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大同
一、
“80后”的集体沉默应该始于2010年吧。
Google退出,南周被查,炎黄春秋遭封,韩寒淡出微博。
虽然这些东西都是我平日里会看的,但对他们的离开,我当时也没什么大的感觉。
本来,对于一众右媒和公知大V们公推韩寒充当80后代言人,我是觉得有点尴尬的;陈丹青改下年龄,都更像些。
然而,毕竟人家那时还没拍电影;而80后也纷纷开始入世自立了;这群学了十几年英语,看着好莱坞,喝着可口可乐长大的人,甚至可能都不需要鲁迅。
我想,我们应该是这个国家60年来“最纯良”、最有希望的一群人了。
二、
2009年,我在版纳,正处于热恋中。
从江北的单位宿舍,经老桥到新桥,一路飙车,满城寻觅,只为了给爱人买一块小蜜菠萝。
景洪有家很有名的美美西餐厅,我们多次光顾,除了享用奶油浓汤之外,还欣喜地听到了“苏丽珍”。
我多年的R&B耳朵,一下子就被抓住了;记得在听到“一辈子最怕闯过一种祸”的Bridge时,还不由得跟着大同的转音,闭眼晃起了脑袋。
很快我的OPPO里就集齐了大同的全部作品。
基本上《SoulBoy》、《爱爱爱》和《未来》这3张专辑,音乐性上看齐陶喆的“蓝专”和“黄专”;概念的整体性接轨Cee-Lo Green;实验性当然也很显著,当时华语R&B还没有人能如此的“骚灵”。
三、
我对西方音乐的启蒙始于一档叫做“JoyFM”的节目:“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hina Radio International, 大家好,我是王璐,我是李柯;‘你好Are You,my babie’---”;最后是CoCo李玟洋气十足的长音。
Billboard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虽多是烂俗的流行歌,但工业水准很好地保障了可听性;并且偶尔会让Sting,James Blunt等异类登个顶。
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西方音乐的包容和多元,让我在学校教育之外,呼吸到了比较新鲜的空气。音符在脑子里不是为了格式化,而是能激起真实的感动和遐思。听完一首带感的歌,你感觉自己更像个人了。
在这一层面上,我作为一个听众,当然顺着Pop,Hiphop,一路跟到R&B,Soul,Blues和Jazz。
大同喜欢的Stevie Wonder, MJ,我也很喜欢。我有一段很迷黑人和声;上学路上边飙车边飚Doin' Just Fine(Boyz II Men)的华丽高音;私下个人最爱听的则是Brian Maknight,尤其Live Concert,简直是直通天堂的转音。
四、
相比而言,大同的嗓音条件只能算一般;但他和我一样,很喜欢舞台表演,不论是勉强飚到的C6,还是致敬MJ的“提档带帽”,“啪”那一下。
刚入行的大同,很像一个穿大人衣服演出的小孩;明明是耍帅,但放在一个毫无攻击性的人身上,就显得很可爱。
巨蟹我不知道,摩羯就是非常重视不要太招眼的;过度引人注意,或者让人不快,在我们看来是一种大不敬;哪怕在争夺异性这样的事情上,我们也会顾忌心仪对象,非心仪对象,甚至对手的感受。
这就解释了,我和大同私生活都如此简单干净的原因。
我后来才知道,在当年文青在美女心中尚有一席之地的时候,几个暗地喜欢过我的女生,都又因为我太“彬彬有礼”和注重“保持距离”,而打消了深入交流的兴趣。
“呆”同这么个身板、这么个长相加上他骨子里的温和,我能想象,直到他死,可能也没有女人能有幸了解到他那方面可能有多厉害。
这是别人的损失,因为最性感的器官其实是大脑。
五、
大同的第一个创作巅峰,止于2007年的《未来》,后面的几张专辑,除了《橙月》里的《三人游》,都不太像他。
我的文青生活也在2011年终止,这一年我结婚了。婚后的15年里,除了偶尔逗逗小朋友,我也活得完全不像我。
这是一个“谋生”为主的民族;
这是一个“进步”大于一切的时代;
在这样的大潮里,80后的处境都差不多:
“先养活自己,再考虑其他的”,如我,结果发现要养活的人逐年增多,自己、老婆,孩子、父母,最后是国家。渐渐知道无力再考虑其他事情。
“你很幸运,从事自己喜欢的行当”,如大同,但并无本质不同,你的才要变成公司的财,你最终要成为取悦大众的工具。一旦你“爆肺”了,你也就报废了。
而那些“不缺钱,完全做自己,然后还能赚大钱”的人有没有呢?当然有,我甚至非常喜欢高晓松;唯一的问题是,他认为这都是藉由他的个人奋斗,你努力你也能做到。
我能想象大同拼命工作攒钱,然后自立门户的目的,那是为了自由,一个你生下来就有,但有需要你付出一生来赎回的东西。
六、
2014年的某个冬日,我工作的城市刮起了卷地风。有人升职,一群同事一起吃饭加唱歌。
几个好心的大哥大姐给我宽心:
“真不懂你为什么老是关注别人的感受。你看有人注意你的感受吗?对那些压根不在乎你的人,要学会说不!”
“是啊,明明你各方面都很强,一回让,二回等;最后胆子大、脸皮厚的都上去了...”
是啊,我分明感觉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不是今天被人拿走的哪些。
我走到点歌台,握住银色的“猫王麦克风”:
“大家好,我给大家唱一首方大同的歌,《爱在》”。
“买了菜 她跟他慢慢的炒着菜
他为她赶回家走得快
爱无处不在 可是呼之却不来
小阳台 她拿走死掉的小盆栽
他对着啤酒杯等下载
爱无处不在可是到处有悲哀
爱在大街上小路上每个人海
谁却爱在小岛上不愿离开
难道爱在不该爱的时候才爱
就算百步以外总有爱在 爱在
我爱在黄昏看谁的刘海
你爱在清早打谁的领带
我们都要爱偏偏无法同在
不能明白 只能够期待
爱无处不在
...
从来微风都靠树枝摇摆
从来种子都靠春泥破开
所有人世间的美好都存在
就算看不到都依然存在
在意料之外
我的女孩 你快走过来
爱在期待 爱在 爱在
爱无处不在
...”
唱完现场安静了一会,一位比我年长的姐姐突然一声标准的粉丝尖叫:“啊奥----”,之后大家竟都拍起手来。
我分明感受到了舞台的力量,似乎大同附体一般。
一位平时几乎不和我说话的帅哥,跑过来和我约歌;
我和他一起唱了许巍的《蓝莲花》。
待到“蓝莲花”三个字喷涌而出,我感到一股热流,从脚底到头顶,一气贯通;仿佛坐着火箭,冲破了地心引力,把蓝莲花送到月球。
我当时不知道,大同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失去了能让他肆意爆发的肺音。
七、
我觉得80后很多人身体非常之差。
明明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代,却最多心理疾病;
心理凑活能撑得住的,每个器官好像都会得癌;各种胃癌、肝癌、肠癌、胰腺癌、骨癌;
癌症尚未发病的,小心脏又不好;除颤、搭桥不算,稍微加个班就猝死。
感觉这个身体有点愧对CCTV,MTV,Channel V啊!
当然还有华纳唱片,对吗?
所以大同14年的自立门户,有点像我们80后的35岁危机;大公司觉得你上升空间没有了,除了感谢你的贡献,更要感谢你的离开。
我也于2015年来到上海,开启职业生涯下半场。
上海号称国际化大都市,但上海市民都还以说上海话为荣,“鞋子没坏,鞋带先坏”;外乡人在他们眼里都是“特别的人”;当然不想融入的人也可以“无所谓”。
虽然大同的很多歌是在香港写的;但在上海听大同,也还挺有味道,魔都的国际化小资调调和大同其实挺搭。
我记得在复兴公园的法式花园的空旷草坪上,边踱步,边哼唱“好想和你公园跟你一起走...”;
在思南公馆那张著名的聚集多位物理学巨擘的照片下面,亲手捡起前面一个小朋友掉落的“千纸鹤”;
......
当然,我并不知道还有绍兴路52弄这档子事。否则应该会去拍一张相片留念。
八、
是的,我认为“JTW”是大同的第二个高峰;但拼凑的痕迹也很明显,尤其是因此辑评上金曲歌王,好像看到一个干净的孩子掉到马桶里一样,让人好气又好笑。
我作为一个80后,对于从小到大的一众明星,基本都祛魅了。
有从摄像到导演到国师的;
有从演知识分子到演皇帝到专演“老戏骨”的;
还有从偶像艺人到道德楷模到国家干部的;
不一而足。
只剩大同一人,一直坚持在写“真真切切爱你的歌”。
写到本来视你为乐坛第一潜力股的她,最终认定你只是最重要的“友人”
写到本来视你为周、陶接班人的公司,最终认定你是只能帮新人写歌的音乐“匠人”
写到本来视你为新世纪R&B王子的粉丝们,最终认定你只是自种自吃有机蔬菜的“农人”
而我很庆幸,你直到最后,也“放不过自己”。然而我想不到的是,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居然用游丝一般的肺音,唱出了最撼人心魄的音符。
九、
其实从2016年开始,我听大同越来越少了。
一来,大同的作品发得慢了;我没想到他在大理种菜养病,只当他走了周、陶的老路。
二来,我感到自己慢慢衰老;饭量少了,不吃东西也长肉;早上5点半定点就醒,一天睡5个小时就够;不再熬夜看球,也不再顾及各种个人兴趣。
最大的变化,是什么都看的惯了,脾气好了很多,见人都会主动点头微笑。
这样的我,如同很多发福的80后一样,终于成为了一个“小领导”。
2016年,我在广州,带著我的下属,在广州酒家吃烧鹅,庆祝签单。
2018年,我第一次去了美国,推广新产品;可惜是田纳西,不是夏威夷。
2019年,我百忙之中还偶尔会想,大同你可千万别在香港街上乱跑。
2019年10月,我带着儿子回了趟武汉,返沪后旋即病倒,在40度高烧中抽搐了七天;儿子不久也高烧,不过2天就缓解过来。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睡到黄昏,突然心头一紧,仿佛一双巨手压住我的胸口,马上就要把肺给捏碎;一瞬间我从腰间沁出一层热辣辣的油汗,直冒到额头。我用尽全力把老婆呼喊到床头,心想要是再来一次,我就给她交代后事。
然而,我的生命并没有就此打住;有意思的事,当身边很多人都纷纷病倒的那几年,我再没有染上过肺炎。
肺炎这个东西,一般来说是可防可控的;更不要说是“气胸”或者哮喘一类的病。
人世间比这致命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很难想象这么搞笑的东西把你带走了。
十、
24年8月,抖音上推送了《才二十三》,是一个博主在分析你的唱腔和歌词,夸你是华语歌坛Tire-0级别的唱作人。
我怔了几秒钟,笑了笑,划走了。
这是我和你共处同一个世界时,最后一次听你的的歌。
我丝毫不知道,你10月发行了新专辑,也许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想到要找来听;
此刻,我满耳都是自己生活噼啪碎裂的声音;我已被逼到墙角,不得不露出久已松动的牙齿,准备全力撕咬了。
我感觉无比的疲惫,背上的担负,已经让我想卸下灵魂;我想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就这样过了4个月,我像一片枯叶,顺着一条窄溪,不知不觉蜿蜒到了一湾宝蓝色的冰河里;身边有参差斑驳的冰面,有嶙峋寂寥的残雪,还有拨掌泅水的大雁...
加拿大时间25年3月1日7点,我照常醒来,抽出手机,打开网易...
分明,我感到自己心底最最柔软的某些东西,簌地从我胸中射出,像道光一样地掷向天空,把阴霾的晨雾划开一道红色的伤口。
这里有颤动的青春;有纯白的幻想;有幼稚的野心;有简单的情愫;有坦然的无知;有徒然的抗争;有我作为一个人生存的根本意义和印记。
然而簌地一下,全部流走了。
我感到空虚、压抑、愤懑...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直这么坚持下去吗?
一直这样坚持着,哪怕折断...
但我还是无法承受你真正折断的那一刻;
因为,我分明已经分不清你我;
我还在跳动的心脏,不是分明已经停止了吗?
我亲手封印的理想,不是要等你一起重新开启吗?
这个世界如果能这样杀你,它必可同样杀我;
而我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地佯装镇定;
你的歌燃起的梦想,又被你的死熄灭了;
为什么是你呢?你比我更加纯粹,我甚至愿意和你交换;
我去做砍杀的剑,做锋利的爪,而换你继续抚动琴弦;
在上帝眼里,褪去了你的白袍,我们就只剩狰狞的獠牙;
我要拯救你献祭者的命运,丑陋地赢得狗斗,再把利剑献于你的荆冠之下;
好吗?...
尾声:
我从沉沉睡梦中醒来,耳边响起《回留》:
“
悔不悔 离别 之后
会不会 又上 心头
我惦着你 在时间里洄游
以为能忘记 但是我还没有
挥不挥 松开 的手
会不会 覆水 能收
我在这里 试着抚平愧疚
无人回应我的祈求
弄丢了爱 失去了你 I'm so sorry
再会 我的爱 终究会释怀
再会 的那天 我心还在
回忆把我们留了下来
Let's go back to the place
Where I first saw your face girl
...
一切仿佛 昨天 想你的习惯没有改变
时光不会倒流 往事不会重来
但回忆的美好 每一分都保留
让我们笑着 擦身而过
再会 我的爱 我的爱
再会 终究会释怀
那天我心还在
把回忆留下来
Let's go back
Let's go back to the place
”
伴着耳机里最后一段渐渐退去的钢琴;
儿子趴到耳边说:
“爸爸,你能帮我买把吉他吗?”
“好的”
我说。
2025年03月03日,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