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逍遥白鹤
谁在席终人散的时候他的食欲还象初入座的时候那么强烈?哪一匹马在冗长的归途上会象启程时那样长驱疾驰?世间任何事物,在追求的时候的兴致总要比享用的时候的兴致浓烈。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
(一)
周六,段晓玲 的 丈夫去西雅图参加一个 IT 业界的研讨会未归。她本想睡个懒觉的,可是不到八点就被四岁多的女儿安琪拉鼓捣醒了,小丫头睁开眼就不肯让别人安生的。她拖着绒布的长睡裙抱着她的绒毛熊跑进来,在晓玲耳畔妈咪妈咪地使劲叫唤。晓玲爬起来牵着女儿去洗脸刷牙然后给她冲了一碗甜米花的 cereal ( cereal 是类似于麦片,以多种食物合成 , 可用冷牛奶冲泡的美式即时早餐)。 女儿捧着小碗爬上客厅的沙发开始看她的芝麻街电视节目,算是能消停一会儿了。晓玲又踱到十五岁的儿子麦克的房间门口听听里面还没有动静,断定臭小子还睡着呢,她就又回到主卧房的床上 懒洋洋地 摊开四肢 ,拿起遥控器打开卧室墙上悬挂着的超薄液晶电视屏幕逐个浏览频道,想找找有什么值得一看的节目—
肥皂剧里的俊男美女们永远地节外生枝枝外生节、纠缠不休地纠缠着他们的爱情;财经频道的股票滚动栏里是一片惨不忍睹血淋淋的红色(美国与中国相反,下跌显示为红色,上升则为绿色),看得人血压升高手脚冰凉,赶快换。商业频道几个练得象剥了皮的青蛙一样肌肉累累的家伙正在卖力地推销各式健身器材。她一直纳闷,这些人拿宝贵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来把肌肉练成一疙瘩一块的是不是很值得。娱乐频道正在播映 “好莱坞的真人真事”( E! True Hollywood Story ),屏幕上出现的是那一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希尔顿集团的女继承人在镜头前搔首弄姿,穿着少得不能再少如果仍然可以称为衣服的几片织物,套着立裆低得不能再低的低腰牛仔裤,同是缥缈而空洞的眼神,说着同样乏味而无聊的话题。 今日美国的社会名嫒帕丽斯希尔顿一贯走香艳刺激放荡不羁的路线,绯闻频传。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好莱坞象嘉宝、费雯丽、英格利鲍曼那般的优雅端庄早已如鹤仙逝,绝对是时过境迁了。近两年来,就是这般浅薄俗艳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娱乐杂志小报上,她们在洛杉矶的风头绝不亚于任何电影明星。据说在夜夜笙歌的比弗利山上,哪个 party 少了这一对姊妹花就不算是真正的 party !她们又上了谁的床关我屁事,白天的节目真没什么好看的。
电话铃响了,晓玲不很耐烦地探起身按下了床头柜上电话的对讲键:“喂,哪一位?”,另一端清晰传来的是胞姐段晓芸那略微嘶哑的女中音: “大妹子,都把你姐我给忘干净了吧,多久了连个电话都不来!你猜我在哪?” 晓玲窜下床,一把抓起听筒:“哎呦姐,我怎么敢把你忘了。是你自动消失了还差不多,我给你打过无数次,你家里的电话接着传真机,嗞嗞地叫得我直想骂人。你的手机又不常开着,我都打算在北京晚报上登寻人启事了。你是在北京吗?”
“我在你们美国的地界儿,就在洛杉矶哪,我这趟来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儿。上批货误期了没按时到港,这边的商家要罚款,几十万美金呢,我哪能轻易让他们罚呀。凭你姐的巧嘴蝉舌把责任都推给航运公司了!我这口气才算是喘匀了,前几天都顾不上理你。我住在饭店里呢。你能过来一趟吗?咱们好好聚聚。”
“我是给资本家打工的,星期一还得上班去,不像你自己当自己的老板。再加上两个小累赘拖着,你妹夫他又出差了,我哪能说走就走。你过来芝加哥吧,我给你出飞机票。现在是芝加哥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来这边玩玩。”
“没问题,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就过去几天,机票自理,你姐我现在比你挣得多。定了航班我再给你打电话,你到机场接我就好了。”
姐妹俩一晃又是七、八年没见过面了,那份亲热和欢喜自不必赘述。晓玲请了两天假,沿着城中繁华的密西根大道把姐姐点了名的夏奈尔、路易威登、迪奥、帕瑞达那些顶级名牌店转了个遍。晓玲自己平时很少走进这种店门的,她很是不喜欢名店里衣装考究的男女销售人员那种犀利刻薄的眼光,他(她)们像验票子似的从头到脚地给每一个走进来的客人估价,你如果空着手出去,你的后脊梁都能感觉到他们从眼睛里、嘴角上抛出来的那种鄙薄的寒霜。这也就是名品店里为什么永远的访客寥寥的原因,绝没有工薪阶层的人进去看热闹自找不痛快的。荡舟芝加哥河流婉转盘桓的水波之上听装扮成威尼斯船夫模样的英俊小伙子的歌唱是晓玲和两个孩子乐此不疲的节目,但姐姐对此并没有像逛店那么情绪高涨。那船夫一边划船一边介绍两岸千姿百态、风格迥异的摩天建筑,热情洋溢。在水中行船和走在路面上看景,一样的街道是不一样的风光。她们还去了河畔集市般热闹的商业中心 Navy Pear ——是废弃了的海军基地改建成的。晓玲告诉姐姐自己住在郊区虽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但不是陪客人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市中心。在美国,你唯有到这种环境才感觉得到旺盛的人气,发现很多老美也喜欢凑热闹。从人群里挤来挤去地吃热狗、观画廊,小孩子兴高采烈的,姐姐晓芸显得有些兴趣索然,她说这儿跟地坛的庙会区别不大。姐姐说,你真成了美国农民了,成天围着一亩三分地转,要叫我闷都闷死了。姐姐说,九几年的时候,在北京哪儿开了一家餐馆大家还奔走相告地去尝鲜,现在餐馆多的你吃都吃不过来。你可真老土,挣那么多钱既舍不得买时装又不去做美容,吃餐馆就知道那么几家连锁店,餐馆的环境也远没有北京上海的豪华。一到晚上你们就黑灯睡觉了,一点儿夜生活也没有,真是比住在北京差远了。
说什么哪,不是一句两句争辩得清楚的。你没小孩不会考虑子女教育的问题,你浮光掠影地看美国当然看不出这里深层次的种种好。空气质量啦、人口素质啦已经是老生常谈,说不说的意思不大。再有,晓玲知道别看姐姐嘴硬,没生小孩是她的软肋,就把到了嘴边上的话咽回去了。驱车沿着浩如翰海似的大湖之畔的高速公路开下去,指给姐姐看沿岸那些宏伟气派价格昂贵的高级公寓楼群,并在湖边停下车子一起散步观潮。姐姐又说,其实现在上海浦东的高级公寓一点也不比这里逊色了,这些楼多旧呀,没什么了不起的。通常晓玲是绝听不得别人说中国不好的,但入了美国籍在美利坚这块土地上安家立业已成定局的她听着姐姐说美国这也不怎么样、那也没北京上海好总是不大受用的。得啦吧你,我看见网上说的国内不负责任的施工质量和有毒的装修材料,问题也不少,别太绝对了。
两天以后,姐姐就风风火火地要走,晓玲想留她多住几天,她说公司里的事千头百绪的放不下。太多新买的名牌时装、坤包和化妆品,姐姐又添了一个大行李箱才得以把全部扫来的货塞进去。姐姐晓芸如此地花钱如流水晓玲都看傻了,他们夫妇两个年薪加起来也有十几万,可从没有像姐姐这么泼辣地挥洒过金钱。大概是当穷学生时落下的后遗症难以痊愈,再加上职场风云多变不能没有未雨稠缪、防患于未然的心理准备吧。即使晓玲知道姐姐这几年发财了,她绝没有想到姐姐可以阔到如此挥金如土,连打点关系的礼品都买得那么贵重。再有,姐姐的风姿与妩媚也令晓玲相形见秽,人过中年的晓芸在人群里仍可以吸引不少老美惊艳的目光。路遇熟人竟把她们姐妹倒置,错把晓玲当成姐姐了。不公平,岁月的笔给不同的人竟涂抹下如此不同的痕迹。姐俩以美国式的拥抱亲密告别的时候,晓玲的心情有点复杂,又爱又妒五味杂陈。
送走了姐姐,晓玲已静若止水的心陡然搅起层层波浪。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爬满了鱼尾纹,面孔上斑斑点点鸟屎似的色素沉淀日益显著,肌肤干燥脱水已再也看不见往日的紧致和娇娆,眼神显得疲惫无光。她藏在宽松运动衣里隆起的小腹和横向扩张的身体是绝不可能塞进姐姐穿的那种时髦的紧身衣裳的。飘洋过海,一晃十几个春秋,读学位,找工作,等绿卡,生儿育女上班下班,生活已成了节奏固定的三步舞曲,周而复始缺少变化。要不是孩子们必须添衣服了,她很少为自己去购物中心闲逛的。也记不清有多久不再回忆往事了。一时兴起,她从地下储藏室里搬出那几本已经磨得起了毛的蓝色、粉色织锦面的旧相册。望着那一张张海鸥牌 135 、 120 相机拍出的黑白小照,那个时代特殊的颜色和味道就拖着晓玲退回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的隧道。曾经有过的风流和荒唐、曾经有过的青春的喧嚣是不会消失无痕的。樱桃沟的潺潺溪水、圆明园的残垣断壁和那片静静的白桦林、祈年殿回音壁十七孔桥碧云寺。。。照片上的景和人渐渐的生动起来。她甚至记得,在樱桃沟一帮人扛着气枪去打鸟的那组照片就是在三里河的大锛头窝窝眼外号叫“锛娄”的史小杰他们家偷着用他父亲的洗印机冲印出来的。又高又瘦的“大虾米”不小心打碎了机器上的一块玻璃,锛娄一直追着叫他赔,结果绕着北京都没买着,为此锛娄的屁股被他爸打肿了。锛娄对此耿耿于怀,很久了一见着大虾米就叫他赔玻璃,后来锛娄的小气成了大家好一段笑料。
段晓芸、段晓玲曾经是被许多人街头巷议过、风头很劲的一对京城姊妹花,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以她们的美貌和花样年华跻入当时北京的上流社会,如昙花般炫目地绽放。不过与奢靡的希尔顿姊妹不同,这一对姊妹花是在贫瘠的土壤里长大的。旧北平,名媛是专指那些出身于世代相传的名门世家、金箔玉食的富家小姐,是洒着法国巴黎的进口香水,摇着羽毛扇,在六国饭店的舞会上微步姗姗、艳影惊鸿的大家闺秀;而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新北京,自无产阶级执掌政权以后的几个十年里,胜者王侯败者贼,社会的阶层已经被打乱重排过好几回了。历届新贵应该是很难究其出处的。那会儿在京城,可不能仅仅以衣帽穿戴取人。衣着光鲜的未必出自名门,灰头土脸的也未必就没有点来头。籍于这样的背景,其实在北京某个特定时期于上流社会中浸淫过的美女,即使并非出之于名门,当时的名气决不在旧时代的名媛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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