的一名黑肤色的美韩混血儿士兵分别邀请六二八单位的几名女兵跳舞,每次都遭到一大队的一些男士兵嘲笑和起哄。受到侮辱的黑肤色美韩混血儿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丢下舞伴去和嘲笑他的那些男士兵争吵,最后发展到双方动手群殴,使得舞会气氛一度变得非常紧张。后来一大队的两名军官来了把士兵们都骂了一顿,舞会才得以继续进行。那名黑肤色的美韩混血儿士兵受了委屈,赌气地站在旁边观看,见其他男兵们都不敢邀请女兵们跳舞,只是女兵们自己在跳,于是再次前去邀请六二八的女兵跳舞,结果有男兵向他扔汽水瓶,砸在了和他跳舞的女兵身上,女兵害怕地中止了和他继续跳舞,让他非常气恼,愤怒地离开了舞会。
接下来舞会冷了场,很快就不欢而散。六二八的女兵们知趣地帮忙收拾完会场,陆续走出会场去坐来时乘坐的大巴。大巴停在一处施工场地的旁边,不远处停着一辆大型铲车,女兵们上了大巴,十六号是带队的服务长,上车后按惯例坐在前面靠车门的第一排座位上。人未到齐,司机站在车下等,车上的女兵们弹着吉他唱起歌,车下还站着一些男兵向女兵们要联系方式。就在这时,大巴右侧的窗外突然有两道刺眼的灯光照向大巴车,女兵们惊奇地看向窗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见不远处停着那辆大型铲车轰轰隆隆驶过来,猛然撞向了大巴,十六号所坐的位置,正是铲车正面撞击的部位,十六号当时就严重受伤昏迷,车下站着的司机和一些男兵,还有车上的很多其她女兵也都受了伤。
铲车并没有停下来,图图噜噜地向后退了几步,再次撞向大巴。等周围的人和宪兵赶到时,大巴已经被撞得变了形。赶来的宪兵控制住了开铲车的人,开铲车的就是刚才从舞会现场愤怒离去的那名黑肤色的美韩混血儿士兵。十六号被送进急救室后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今天早晨才醒来,她看到身边坐着的崔媛玉,眼睛里闪动了一下光芒,崔媛玉知道她有话想要说,就把耳朵贴到她的嘴唇边,十六号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抬了抬她的手腕,崔媛玉看到她手腕上带着的玉手镯,知道那是我从中国买来送给她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去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赶来和十六号见面。
我问起这次事件肇事者的情况,服务长十七号说:“肇事者当时就被宪兵带去总部宪兵连进行审讯,另外还有几名一大队的士兵也被带走了。听人们议论说,这名混血士兵平时在中队里经常受其他士兵的欺辱和霸凌,很多士兵常拿他妈妈开玩笑,骂他母亲是洋公主土婊子。有一次他为了反抗其他士兵的霸凌,用刺刀和两名士兵拼命,被禁闭了十天。服务长十七号感慨地说:“前天放假刚好轮到我节日值班,没去参加舞会,躲过了这场大祸。”
我看着昏迷不醒的十六号,痛惜不已。我问起崔媛玉的现状,她告诉我,她在一年前已经退役离开六二八了,退役是为了和在总部基地里认识了三年多的一名美军士兵结婚。那名美军士兵比她小四岁,是总部基地里的中士水电维修工,过去六二八经常找他去维修一些设施,就和他熟悉了。他人老实勤快,性格憨厚,今年年底就退役了,退役后带她一起去美国爱荷华州的家乡,家里有农场。现在她已经怀孕了,孩子预计今年年底出生。
我在十六号床边守候了一天,回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光,想到她曾经为了救我,不惜拿渔叉和一名美国士兵拼命。傍晚时十六号终于醒了过来,她看到我,迷蒙的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我贴着她的脸庞,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不久她弟弟来了,看到她的样子很难过。很快她父母也赶了过来,见女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放声大哭。将近午夜时,十六号理疗技师崔婉姬停止了呼吸。
我提出想查阅这名肇事者的记录和档案,值班长向总部基地人事调配办公室主任申请了电脑资料查阅授权,让我用宪兵连的电脑查阅相关文件。我查阅了肇事者的记录和档案,还阅读了一些其他美韩混血士兵的档案,无意中发现了十五年前黄肃相在美附韩军第六大队服役的记录。他的档案记录他服役五年,中士军衔,担任过训练长助理。服役期间有过三次和人打架的记录、其中一次把同班一名士兵打成重伤被禁闭十五天,打架的原因是同班士兵对他长期霸凌。他退役的原因,是他回家探亲时打伤了他母亲,被当地警方拘留十天。
我返回东豆川不久,3月20日美国和英国,还有澳大利亚和波兰等国组成联军入侵伊拉克,美国国防部为了面对同时进行的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不得不从驻韩美军再抽调一万一千名兵力分别投入这两个战场。大量驻韩美军的离开和外国妓女涌入,让韩国慰安妇这一行业加速消亡,大量慰安妇失去了工作,生活困顿,激发了韩国民众的大规模反美游行示威,要求解决韩国慰安妇的生活和补助问题。就在此时,东豆川接连发生了三起韩国慰安妇被害案件,引起了当地民众的巨大恐慌和愤怒。
第一个被杀害的慰安妇是顺姬嫂,根据韩国警方的调查,顺姬嫂被害的地点位于距离她家不远的一片树林里,死者衣着整齐,妆容精致,作案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死者随身带的少量钱财没有丢失,凶手的作案手法是用利刃割断被害者喉部,一刀毙命。韩国警方认为,顺姬嫂已经四十五岁了,平时接客不多,每次接客都在自己家里,客人多是美军黑人士兵。她待人温柔和蔼,从不和客人发生争执。根据她被害的地点和时间分析,这起案件应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大。第二名和第三名被杀害的慰安妇,也都是四十多岁,平时接客也都不多,被害地点都分别在各自的家附近,随身的钱财没有丢失,被害时没有搏斗的迹象。也具备熟人作案的特征。这三名受害者都是慰安妇,相互之间并不认识,生前都毫无关联,唯一共同之处就是都已人老色衰。
接连发生的慰安妇被害案件,引起了当地舆论的强烈反响,街谈巷议,饭后茶余,民众议论纷纷,有人说曾隐约见到过杀害慰安妇的凶手长着西方人的面孔。于是谣传被害的慰安妇是被喜新厌旧的美军士兵杀害的,也有传言说是凶手拖欠了这几名慰安妇的嫖资,慰安妇向凶手追讨嫖资时被杀害。还有传言说这几名慰安妇知道了美军的一些秘密被杀害。有韩国媒体发表评论说:韩国慰安妇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如果从日占时期算起,甚至有上百年历史了,但是韩国民众从没有憎恨过慰安妇,相反是同情她们,从没有人想到杀害她们。众所周知,占领军一向无偿奴役慰安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美军士兵仗势拖欠和拒绝支付慰安妇酬劳的事层出不穷。最近随着大量美军调离韩国,曾为美军士兵辛勤服务的慰安妇上门讨还血泪胀的情况不胜枚举。最近突然连续发生杀害慰安妇事件,人们不无理由怀疑,这一连串案件和一向欠债不还的美军士兵脱不了干系。
有关这三起凶杀案传言都直接指向了东豆川的驻韩美军,韩国政府迫于压力,要求警方尽快查明真相,由于韩国警方无权调查驻韩美军士兵,于是我作为慰安妇性病管理局的美军代表和驻警察局宪兵监,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为了平息韩国民众的猜疑,宪兵九十四营让我协助韩国警方调查和本案被害人有关联的美军士兵。
我从东豆川美军基地的宪兵分队挑选了大卫中士和比尔下士两名宪兵,作为我的调查助手,对与三名被害慰安妇近期有过交往的十多名美军士兵展开调查。我们仔细阅读了当地警方有关该案的卷宗,了解了三名被害慰安妇的生活情况和背景,分别询问了与三名被害慰安妇近期有过来往所有美军士兵,详细调查他们和被害慰安妇的关系,认识的过程,交往的时间,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以及案发时他们所在的位置等,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我们又扩大对所有认识这三名死者的美军士兵逐一调查,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仍没有查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和麦克、比尔一起走访了顺姬嫂家的乐宿居,顺姬嫂的儿子和女儿对母亲被害表现得无动于衷。顺姬嫂的儿子麦克罗横着眼睛看着我们,对我们说他母亲被害时他去为他原来打工的夜总会老板送货了,过去让他去送货的夜总会经理叫林其泰,每次送完货都欠着他的工钱不给,这次让他去送货的是夜总会的老板黄肃相,黄老板让林其泰把拖欠他的工钱都付请了,还请他喝了酒。
顺姬嫂的女儿满脸冷漠地告诉我们,她母亲死的那天下午,她去镇上购物,回家后看到母亲不在家,就回自己房间了,到了吃晚饭时她母亲都还没回来做晚饭,她心里很生气。因为那天晚上有两名美军士兵电话约好要来找她,她只好随便吃了一些中午的剩饭回自己房间去等。不久那两名美军士兵来了,她从晚上六点多和两名美军士兵分别做爱到八点多,送走他们后,母亲还没回来,就洗了澡躺在床上看电视。快半夜时麦克罗从外面喝了酒回来,进门后见母亲不在,就问母亲去哪了。她说不知道,一下午都没见到人影。麦克罗喷着满嘴的酒气说要和她一起睡觉,她就和麦克罗一起回房间去睡了。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些警察,说是接到报案,有人在离家不远的树林里发现了她母亲的尸体,她才知道她母亲已经死了。我问起她母亲平时有没有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她说她母亲平时很少出门,有时去房子后面的树林里采蘑菇。
我们三人又走访了另外两个被害人所在的乐宿居,这两个被害人和顺姬嫂一样,都是她们自己开办的乐宿居的老板娘,听乐宿居的其她慰安妇们说,这两位被害者都是傍晚时分接到外面打来的约会电话后,精心打扮了一番后,才出的门。
通过分别调查这三名被害人的乐宿居,我得出了结论,分别杀害了这三名慰安妇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分别和这三名慰安妇都很熟,三名被害人都对凶手没有戒心。因此,这绝不是美军士兵们所能做到的,更不是不同的美军士兵分别杀害了她们的。于是我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三名被害者都是大龄慰安妇?这三起凶杀案的凶手动机是什么?
不久,又有一名慰安妇被杀害,凶手作案手法和前面三起案件一样,都是在被害人的家附近被利刃刺断了脖颈的动脉后死亡。我从相同的作案手法和相同的凶器分析,杀害第四名慰安妇的凶手和杀害前面三名慰安妇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和前面三位慰安妇被害不同的是,第四位慰安妇被害时有现场目击者看到了她被害的过程,是目击者报的案。而前面三位被害的慰安妇都是她们死后被人发现了尸体报的案。我听到这一信息后,立即驱车去调查这名目击者。
我从警方那里获悉,目击者也是一名慰安妇,和被杀害的慰安妇在同一家乐宿居从事色情服务,我根据警方提供的地址找到了目击者她所在的乐宿居。由于是上午时间,店里没有生意,大多数慰安妇都都没起床,店堂里懒散地坐着两个年龄较大的女人在玩手机。见我进门,其中一人赶紧起身笑脸相迎。我告诉说我是来找人的,她听说我要找的人后,神秘地对我说;“你找的人现在摊上大事了,警察来找过她很多次了,现在没有客人敢来找她了,她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还是换别人吧。我来给你服务,包你满意。”我拒绝了她,坐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对她说:“你问问他想不想玩双飞,便宜点,咱俩一起玩他。”我听了她说的话不觉大吃一惊,她俩之间说的是中国话!那女人回头用中国话对身后的女人说:“这个当兵的不是美国人。韩国兵个个都小气。小费都不一定给,还玩儿双飞!韩国人都心底狭隘脾气大,不要招惹他了,他愿去找谁就找谁!”说着用韩语对我说:“我去后面看看她起床了没,她们都是一群懒鬼,不过中午都不起床。”我逗她俩说:“你俩为什么都起得这么早?”另一个说:“反正躺着也睡不着,早起说不定上午就有客人来呢!早起的鸟有食吃。”
报案的目击者被找了来,她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睡眼惺忪,一见面就抱怨:“怎么又找来了,人家都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还有什么可问的。你们老这样找我,我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我拿出几张美元,她眼睛一亮,一把抓了过去。我让她把案发时所看到的情况详细陈述一遍。她面带惊恐地说:“你们每次来的人都让我说一样的事,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心惊肉跳。”
她告诉我们,被害的慰安妇是她们店里的老板娘。那天晚上,她去市里和一个朋友会面回来,下了公交车往住的地方走,公交车站离她住的地方步行大约七八分钟,过去街道两旁有酒吧、餐馆、旅店,咖啡馆等很多店铺,夜晚灯火辉煌。自从大量美军撤走后,街道两边的生意都关了张,店面租不出去,整条街道都变得冷冷清清。昏暗的路灯下,经常四周不见一人。走在路上,她想起各处都在盛传的前不久有三名慰安妇被害的事,心里非常害怕。她提心吊胆地沿着弯曲狭长的街道往前走,在拐过一个弯路时,看到前面几十米处的街上有行人,她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她朝着行人的方向走过去,这时从弯曲的街道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和行人打了招呼,两人走到了一起。突然那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只听其中一人“啊”了一声,身体挣扎了几下,倒在地上,就没声了。另一人朝四周看了看就闪身不见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把她吓坏了,她本能地藏在街边拐角的黑影里,不久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露出头看了看四处,一切俏无声息,就战战兢兢地朝前面躺着的人走过去,到了跟前弯腰一看,竟然是店里的老板娘,就慌忙用手机报了警。
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地重复着说:“如果当时我快走几步,或者早到一会儿,被凶手看到我,可能就和老板娘一起没命了。”听完目击者的叙述,我顺便去查看了被害者住的房间,房间里挂着死者和她儿子的很多合影,目击者告诉我,死者的儿子是一名白肤色的美韩混血儿,大家都叫他麦克。她听别人说老板娘的儿子从小受人欺负,中学毕业后去当了四年美附韩军,在部队里脑子让人给打坏了,耳朵也被打聋了,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残疾人。
我问她老板娘平时朋友多不多,是不是经常外出活动。她回答说,做慰安妇的没什么朋友,老板娘现在接客少了,有少量的熟客来约,她也都是在家里做。我问她店里有没有人说起过老板娘被害的那天晚上,她离开店里外出时的情况。目击者说店里有一名慰安妇告诉过她,那天晚上她看到老板娘化妆,问老板娘是不是要出门,老板娘说有朋友打电话来约她去一家夜总会见面,一会儿开车来接她。不久老板娘接到一个电话,说来接她的车来了,停在前面不远的街上,说完就出门了。我让她把最后见到老板娘出门的人找来,过了一会儿,最后见到老板娘出门的慰安妇被找来了,向我又叙述了一遍那晚老板娘外出时的情况。我问为什么来接老板娘的汽车不开到店门口来呢?她说可能是客人要面子,不愿让人看到他出现在我们这种地方吧。过去经常有这种情况。
我问她俩,这个店里怎么还有中国人?她俩说:“是有两个中国人,她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我们来的时间都不长,不了解她俩的情况,和她们不过点头之交。她俩都三十多岁了,和我们这些年轻的也争不了好的客源了,有时黑人士兵来了,别人不愿做,她俩就做,也不挑食,我们年轻的都瞧不起她俩。”
我向她俩道谢后,她俩回去继续睡觉。目击者临走时对我说:“下次来找我除非让我陪你睡觉,否则别再来找我。一天到晚问这问那的,烦死人了。弄得客户个个以为我出了什么倒霉事,不敢找我!”
(根据当事人回忆采写。未完待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