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线回忆录--第五章

        我很想把这次走线的经历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这也是出国之前答应要寄回国内给你的，但总有一些顾虑。第一，至今仍然不能确定这些手稿是否能带出监狱。虽然那个华裔狱警说没问题，狱友们却众说纷纭，他们不能想象美国狱方会允许这样的笔记流出监狱。第二，担心出狱时被查验，虽说这是一个讲法治和人权的国度，但我终归是一个没有身份的非法移民。有狱友竟然开玩笑一般的恐吓我：小心被美国政府给你扣一个恶意指导非法移民偷渡美国的罪名……这个似乎是杞人忧天了。

 

        就我个人目前的经历而言，如果有人咨询我走线的问题，我是不会解答的。这并非是因为我自己上了车，就希望尽快关门，实则是只有经历过，才会知道个中艰难。我不支持以走线这种方式进入美国……我想，多数走线客有这种想法，是始于他们人生的某个后半夜，乘坐海盗船穿越了加勒比海之后～真的可能掉进大海喂鱼！之所以想记录下来，更多的是一次人生经历的回忆。

 

        当然，我庆幸自己尽早离开了中国，也庆幸自己活着抵达了美国。直觉告诉我，中国已经越来越朝鲜化了，再关起门来搞一场文明大革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普通公民出境这样正常的需求，在共产党这里，却需要有他们所谓的“正当理由”，而且这股邪风已经吹到了香港和澳门。

 

    我的运气很好，从深圳罗湖口岸进入香港，就像地铁转站一样方便。香港办理值机时，也只是被问了一句“要去哪儿”。我说“厄瓜多尔”。对方让我出示了回程机票的短信信息，爽快的给了我机票，而且是三张的联程票：香港到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到波哥大，波哥大到基多。现在想来是很后怕的，意图过于明显，无异于直接告诉人家：老子要去走线！

 

        这一路，我见到了太多不给机票，不让登机的国人。他们只能先飞土耳其、泰国或塞尔维亚等只需要落地签的国家，再想办法到哥伦比亚。即使这些落地签的国家，也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国人登机，他们一方面慑于来自中国政府的淫威，一方面想要一些GDP。因为单纯的转机并不能给该国带来多少收益，通常你需要以一个旅客的身份，在当地滞留、消费一段时间，才会被顺利放行。这就是为何很多人会无所事事的在土耳其或者泰国停留很多天，网上有个专业名字来形容这种滞留～挂壁。

 

        即便是顺利登机，转机成功，也仅仅是迈出第一步而已，能否通过基多海关，才是最大的考验。随着走线大军的日益壮大，每个飞往基多的国际航班都有大量的中国人。以我23:05从香港飞往基多的土耳其航空为例，目测中国人不下30个……这样庞大的队伍只有入境记录，却没有出境记录，厄瓜多尔当局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入境检查时，中国人自然成为被重点盘查的对象。

 

        我在香港机场遇到两个山东人，刘银龙和老莫，他们是好朋友。我们一路结伴到基多下飞机。刘银龙被盘问了很久，据说是紧张到脸红脖子粗，嘴唇发紫，不会说话了，最后被关进小黑屋，遣返回香港。遣返的规则是看来时飞机票的信息，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不需要自己花钱买票。

 

        不过刘银龙的毅力和来美国的决心，让我敬佩。我们全程飞行30多个小时，加上等待转机的时间，大约两天两夜，他又原路被送回，一共飞行四天四夜。而他竟然又马不停蹄的买了香港到土耳其的机票，这次没有选择直飞，而是在土耳其挂壁了几天。等我们进入墨西哥时，听说他又到波哥大机场了。因为他有被厄瓜多尔遣返的记录，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进入该国，所以只能“买关”，即贿赂机场海关的工作人员，大约需要3000到5000美金。再之后，我失去自由，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如果他买关成功，相信现在也快到墨西哥了吧。

 

        我在基多机场的经历也可谓有惊无险，当时被盘问了大约20分钟。海关人员问我是第一次出国旅行吗？为什么第一次出国会选择来厄瓜多尔？我回答说“South America is an amazing land”。关于是否单身这个问题，对方反复问了三遍，还让我填写了两张表格——职业、收入、婚姻等等个人信息……被问了个底儿掉。最后他拿着我的护照去和旁边的政府工作人员交流了五六分钟之久（大概是在评估给我关小黑屋还是放行吧）。

 

        等他返回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故意给我挖坑：为什么你的酒店预订了五天，而返程机票是八天以后？如果我当时紧张或者对自己的行程不熟（ 资料是旅行社代做的），大概率会被他唬住，乱了分寸。但我坚定的回答，自己是买的五天以后的返程票。他立刻一副恍然大悟，自己搞错了的样子向我道歉。随后又是一两分钟的沉默、敲键盘、看手机……突然把他的手机递给我，那是一句由Google翻译后的中文：你想去美国吗？我摇摇头，他鬼魅的一笑，又似乎无奈的摇摇头，给我盖章放行了。

 

        我如释重负，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大门，看到另外四个同伴还没出来，连续抽了两支烟。庆幸以我固有的心理素质，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的。这完全归功于我在土耳其机场转机时，买的那瓶150毫升的烈酒。在波哥大起飞后，估摸着还有一个多小时到基多，我一饮而尽，这样稍有酒意又不会误事，还能全程保持自信的微笑……等到我那几名队友出来，我才得知刘银龙被关了小黑屋，他自知已经出关无望，告知老莫，让我们不必再等他。

 

        出了基多机场，会遇见许多中国人，很多独自旅行的中国人都是在这里开始组队的。我们不需要再组队，王清和他的女儿，是一个月之前已经约好了，又加上香港遇到的老莫。四个人的队伍既不扎眼，又不单薄。

 

        在国内时，我认为自己早已对去美国的路线了然于胸，岂料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也只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侏儒。首先是当晚住哪儿？我很茫然。我一路都在嫌弃的憨憨似的王清母女，倒是提前联系了位于基多市区的民宿。机场到基多市区还有很远的距离，打车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不过这里的司机不宰客，四个人一口价20美金。

 

        民宿是一个叫“玉姐”的中国人介绍的，她和王清相识于抖音，那时抖音有许多相关的群。玉姐是地道的南方人，她和老公在基多经营了一家名为“新东方酒楼”的中餐馆，餐馆一旁是一家当地人的家庭旅馆。由于近年来中国走线客的激增，玉姐看到了商机，在抖音开了账号，活跃于各种走线群之间，积极给当地的酒店、民宿拉客，收取一定的佣金，性质与皮条客无异。

 

        民宿的价格倒是合理，10美元的大床房，干净整洁。缺点是热水不稳定，如果足够走运，可以洗个热水澡。老板是一个基多当地30多岁的小伙子，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而且永远都是以一副乐呵呵的笑脸示人。

 

        一楼的前台有饮水机，在飞机上吃了两天奶油和面包之后，我找民宿老板买了一桶泡面，是康师傅香辣牛肉味儿（这也是去美国的路上，唯一一次吃到中国口味的泡面），配上和你一起在永辉超市买的袋装雪菜，那味道……很满足。

 

        这家民宿像是专门为中国开的，将近20个房间，并未见到一个外国人。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遇见了现在的队友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因为同一个目的地走到了一起。打黄热病疫苗是头顶的大事儿，我们本来查到的地点是几公里之外的一个疾病预防中心。正在路边打车之际，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告诉我们附近可以打疫苗，随即用手指向了不远处，她仍然担心我们找到，干脆直接带路。

 

        原来是一家很小的社区诊所，我才知道原来黄热病疫苗在这里如此普及。我出国之前咨询了河北的海关和出入境服务机构，打了几十个电话，总算有人接听，但对方不容我把话说完，只是冷冰冰的撂下一句：现在没有疫苗，请关注微信公众号。我心里当时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关注你妈的逼。

 

        而这个小诊所的服务态度却是出奇的好，不仅不需要排队登记，而且免费，只需出示护照即可。工作人员还很贴心的给众人发了比亚迪N95口罩，而他自己只戴了普通的蓝色口罩。负责打针的护士也格外热情，满脸笑容，她们似乎很喜欢中国人。包括在大街上，随时都能遇见一些迎面走来的人热情地挥着手向你招呼：China China……厄瓜多尔是走线路上唯一一个对中国的偷渡客友好的国家～物价明码标价，不宰客，没有拦车收费甚至抢劫的黑警。

 

        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意走动。听说两个广东青年晚上出去溜达，每人被抢了1000多美金，并且护照也被抢走了。两人本计划是出去嫖娼的，有人戏称这是走线路上的爱情买卖。一路上的爱情买卖很多，而且价格低廉，10到30美金吧～这些都是后来在方仓收容所时听说的。听说一个福建的27岁年轻人走了一路，嫖了一路，什么韩国人、俄罗斯人、红皮肤、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的……统统尝试过了。很佩服这些人的闲情逸致和旺盛精力，我们一行十几人一直在星夜兼程的赶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中午在玉姐的饭店吃了中餐，价格还行，但味道却不敢恭维，队友们却当着玉姐的面连连称赞。玉姐的饭店也出售登山包，几个背小包并拉行李箱的队友，在这里换了装备。20美金一个的登山包，容量80升。清空的拉杆箱，玉姐也会回收，无论大小品牌，统统5美金一个。我在淘宝50人民币买的小拉杆箱，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真正的旅客，现在退役了，竟然也卖了5美金，感觉赚了。

 

        换装备是为进入热带雨林做准备，尽量减重，轻装上阵。恰好此时有四个中国人从饭店出来，每个人都背着很大的登山包，微笑的向我们打招呼：我们先走一步。其中一位举起右掌放在耳边，又向前抬过头顶向我们敬礼示意，几人决然的转身走了。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悲壮感从我内心升起，虽然我们素不相识，却不由的涌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赴还的苍凉。不知那几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今安在？已经看到自由女神了吗？

 

        我记得他们临走之前提到可以去买生牛肉，付给玉姐加工费，做成牛肉干。我当时并未当回事，只觉得有钱还愁没饭吃吗？后来的确很后悔，因为沿途这些国家的饭食，不仅贵，而且都不符合中国人的胃口，也买不到牛肉干。我一直觉得在热带雨林最理想的食物储备是牛肉干和巧克力，因为那几天的行程，能量消耗极大。

 

        我很想中国的白酒。找了很多超市，向很多人打听，最后打车到一家中国超市，但那货架上摆放的都是五粮液，剑南春和古井贡酒这种高端品牌，折合人民币最低1000块。刚打算离开，看到一瓶750毫升的绿瓶红星二锅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包装盒，被不识货的外国理货员当作料酒，与那些黄酒摆在一起了。这酒在国内大概30人民币，这里卖10美金，还能接受（后来在墨西哥城买过37.5美金的500毫升黄盖玻汾和6美金100毫升的红星二锅头，才越发觉得基多的物价确实很良心）。

 

        如果不着急赶路，基多是有很多景点值得一看的。我们在这里睡了两个晚上，休整了一天，只是循着有棉花糖一样云朵的方向，登上了市区的一座小山。那山上有许多居民楼，基多这座城市是依山而建的，从远处看，那种楼房分层镶嵌在高大山体上的层次感，颇为壮观。我所在的城区海拔2800多米，紫外线很强，但温度很适宜，赤道从这里穿过。这里没有冬季和夏季，只有旱季和雨季，气温常年处于8到20摄氏度之间。

 

        不止自然环境舒适，这里的人也淳朴、善良、热情，无论贫穷与富有，他们那种终日洋溢在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在国内是看不到的，他们的人均收入只有三四百美金而已。我在两个黑人小哥的摊位上花3美金买了一双拖鞋，他们很热情耐心的帮我试穿～是真的蹲在你脚下，给你解鞋带，直接把拖鞋套在你脚上的那种试穿……仅仅是三美金……这种尊贵的服务，让我无地自容，连连摆手后退，表示可以自己来。

 

        他们那乐观开朗的的生活态度，那咧着嘴露出的两行大白牙，让我为之动容。

 

2023年7月2日 21:31

于内华达州南部拘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