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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男杰克(下)

(2025-12-23 17:02:18) 下一个

世界上有些变故,人们很长时间担心着它要来,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它发生,但是它却迟迟没有出现。于是大家开始倦怠了,以为担心是多余的,以为它其实不会来了。然而这时候它却突如其来地发生了。我们部门的那次大裁员就是这样,在一个长周末的前一天。

宣布的名单里,有工程师,也有技术员,主要是老员工。名单里面并没有杰克。我朝杰克的格子间望去,他那天不在那里。裁掉的人都是对现有产品和流程绝对熟悉的熟手,但是也都没有什么独到深刻的知识和技能,也不曾搞出过什么新花样。我想起杰克曾经有过的念叨;想必他的信念是有道理的吧。

在中国生活时间比较长的人大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每次放大串鞭炮的时候,总有几颗炮仗掉到地上熄灭了,没有响。有时候有小孩子去拣那几颗哑炮;碰巧就有一个引信特别慢的炮仗这时候响了,吓人一跳。这次裁员也是一样的;杰克被裁的消息就是那个后响的炮仗。

本来这一批的裁员已经过了几天,劫后余生的同事们的议论也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凯文又发了一个电邮,说还有一个员工也在裁员之列,因为他在休假期间,所以上次宣布的时候没有他。后面是诸如"这同样是公司不得不作出的一个艰难的决定"之类的套话。

好在我们这样正规的公司,所有的裁员都有不菲的分手补偿金。老员工都可以拿到半年的薪水,另外失业保险也至少支付半年的补助。失业对有能力的人来说没有那么可怕。我甚至怀疑杰克是不是主动要求裁员的。那年他应该有五十四了,三百万的资产也差不多可以早退了吧。所有被裁的人都不会在公司正常上班的时间回来取他的个人物品,我也就没有再见到杰克。

 

大概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天我接到了杰克的电话。他在那头声音激动而愤怒。他准备和公司打官司,宁可拒绝半年薪资的分手费。他诉讼的理由是,公司歧视上了年纪的老员工。杰克有这样的感受也有道理。他的妈妈是公司筚路蓝缕的老臣,他自己也年纪轻轻就在这家公司上班,南征北战,把精力最旺盛的好时光奉献给了公司。现在他老了,精力不如从前,公司就把他一脚踢开。这是不公平的。

我默默地听着,不时地表示理解和共情,但是我很清楚这个官司很难打赢。公司里面工作年数多年老的员工又不只是被裁的这几个。技术大拿都没事,特别谦卑勤快的人没事,特别灵活机智,总能恰到好处地调整到新的位置的人也没事。不被裁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被裁的人却大致相似。裁员裁得太冤枉的情况也是不常有的。杰克被裁并不意外,而且他还是延迟被裁,比别人多拿了一个礼拜的工资。偏偏他又放弃那半年的补偿金,自己另出钱打官司。都是那三百万闹得。

汉语里同事这个词,是从日语翻译中借用过来的。英语里常用的colleague这个词,词根的本意是同一个罗马军团里的将士。从这个角度来看,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对于 colleague这个词,同袍是比同事更贴切的译法。同事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同袍则包含了曾经一起同生共死的意思。这些人在公司里一起共事多年,完成过艰巨的项目,和公司一起成长。这样共过事的人们确实有一点同袍之间的惺惺相惜,时常会回忆起共同的经历,不由自主地关注彼此的境遇。

但是我没有把杰克打官司的消息分享给他人,只是让日子平静地继续过着。不久其他被裁的两个工程师都有了找到新工作的消息。养家的男人需要马不停蹄地工作,拿了分手费也不敢歇着。在东北这块地方,只要有技术,对薪资又不太计较的话,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不难找到。

杰克加了我的微信。时不时的,我可以得知他的消息。越南的制造业变得越来越强劲,越南的房地产业前景一片光明。杰克熟悉中国房地产的发展轨迹,认为越南也会紧跟其后。这就象是一个时光机器,发生在中国的事情,也会在几年或十几年后发生在越南。只要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他就可以开启作弊模式,在越南投资。他跟他太太回越南旅行,加入了外国人投资房产的洪流之中。河内的房地产火爆到需要凭票限购;看好越南的中国发展模式的人太多了。杰克买了两套公寓,一套纯投资,一套也用于回越南时自住。

至于他是否重回职场工作的话题,杰克却只字未提。他也不说他和公司打的官司进展为何。代表公司出庭和杰克打官司的正是那次裁员时的负责人凯文。凯文头脑清椘,思维严密,加上杰克的案子本来就没有什么胜算,这官司不用问也是知道结果的。出乎意料的是,杰克在官司失败以后,又顽固地坚持上诉,把官司继续打下去。彼时凯文已经升任副总裁,日理万机之余,还要应对杰克无休止的诉讼。

这段时间杰克也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从其他老同事口中得知,杰克偶尔会帮着熟悉的老关系去越南的工厂出差,帮着解决一些技术问题。不过这种差使都是暂时的。世界其实很小,如果他在本地其他的公司工作,消息一定会传回来。但是他似乎始终没有在本地的其他公司工作过。

 

大约二零二三年春节的时候,我在微信上收到他的网络贺卡。几句寒暄之后,他说泰迪已经上大学了,他已经卖掉房子,搬到了佛罗里达。他随即发来一段视频,几只壮观的涉禽矗立在草地上,啼声高吭。我问他那是些什么鸟,哪里拍到的。他解释说,那是几只沙丘鹤,就在在他家的领地上。他在佛州的新住所占地面积很大,以至于可以容得下一个三百码的步枪靶场。

杰克又发过来几张照片,上面是一辆大卸八块的红色皮卡,皮卡的金属框架用另一台挖掘机高高地吊着。这个场景让我想起星球大战里面某个改装飞行器的画面。杰克说,他在忙一个大工程。他的零四年福特二五零地盘不行了,但是引擎和动力系统都很好,才开了六万迈。他正把引擎和动力系统拆下来,换到另外一台同年的福特二五零的壳子里面去。

"哪你的柯维特呢?"我惦记着他的跑车。

"啊,我前两天用它碾死了一条六英尺长的棉花口水蝮蛇。"他又开始滔滔不绝,"来回碾了四遍才把它碾死。柯维特才三千二百多磅重,把这个重量均匀分配,一个轮子承重八百磅而已。所以我得碾四遍才放心。一开始碾过去的时候是咯楞咯楞的声音;最后一遍的时候,是叭叽叭叽的声音,这时候我才放心下车去查看。它的骨头都碎掉啦,不能动啦,但是还没有死透。这不是今年的第一条了;我前些日子用口径十二的霰弹枪,四号鸟弹,在车道上打死了另外一条。”

 

这次微信上的交流以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杰克的消息。他在佛州的装态令我释然。离开东北那片伤心地,搬到阳光明媚的佛州,这件事本身也应该足够让他开心。杰克终于又回到了他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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