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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记忆没有我爸 我有

(2025-06-14 05:00:32) 下一个

 

话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看到了我家厚厚的,全黑色软皮制成的相册,是我家唯一的一本相册,拿在我当时小小年纪的手上显得特别沉重。紧接着看到的第一张照片,吓我一大跳,我爸怎么和蒋介石在一张相片上?我问我妈,我妈俯下身对趴在床上看相片的我细声小语贴我耳边说,这是我爸一九三七年清华大学毕业照片,我松了一小口气。

照片上,蒋介石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身着军装,身后是几排同学站着,我爸不是第一排,我爸个子高高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梁,电影明星也没有我爸帅。

我出生在50年代初期,我上小学接受的教育,是按照当时的政治宣传,蒋介石是人民公敌,扬言反攻大陆。国际上美国帝国主义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不让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好起来,和蒋介石一唱一和,军事上协助援助台湾,配合老蒋反攻大陆。

我妈挺着急催着我说,快别看,快收起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千万别说出去,千万别跟别人说。这就是这张旧照片给我的印痕。


第二张旧照片是在疫情前,我从国内微信群看见了钱三强和我爸合照。这次我没被吓一跳,而是思考,同校同学同照片,二人前后脚隔一年毕业,仕途差别这么大,一个国家记忆有,且全国知名。一个国家记忆没有我爸。究竟我爸有没有对国家贡献,究竟国家记忆该不该有我爸。我要思考清楚,如果我连自己爸爸都不清楚,怎么能够活的明白去无憾,怎么能够给自己爸爸扫墓,怎么能够真正对得起自己爸爸。

二零一八年,我给清华大学写邮件,请他们帮我查找我爸旧照片,以及我爸在校表现及成绩单,如石沉大海。他们不知道我内心深处的问题,事关不是我爸一人。名人和我爸之间和我爸仕途发展,和领导层与我爸关系,以及和我爸五十九岁英年早逝有没有关系,等等。我仅查到1935年至1937年清华毕业生总数200零几人。

今年,我感觉我的这种心情还在,我又给清华大学写邮件,请他们帮忙查找我爸旧照片及我爸在校有关文字记录。

感谢清华大学,他们真的帮我认真查找,认真热心发来了我爸旧照片,是当年拔河比赛的旧照片,虽然没有我想要的那两张旧照片。我一琢磨第一张旧照片也应该没有,因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十年浩劫,即使我家自己的照片都没有了。

在那个混乱的特别的年代,我自己小脑瓜儿甚至出现了我是不是也该批判打倒我爸。我爸老不回家,好不容易回到家了还不帮我妈干活儿,是不是就该打倒呢?我记得我拿了一根儿特别细的小木条儿,悄悄的,一探头,一缩脑,对着我爸。

我爸当时躺床上看报纸,另只手抽烟,二郎腿一翘,搭在另一个膝盖上。突然间,一个补丁让我目不转睛,我爸抬起来的那条腿,脚上穿的那只白袜子,后脚跟儿破的地方多补了一块布,叫做补丁。补丁上面的针脚,和我妈给我缝的东西上的针脚一模一样,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针脚,我爸不是赫鲁晓夫修正主义,我不该打倒我爸。我把小棍条儿一扔,我去玩儿了。我爸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爸看的报纸挡住我爸视线,没在我爸心里留下痕迹。

上个世纪1968年夏天,特别热的一天,常年不在家的我爸回家来了,是我从小到大,十几年独有的我爸休病假。是我爸被下放劳动改造,分配我爸当锅炉工,负责烧锅炉,我爸不会烧锅炉,烧伤烫伤我爸腿,腿上看不见皮,只有鲜红的血,肉,纱布,绷在一起,我连碰都不敢,摸一下都不敢,连看都不敢,就跟电视剧血肉模糊不敢看的那个样子一样。那得多疼?我爸一声不吭,轻飘飘手摇一把蒲扇,一把蒲扇一摇会带来一阵风吹走我爸的一片疼,带走我爸的一片疼痛与煎熬。我爸一点儿不说疼,脸上连一点儿不高兴都没有。而是神态自若,平静,平和,没说什么话。我爸的工作证职称是主任工程师,是那一代老知识分子忍辱负重,艰辛缩影。但是,当时我还是不认知,不懂事。我对我爸了解太少,说话,看见我爸都少,我爸在我心里空。

1974年2月,当时我在上山下乡。那天我迈着轻轻小步若无其事平常一样的心情,从团部走回连队。突然,一个上海大高个儿男知青离我很远对我喊,快来,快来,你们家来长途电话,你爸…我赶紧去接他说的长途电话,结果边陲信号不好,没接上。只听到看到他和别人说的话,长途电话是我哥打来的,我哥在电话里特别着急,让我赶快回家,我爸,没了,我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了。那一刻,那一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我是坐两天两夜火车赶回的家,到家之后,什么都没有了。我连我爸什么样都没看见。我找我爸旧照片也是为了多看我爸一眼。因为我真没有什么我爸旧照片。

2025年6月8日周日一早,我和国内我胞兄通电话,胞兄他对我说了如下的话,爸一辈子修铁路,一辈子不着家,一辈子都和我们不在一起,和妈两地分居,见面很少,那么辛苦。前几天我整理东西,看见了爸写的材料,爸说自己下放劳动一天干多少活儿,打扫多少厕所,第二天又干多少活儿,又打扫厕所。爸说自己要斗私批修,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爸真是一点儿怨言都没有,多好的人!好容易干到快退休,按理说这么多年分在外地工作,该照顾分回北京和家人团聚吧?还偏偏被分配到南口一个大山上。刮大风,爸去的当天吃完饭,刮大风,一吹,脑中风,半身不遂。赶紧的吃了特效药。吃完药,当时就不能动,不能颠。偏偏给上了一个吉普车,吉普车那么小,那么破,一路上那么颠,从南口一直颠到北京,颠回来医院就不行了,脑溢血,晚了,开刀都不行了,晚了。要是在北京哪有这事儿,你说多气人。让一个老知识分子就这么殒命,就这么没了。我当时正在车间干活儿,赶紧请假。买了飞机票飞回北京到家一看,就看见爸不能说话,就这么没了,没说上一句话。我赶快给爸买新衣服换上,洗一洗身擦一擦脸,就这么没了爸。以上全是我胞兄泣不成声说的话。


从小我爸没抱过我,我很少见我爸,我连叫我爸都很少,我爸在我心里空。胞兄的话,把我心里的空填满,家书抵万金,胞兄的话抵万金。我听到了,我爸在我心里不空,我想我爸。迟,了,晚,了。


我是上世纪90年代移民加拿大,在我都还不熟悉的情况下,应邀去了朋友家。朋友太太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菜,其中一道菜是朋友太太拿手的,叫做沪上豆腐,是专门被一个餐馆点名要的菜,只要餐馆有客人点这道菜,餐馆就给朋友太太来电话,朋友太太做完这道菜就送去餐馆,朋友太太因此扬名。而我真正要说的扬名是另外一回事儿。

朋友太太专门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说出来的话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国家记忆从来没有的,仿佛是朋友太太刻在我心里的一个教科书。她说,我认识你爸,我们都知道你爸,你爸是张队长,带着我们风餐露宿,野外考察,勘测铁路,测绘图纸。北京到内蒙的一段铁路,就是你爸带我们做的,是你爸贡献。

朋友太太一席话留在我心中多年,起初那么淡,如今那么浓。天大地大我爸恩情大,爹亲娘亲我爸我妈亲。是我现在今年此刻父亲节的话。

国家记忆没有我爸,我的记忆永远有我的爸爸。

感谢清华大学为我找出我爸旧照片。

感谢文学城博客,感谢读者,感谢大家,祝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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