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榕著
丛书名:北京人艺经典文库
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9-09-01
*上图为旧时代天津的法国街,郑督军的宅邸就在附近
有一次京剧名角雪艳琴被请到家里做客,全家上下都轰动了!我们挤在门缝后面偷看,像发现了天外来客。那天的她似乎个头特别高,和舞台上妆扮起来是两个样子。我看过她许多出戏,她在舞台上很美。那时,我们只有看戏和逛市场才能走出郑督军家的大铁门。铁门外的一切都让我惊奇,而最迷人的莫过于舞台:强烈的灯光、艳丽的浓妆、精美的服饰——在我眼前展现出另一个天地,在孩童的头脑里引发起一连串的遐想…
回家以后,奇妙的光影世界不存在了,各种想象仍在头脑里发酵、延伸。阔大的庭院,我可以任意找到一个角落去安静地继续我的幻想。园子里的小草、野花、蝴蝶、马蜂……在我眼里便都具有了新的生命力:遇上蚂蚁成群的咬斗,我往往可以观察上半天;有些形态奇异的虫子仿佛是不速之客,让我不能停止地猜想,它们叫什么名儿?从哪儿来的?靠什么方式生存?
我没有上过小学,中学以前读的是私塾。老师姓孙,原是请来给我大伯父的独生子教学的。那时有钱的人家都愿意让孩子学英文,准备大了好出国深造。孙老师不会外文,只好留下来教我们兄弟。进书房的第一天先向孔子牌位磕头,桌上摆着两个新制的木戒尺,长约两尺,厚半寸,说是打学生手心用的,孙老师从未用过,只是按照过去私塾的旧例摆摆样子而已。
这位孙老师40岁上下,留了两撇金黄的胡须,身材微胖,面上常挂着笑容,说话声音低微,见人总是谦恭的很。他是个典型的旧文人,精通古文词赋,善绘山水国画,且刻印书法皆通。他还花了不少功夫钻研医术,家里上上下下不管是谁,有个头疼脑热就来请他号脉、开个方子,他从不拒绝。我大伯一家人不请他诊病,他们有了不适要请西医,医生坐着汽车来家里出诊,有时来的是外国医生,听说诊费不菲。
我进书房上学时才满5岁,上来就读《幼学琼林》,什么也不懂,整天爬高下低地胡闹。见我无心向学,孙老师也不发脾气,就径自在他的桌旁写字画画,画好了挂在墙上,自己欣赏几天便卷起来放到一边了。他有时还吹吹笛子、哼两句昆曲。笛声委婉凄凉,像是个女人在哀伤地啼哭……
听我母亲说,孙老师生不逢时,自幼苦学的满腹学问因为时代变迁已经不再有用武之地,好不容易找个家馆教书,哄哄孩子,纯属为了糊口养家,大材小用了。他的家境贫困,孙师母后来瘫痪在床,膝下也未得儿女。冬夏他各有一件长衫,已经洗得褪了色,但总是叠放的平平整整。进了书房就脱下挂起来,有大人进来再赶紧穿上。他一天的三顿饭由仆人送到书房来吃,他对仆人很客气,因为是教寄居的我们,在家里的地位无形中低了一级。隔壁是我大伯父独生子专用的书房,请来一个高度近视的老处女,专事教郑公子英语,她从未和孙老师讲过话。孙老师明白自己在督军公馆里所处的地位,无奈地为了一日三餐默默忍受着一切。偶尔喝上一盅酒,他便两眼红红的、甚至噙满了泪水……他是北京人,我会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便是得益于孙老师。
我们兄妹上中学以后,经过母亲的再三请求,我们一家终于搬出了这个大铁门,迁居北平另起炉灶了。孙老师由于无处可去,只好继续留在公馆做一个寄食者,他的日子想必更不好过。一年春节,我母亲带我们去天津的大伯父家拜年,我特意到楼下书房里也给孙老师磕了个头。不料,他吓坏了,竟扑通地跪倒在我面前,连声说:“二少爷,不敢当啊……”
我最后一次见到孙老师是在新中国成立后。1943年我离家出去闯荡,1950年才从重庆回到北京,参加了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工作。1951年在北京剧场演出《龙须沟》。一天散戏后,我正在卸装,突然一个观众闯到后台来看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孙老师。他穿了一件宽大的干部服,红光满面,笑声不断,精神状态和过去判若二人。原来天津解放后,他终于摆脱了大铁门内的屈辱生活,在北京市卫生局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的中医学识受到重视,自幸获得了新生。由于心情愉快,他忘我地投入工作,一年后竟因劳累致疾不幸病逝了。
多年以后,我内心才频频感到歉疚:一是幼时愚顽,面对名师竟没有好好多学些东西;二是对老师尊敬不够,在他去世前也没有去回访他。
孙老师的一生引起我深思,知识分子最大的痛苦就是辛辛苦苦学来的东西竟没有用武之地。这在过去可以归咎于旧社会就业求职的环境畸形,今天我们要提醒自己不断学习新东西,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一味因循守旧也会导致学无所用。我经常引此为戒。不过,即使我小时候学习不够刻苦认真,但是传统文学的熏陶毕竟在我的血液里留下印迹,功归孙老师。
-更多内容待续-
我家有郑榕老师演的“雷雨”的录像,他对周朴园的刻画是最精到最有说服力的,除了天分,大概儿时大家庭的生活使他对这个角色理解得更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