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司塔瑞斯教授
鲍敏琪
司塔瑞斯教授的遗照
安东尼司塔瑞斯(Anthony F. Starace)教授是我在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University of Nebraska-Lincoln)的博士论文导师。平时大家都叫他的小名托尼(Tony)。大约六年前,他突发胰腺炎并发症送院治疗,一周之内就去世了,享年74岁。他生前是专业级的高强度运动壁球(squash)好手,天天锻炼,身体强壮结实,走起路来比小伙子还快。他的突然过世,让他的家人、同事和朋友都感到十分意外!联想到当今中美关系之乱象不断,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他生前几个礼拜,我还接到他的一个电子邮件,告诉我他正在法国多维尔参加国际光子、电子、原子碰撞会议(ICPEAC),我们1995年的一篇论文(Static-electric-field effects on high harmonic generation)被一位受邀主讲人称为ahead of its time并为许多与会者提及或引用。几年后开始兴起的阿秒(attosecond)物理学实验检验了我们的一些理论预测。
我是1990底在大雪纷飞中抵达美国中部富裕的农业州内布拉斯加的首府林肯市。这是一个人口只有二十几万的大学城,人均收入较高,民风淳朴,一年到头都没听到过一起凶杀案。陌生人在路上见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我在托尼指导下学习了五年,从他那里学到了科研的方法,带领国际团队必须的领导力与执行力,以及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我在此把跟他相处的一些细节的写下来,让世人在目前中美不断发生矛盾冲突时可以从我个人的回忆里看到历史上中美人民之间曾经有过深厚友情的一个缩影。
托尼和我物理研究的启蒙老师李家明院士是师兄弟,他们都师从芝加哥大学意大利裔教授Ugo Fano。Fano是意大利罗马大学物理系以物理学大师费米(Enrico Fermi)为首的潘尼斯佩尔纳大街的伙计们(via Panisperna Boys)研究团队的成员之一,他曾经对原子物理学和生物物理学发展做出过杰出的贡献。
托尼从1984到1995年任物理天文系主任。我们之间讨论物理问题大多在每天下午5点他完成系主任工作之后才开始。托尼为人谦和,工作勤奋,有强烈的求知和动手欲望,对教育事业充满激情。托尼的领导风格公平理性,凡事以身作则。当年他搬入贝棱(Behlen)实验室时选择了在地下室一楼的办公室并且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几年,而把窗外有景色的房间让给其他同事。
托尼周一到周五上班总是穿西装打领带,与许多其他教授随意着装大不相同。他说这是教授和系主任的制服。他通常周六穿便服来上班,学些新东西或不受打扰地完成比较复杂繁琐的工作。他说如果每周六都学点或做点新东西,每年就多出五十二天的学习工作时间,自然会比别人进步快得多。这和中国人讲天道酬勤是同样的道理。我到美国时,国内还没有实行每周双休日,觉得周六上班没什么大不了的,也逐渐也养成周六要学点东西的习惯。如果哪个周末出去玩或在忙别的琐事,心里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象闽南人一整天没有喝茶的感觉。
托尼和世界各地的同行有着广泛深入的合作。他善于把各国不同肤色和种族的科研人员召集在一起取长补短,发挥不同学术传统的杂交优势来推动学术研究。
九十年代初苏联解体时通货膨胀恶化,俄国人民的存款和退休金几乎归零,许多著名的前苏联物理学家来美国寻找工作机会,我有幸和不少俄国物理学家合作。我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读的物理参考文献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从俄文翻译成英文刊登在JETP (Soviet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and Theoretical Physics)的期刊上。俄国人论文中经常只给出最终方程式而没有中间过程。我花了两年多时间天天钻研他们的论文,成了俄国论文方程式推导的专家。
托尼经常教导我们面对新问题时要从物理学第一原理着手,将它拆解到本质,再加上边界条件和初始条件,往往很快就可以对问题的轮廓有一定的把握。比如问题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最好的情况和最坏的情况是会是怎么样?其他可能的情况就大多介于这些极端的情况之间。这样的物理学思维方式对我后来在工业界服务时,在往往不可能取得完整相关信息的情况下解决复杂的技术问题非常实用。
托尼平常总是鼓励我们努力工作,争取每年在美国物理学会原子分子和光学年会上发表高质量的研究成果。会议期间完成与同行交流之后,他总是带领团队在开会地点附近的景点观光,尽情享受当地美食。九十年代初没有像大众点评或小红书这样的就餐攻略,托尼教给我们一套至今仍适用在陌生城市里寻找价廉物美餐馆的规则:1.去有很多人排队的餐馆;2.去离旅游区步行十五分钟、菜单上用当地的语言、以服务当地人用餐为主的餐馆;3.如果餐馆的菜单是写在墙上的黑板,那些菜就很可能是用当天新鲜食材做出来的。
除了每年参加专业会议之外,托尼还给了我各种的学习机会。比如在我读博第二年,他推荐我申请参加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的暑期班。这个实验室是美国政府能源部所属的大型科研机构,类似国内九院(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我在那里求学的两个多月里,有幸见跟多位久仰大名原子物理学家学习。其中有的人的名字是我以前在国内从教科书和文献中曾经读到的。
每周五下午托尼研究团队开完周会后,大家会一起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喝点快乐时光(Happy Hour)促销啤酒谈天说地,轻松地聊聊学术之外的事情,诸如世界各地政治、生活、文化、音乐、艺术和哲学等等。增长见识,开阔视野。
我在托尼身边学习和工作期间,从未见过他对人发火吼叫。这一点与我以前在国内接触到的长辈和领导很不相同。有一回,系里有个土耳其的留学生因家暴被警察局拘留,托尼花了不少时间将他保出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对土耳其同学发火。但是我也只是看见他心平气和地跟土耳其的学生说在美国不允许打太太和家人,要他保证不再重犯。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发火。他说如果问题已经发生,作为领导,必须让人心悦诚服才能真正解决问题。发火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而且被你发火的人一定会对你怀恨在心甚至拒绝改正,于事无补。我也慢慢改掉自己以前只图口舌之快而对别人发火的陋习。
托尼不仅是良师也是益友。与许多美国人一样,他热爱世界各国的不同文化和美食。他团队里有许多远离家人,包括从中国来的外国学生和访问学者。每逢重要节假日他都会在他家举办闻名校园的家庭聚会,亲自下厨给大家做出各地的美食。餐前、餐后大家一起喝点酒或饮品、聊聊天。或是和他儿子、女儿一起玩大富翁(Monopoly)的游戏,像一家人。托尼的太太还会经常给我们送她亲手做的美国节日小吃。
投资理财是托尼的许多爱好之一。他曾经参与管理美国物理学会资产。我在美国拿到第一个月学生资助以后,他就告诉我可以开个退休金账户,这样既可以攒下退休金投资又可以少交税。托尼喜欢动手弄懂每件重要的事情。他从来都是自己管理投资、自己报税,我跟他学,也一直是自己做投资、自己报税。
我1985年从厦门大学毕业后曾经在漳州师范学院(现为闽南师范大学)教了几年书,经常带学生去福建农村实习。深知当时中国农村中小学师生生活的困难。1992年,我和施文元、吴雅楠等在美国和加拿大的留学生志愿者一起发起成立中国教育救援基金会(后改名为海外中国教育基金会https://ocef.org)。当时美国高校的绝大多数导师都恨不得要留学生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科研工作上。我先后花了三千多小时的业余时间在海外筹款和在国内聘请协调员分发捐款资助国内贫困乡村儿童上中、小学,离不开托尼的理解与支持。三十多年来,一代又一代基金会的海外捐款人和志愿者骈手胝足、前赴后继,资助了遍布大半个中国成千上万来自农村的大、中、小学师生。
1995年夏天,托尼前往哈佛大学天体物理中心和理论原子分子物理研究所展开学术休假(Sabbatical)研究,我跟随他到哈佛大学去做完我博士论文的最后一部分。我们一起各自驾车从林肯前往波士顿,沿途访问了格林内尔学院(Grinnell College)和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途经康乃狄格州纽黑文(New Haven)时还在他妹妹家住了一天,他妹妹在耶鲁大学工作。托尼是第二代意大利裔美国人。他父母来自意大利南部,和他妹妹一家住在一起,他哥哥也住在附近。意大利人和中国人一样酷爱美食,注重家庭生活。他妈妈见到儿子很高兴,整天都在厨房里忙着做了一道又一道的饭菜。儿孙们一天到晚都聚在厨房里轮番上桌,一边聊着家事、国事、天下事,一边把桌上所有美食一扫而光。就象许多意大利影片里一样,厨房是他们意大利人将爱家和爱美食的文化结合在一起而成为家中几代人聚集的活动中心。
波士顿冬天经常下大雪,路况比林肯拥挤复杂,托尼担心我在这雪地里开车没经验容易出车祸,建议我在波士顿去上防御性开车(Defensive Driving)的培训课,对我后来在美国安全驾车很有帮助。
1995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学完成了博士论文后,物理系Roy J. Glauber教授对我的离子陷井计算机动画模拟论文感到兴趣,要接收我做他的博士后。托尼知道了很高兴,马上同意用我以前在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物理系里所做的学术总结报告取代我的论文答辩。这就意味着我已达到完成博士学位的所有条件,马上可以在Glauber这位十年后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大师指导下开展博士后研究。
我后来进入美国工业界,每当托尼到我所在的城市附近出差,我们总会聚一聚,吃点当地美食,聊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2008年我应邀回林肯为母校应届毕业生餐会演讲和2015年我回林肯参加了托尼的七十岁生日庆祝学术研讨会,都见到了托尼、他家人、许多老师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大家在一起抚今追昔,其乐融融。
我在美国求学期间的全额奖助学金都来自美国政府能源部、国家科学基金会和内布拉斯加州政府。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十几年前,我服务多年的公司股票翻了几倍。我就跟托尼说希望捐些公司股票给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建立永久基金(endowment)。托尼说林肯远离美国学术中心,建议我用这个基金资助师生旅行参加在其它城市举办的学术活动,还亲自帮我起草了基金的条例。后来他每年还亲自向我详细地介绍了基金的资助学术项目。
托尼生前的电子邮件签名下面有一句格言CARPE DIEM,意思是把握今朝,活在当下。这正是他精彩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