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博先生 （原创小说）

洋博先生

                               李公尚

杨波博士毕业后，在美国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忍辱含垢，一年又一年地在学校里做博士后。这博士后本是美国大学里出产的一种用来搪塞学者的土产品，为的是让那些失意的读书人能为自己加上一层保鲜膜，然后待价而沽。谁知这种土特产被夹带走私进口到了中国，却被国人视为正宗至上的名特珍品。于是，那些在美国不幸做了博士后的中国人，便如同清代末年在京里捐了班而出不了缺的候补同知，顶着个虚衔盼望着能在故里被人另眼相待。杨波在美国被如此搪塞了几年，及至年逾不惑，终于悟出了这博士后的正确写法，似乎应是“博士候”，“候”而不补，学而优难仕，很像拳击练习场上的陪练，被人打掉了牙，又往嘴里塞进了一块糖，口里有着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于是有天他腰杆儿一挺，一股浩气起于丹田：不伺候了，打道回府！

杨波的这一大义之举，其实源于“冲天一怒为红颜”。一年前，年大未婚的杨波为解决人性大欲，照例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轻车简行到远离住处的一个市镇去作柳巷之旅。这方烟花之地，本是一处拉美国家偷渡来美国的非法移民聚居地，白天男人低薪卖力，晚间女人廉价奉身。人们为求衣食，无不见钱眼开。杨波巡幸至此，图的是价廉货实，既免巨费之痛，又赏异族之韵，如同他平时出入低价的印度餐摊，但求果腹又节食欲一样，全然顾不得自己赖以为豪的博士身份。那天晚上他见路边立有一位金发碧眼，肤白貌美的少女，眼前豁然一亮，便身不由己地停车搭讪。

这位女士当值妙龄，娇柔中含几分矜持，明朗中藏几许羞涩，丝毫不似那些身材肥腻，肤糙毛重的西班牙后裔们的挑逗招摇。一阵目眩心跳，杨波不及还价就邀她上车，直奔她的住处而去。情急之下，两人先一阵翻云覆雨，待激情稍释，杨波便停下问其身世。那少女似有苦衷，欲言又止，让杨波有了惜香怜玉之心。少女自述叫娜达莎，来自俄罗斯，在国内时曾是舞蹈演员，不幸误信人言，和几位同胞历经千辛，偷渡来美国找工作，到了才知是在纽约的一家由俄罗斯黑帮开办的夜总会里作舞女。前段时间她遇到一位美国客人，床第之间做了他的红颜知己，那男人便答应带她逃离夜总会。她满心以为跟了那美国人便可就此从良，并希望和他结婚再办理移民，谁想那个美国人把她带到了华盛顿，安置在这个叫“春地（Spring field）”的地方，起先还隔三差五地前来光顾，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不闻音信，及至落到生活难继，只好外出自谋生路。

一番风尘身世之诉，激起杨波感慨万千，他当即提出愿意加钱延时，再赴云川。如此三番五次，竟把一刻销魂做成了良宵苦短。后来杨波又一连三天光顾春地，可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杨波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拥娇妻美妾。我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今遇美人不求，岂不枉活一世？于是便有了纳娶之意。娜塔莎听说杨波有绿卡，婚后可帮她办理移民，欣然应允。

杨波突然结婚，给他周围的生态环境产生了影响。原因就出在他的新娘娜达莎太引人注目。先是本国同胞不怀好意地追根问底，如同低级娱记缠着舞台名星采访，图谋不轨地要从中渔利。再是美国同事心怀不轨地频献殷勤，如同江湖郎中推销仙丹灵药，居心叵测地要谋财害命。大凡男人惦记女人，无不是出于性爱的刺激。如同女人思念男人，大都源于情爱的需要一样。娜达莎来到了狼多肉少的大学环境，如同一只翩翩彩蝶飞进了沉闷的窗口，让富有追芳逐色基因的男人们那正在闲荡的多情，有了免费的寄存处。相比之下，杨波在学校里寄人篱下，生活拮据，无法满足娜达莎日益膨胀的虚荣和贪婪，如此天长日久，夫妻之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状，显露愈彰。

一天晚饭后，实验室主任打电话告诉杨波，明天一早学校要把他新研究的项目成果呈交有关方面，希望杨波能把他白天完成的实验数据重新检验一遍。于是杨波便告诉妻子今晚要去实验室，可能很晚才回来。妻子温情脉脉地把送他出家门，告知说今天有些不舒服，想早点睡，不等杨波了。

杨波在实验室里忙活了两个小时，突然想起他昨天晚上在家里分析过的一个实验数据忘记带来，于是便回家去取。谁知开门进家，却发现实验室主任正和自己的妻子娜达莎共赴巫山云雨。震怒之下，杨波一通打砸，恍惚间又回学校毁掉了实验室里所有的实验数据，当夜就跑到机场，第二天愤然回国。

回国后杨波惊奇地发现，国人对于舶来品的偏好，如同图腾时代的拜物族对于物体幻想的迷恋。特别是本国制造出的学者，对于美国博士后的好奇，如同天真少年对于浩繁星际的遐想。杨波所进的公司里有一位叫郭静的女项目经理，常爱炫耀自己拥有的新加坡国立大学MBA头衔，一进公司和同事谈论业务，决不使用中文。满口操着那个撮尔小邦流行的洋泾浜英语，将昔日英国经爪哇承袭并被土著人本地化了的日落帝国的文明，搬弄来中国向同胞把玩。等杨波进了公司，郭静就似乎丧失了说英语的生理机能，见了杨波改以眉目传情，喜眉笑眼频送的秋波里载不尽爱慕的崇拜，让本来黯然神伤的杨波精神为之一振。于是他沾沾自喜地滋生了一丝“童叟可欺”的邪念：原来“美国博士候”到了中国，就犹如在本土贬值的美元汇进了不发达国家，巨大的币值差让同一面额的货币感受到了升值的荣耀。

杨波所进的公司是一家在全国著名高科技园区里新注册的高科技生物公司。公司老板以比其他公司高出十倍的薪金抢聘了杨波，一见面就直言不讳：“听说杨先生在美国一连获得了好几个博士后学位，这在国际教育界是凤毛麟角的。杨博士后在美国研究的尖端科技，属于当今国际上领先的高精尖科目。这——我们也是非常清楚的。只是，目前我们公司尚在初创阶段，先生的有些研究成果暂时用不上。但是我们决不会辱没先生的所学。我们请杨先生到公司来，就是想让先生来提高我们公司的档次，帮助我们新兴科技企业的起步和发展。”如此一番肺腑之言，让杨波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了妈，心里顿时有了无限的指望。

这家公司的董事长王云海，早年在浙江贩卖水产品，后来用几只鳖煮了一锅汤当“滋阴壮阳的龟龙液”卖，屡屡得了厚利，于是便雇请了伙计，操办起家什，打出了招牌，大张旗鼓地制造起“养生护颜”的特效疗药“中华鳖精”。大凡人在短期内暴富，多半都会滋生出天地不怕的气概。就如同夜间发了财的盗墓者，为了得到更大的财富不惜光天化日之下大干一番。王云海接下来就包装身份，招聘专家，重组公司，大做广告，然后规模生产起“活血通络的熊胆液”、“包治百病的蜂王胶”，“永葆青春的蛇毒丹”、“起死回生的虎精膏”之类。后来公司经历了几次“打假”的起落后，为了实现可持续性发展，决定进行战略转移，于是脱胎换骨地进入了这个高科技园区，挂起了高科技生物公司的牌子。及至延揽到杨波加盟，该公司对外宣布：本公司是以“海外归国专家为主要力量的”现代化高科技大公司。

于是，杨波的学历和头衔被写进公司的广告手册，杨波在国外端实验盘子时的照片，被加工放大后制作成公司的宣传网页。杨波体会到了国内崇洋的便宜，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他在美国时，恰值有两次国家领导人访问美国，并到他所在的学校演讲，演讲完毕照例与该校留学人员合影留念。杨波当时在校的学历最长，便有幸被安排在了领导人身边，并有机会相互握手。他把这张照片向王云海展示，王云海看后如获至宝，授意剪接加工放大，做成巨幅像片，挂在公司的突出位置，以示国家领导人对该公司高新科技的重视。杨波还有几张照片是在美国大选之年，政客们分别到各地拉票时和他无意合影的，此时也大有了用场。其中一张是现任总统当时为了显示自己关心少数族裔，演讲完下台和听众握手时，有意挑了几个外族面孔握手，当时闲来无事的杨波前去凑热闹，伸出手来也被握了一下，于是这张他和美国总统握手的照片，也被加工放大，用来突出该公司的国际背景。

不久，市内电视台的屏幕上，公共汽车的车身上，地铁站的灯箱上，到处闪动着这家公司的产品名称和杨波纵横两个半球的身影。以郭静为代表的一帮海龟们，为标榜物以类聚，索性以杨波名字的谐音“洋博”来昵称他。

副市长兼高科技园区主任段立红，是杨波大学时期的同学。此时听说“洋博”镀金归来，仍孑然一身，就有了一些怜惜。转眼间又听说“洋博”回国后稍不留神就坠入了美女如云的五里雾中，又有了些焦急，便倡议当年的同学举办一次聚会，借以和杨波一叙同窗之谊。杨波当年上大学时，曾以初生牛犊般的无畏追求过时任校团委副书记兼学生会宣传部长的段立红。那时段立红姿色超群，眼高心大，哪里肯把才貌平平的杨波看在眼里，于是开玩笑般地把杨波写给她的表白信当宣传品一样散发得人手一份，从此让无地自容的杨波对她心怀怨愤，势不两立。段立红大学毕业后从政，嫁了一位年长丧偶的高官，从此仕途上平步青云。这女人嫁高官就好比男人搞变性，即便是得了计，也未必能见得人。杨波听说后，曾大书一信表示祝贺，字里行间处处揶揄。五年前段立红年迈的丈夫寿终正寝，段立红倒似有了被刑满释放般地快活，言谈话语无不指望梅开二度。只是此时她虽风韵犹存，毕竟已日过中蒿。再以她的身份地位，和者盖寡，常让她深感天上人间，高处不胜寒。

“洋博”的归来，让段立红燃起无限的希望，她曾几次借职务之便对他笼络，杨波因前嫌未释，对她敬而远之。于是，段立红就鼓动几个同学举办同学聚会，邀请杨波参加。杨波听说当年未曾出国的同学，从政的现多已官至司局级，科研的莫不是教授研究员，早有自形于秽之感。此时接到邀请，更起了阵阵恐慌。杨波一向不乏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三十岁前爱读名人传记，计算出名人成功的年龄大都在三十多岁以后，就满怀希望地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到了四十岁后再听到别人成功的事例，就先以别人的年龄减去自己的年龄，希望差额尚大，不幸那余差常为负数，于是总也郁郁不乐。面对其他同学的成功，杨波就如同参加长跑的运动员，看到自己被远远地被甩在后面，就总想找个机会溜出场外。

善于投机取巧的王云海听说段副市长邀请杨波聚会，便窥破了其中的真谛，于是不遗余力地玉成其美。他看出了杨波的顾虑，便一掷千金地掏出五万元钱，鼓励杨波来包办这次聚会。他告诉杨波：“如今这当官的，看人无不以金钱论成败。只要你肯花钱，就不怕他们看不起你。到时我再请各家媒体大张旗鼓地去凑热闹，包你风光无限。

如同名角总是最后登台一样，同学聚会，职务显赫的段立红自然也是最迟一个到场。未进场照例是先声夺人，一阵嘻嘻哈哈，如同开场的锣鼓预告着要员出台。段立红一见杨波就先热情洋溢地广而告之：“最近，高科技园区推荐两位从国外学成归来，并为国家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优秀科技人员参加政协，以实现他们对国家大事参政议政夙愿。我们的老同学杨波，就位列其中。”段立红话一落音，前来聚会的同学便纷纷鼓掌祝贺。王云海赶紧指挥着摄像采访的记者们鞍前马后地上窜下跳着，自己也趁机和各位领导大员握手留影。

段立红的这一见面礼，礼重情义深，让杨波和她相逢一笑泯恩仇。席间，他对段立红的感恩戴德之情，无不溢于言表。等同学聚会结束时，两人就趁着酒劲，悄声相约到段立红的“寒舍一叙”。

第二天一早，王云海打电话给杨波，先祝他春风得意，再嘱咐他今天不必到公司上班，要和段市长多谈谈。他告诉杨波：“公司目前上了轨道，一切发展顺利，只是希望能再多得到几笔政府的贷款，如果段市长能给与帮助……”

此时，杨波却正因和段立红进行了“彻夜长谈”而诚惶诚恐。昨夜两人独处，段立红将自己早年的照片和录像一一展现给杨波，让杨波陡然产生了一股激情。相互渴求之际，同一屋檐下的孤男寡女，除了赤裸裸的需求交换以外，彼此间就不复存在英雄美女的敬慕。等两人都无所顾忌以后，段立红卸装后脸部松弛的肌肤和赤裸时上下丰满的滚肉，让杨波突然觉悟到自己怕是误上了贼船。如此一个激灵，激情便稍纵即逝，剩下的就是无尽的索然无味。幸好娜达莎的风情万种相去不远，郭静递补上的柔情蜜意又荡在眼前，总算让他勉强得以应付段立红无休无止的要求。王云海来电话，他像是见了救星，谎称公司有事需要他回去。段立红听了，惺忪的睫毛一抖，翻身又搂住杨波，赖洋洋地说：不用理他，公司没有你也照样办。那个王云海其实是在利用你大肆捞钱呢。

此后几天，杨波借口身体不适，对段立红退避三舍。段立红倒也大度，心想或许那一夜折腾得过猛，给他闹虚了身子，不妨让他静养几天。

此后两人经历了一段若即若离的日子，杨波觉得应该告诉段立红，他并不爱她，只是尊敬她，感激她。但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他觉得自己不配她，不值得她爱。段立红听了嫣然一笑说，这是两人的相处还太少，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一次，杨波终于鼓起勇气，闪烁其词地提到了郭静，段立红听后心平气和地说：不就是那个在新加坡读过几年书的女人吗？她除了年轻，还有什么让人羡慕的地方？杨波暧昧地说，其实她那种类型的女人挺让人喜爱。段立红也轻描淡写地说：你爱她，她未必爱你。不要自讨苦吃。杨波却不假思索地说：其实他和郭静已经相爱很久，希望段立红能成全他们。

段立红听了脸色一变，正色道：你别糊涂，那个女人根本就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她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将来能跟你去美国。再说，她的基础并不稳定，你那公司随时都会炒掉她。杨波见段立红如此蛮横，就索性壮起胆子说，幸福不幸福他自己知道，既然爱她，就绝不会后悔。如果公司解雇了郭静，他也会辞职不干。

杨波憋在心里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于是他离开段立红后，就怀着轻松的心情去找郭静，想告诉她，他非常爱她，打算和她结婚。可是刚一见面，泪流满面的郭静就冲着他大骂：骗子！不要脸的大骗子！你在美国找了个外国女人结婚，把她玩儿腻了，现在又回国来欺骗中国女人……你，你是一个十足的大混蛋！大流氓！

杨波惊得不知如何解释，呆若木鸡般地任由郭静痛骂。郭静指问杨波：你说，该怎么办？杨波仍默不作声，郭静就流着泪说：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是你和美国那个女人离婚，咱俩结婚。第二就是，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和我分手，我就会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在你的面前……

两天后，公司传出消息，郭静因为毁坏公司的声誉，已被公司解雇。杨波听说后愤怒地前去质问王云海，王云海告诉他，郭静被炒，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因为她到处散布有关领导的谣言，已经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目前公司正在积极筹划上市融资，需要得到市政府和科技园区的大力支持，希望杨波能和能段市长保持密切的关系，帮助公司疏通关系。

杨波听完，立即带着郭静去找段立红。在段立红的办公室里，他大义凛然地向段立红宣布，他现在就和郭静结婚，然后辞职远行。段立红温和地问他辞职后去哪？杨波高傲地说：中国大得很，去哪不行？段立红又关切地问：如果去其它公司，你还能不能找到现在这样好的待遇？杨波不屑一顾地说：哼！那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在中国呆不下去，我就带着郭静一起去美国。段立红听说后，让郭静到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去等一下，然后微笑着拿出半个月前由美国使馆转来的两封信，递给杨波。一封是娜达沙让律师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另一封是美国联邦政府要求中国政府协助逮捕杨波，并引渡到美国进行司法审判，理由是他擅自毁坏属于美国政府的重要财产。

看着杨波失魂落魄的样子，段立红温柔地说：老同学，还要去美国吗？最好还是想清楚了再决定，千万不要自毁前程。其实，这里就是你的家，哪里也没有咱们自己的家里好。你想一想，咱们毕竟认识多年了，除了我，谁还会保护你？再说，那个姓郭的女人能给你什么幸福？她要是知道你在美国发生的这些事，还会跟你走吗？当然，如果你们分手，她一定能够得到满意的补偿……要不，你回去再认真地想一想？

杨波和郭静离开段立红的办公室，郭静问他是不是要去结婚登记处？什么时间启程去美国？

杨波听了不由地仰天长啸：天哪！天生我才——有何用！

                              2006年8月20日

                                于中国北京

 

[Abby妈妈]

看了想起钱钟书先生。文字机警，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