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濃度的黃連酒
——聊聊當前的“底層文學藝術
最短的詩,只有一個字,我們都聽說過。如果說要成句的話,那麼最短的詩只有一句,但是它要來自具體的語境。當下這類最短的詩不少,此處錄兩例如下。
一個女孩高考後收到一所名校的錄取通知後,飛速朝他父親打工的工地跑去。快接近父親時,她一邊加快腳步,一邊用尖厲的、似乎改變了本來嗓音的高分貝聲調喊道:“爸——爸——我考——上了!……”隨着喊聲,一頭撲到滿身泥土的爸爸懷裏,抖動著全身痛哭不止。
以幹苦力為生的爸爸供她上學十二年,她也苦熬了十二年,窮苦人家在絕望中找希望,在社會中下層的殘酷內卷中掙扎,全家人在饑寒窘迫中節衣縮食,在高學費的重壓下艱難地喘息,在辛酸無奈中度日。自己背著如山的重負:天不亮上學,摸黑回家,撐著缺少睡眠的疲憊死背和刷題,而又無時不懷著高考落榜的恐懼……現在,這一切似乎解脫了,如同被擠壓著的岩漿裂開地殼噴湧而出,回報了父親和全家人的期待,也回報了自己的苦熬:“爸——爸——我考——上了!……”
一個小男孩,數學考了一百分。他拿著那張考了百分的考卷來到媽媽的墳前,向葬在墳裏的媽媽跪下,點燃手中的百分考卷,哭喊道:“媽媽——我考了一百分!……” 不難想到,他媽媽在世時,平常總是鼓勵他好好學習,甚至臨終時,也是這樣囑咐的。
讀這樣的一句詩,不容細品,也不容思考什麼,傾刻使人淚崩,泣而不止。為什麼?苦味迅速入心,又迅速扎心,裂心,以巨大的衝擊力攪動人間的悲憫。又為什麼?因為這樣的一句詩,是高濃度的黃連酒,是用人生的黃連釀造的。
當前無以計數的“底層文學藝術”,都是這樣的黃連酒。
讓我們再看一組攝影作品。
作者先向讀者說明作品中人物的背景:一位外賣小哥被交警攔截下來了,攔截的原因並不是他違章行車,而是早發現他多備了一個保溫箱,箱裏载有一個嬰兒。交警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嚴厲地批評:這樣太危險了!小哥一臉無奈,沒有壓抑住的痛苦崩發出來了,放聲大哭。原來,如今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的,只有他自己及其放在保溫箱裏而還是嬰兒的女兒。再沒有別的人家了,自己還要沒黑沒明的送外賣維持生計,只好把嬰兒裝在保溫箱裏帶上。作者說明這些背景之後,顯示的第一個鏡頭是小哥一手抱著女兒,另一只手抓住奶瓶給孩子餵奶。第二個鏡頭是仰睡在保溫箱裏的小寶寶,甜甜地笑著,笑得那麼天真,那麼可愛,可能她的感覺是:人間多美好啊!她不知道她來到人世間,嬰兒期的生存環境竟是奔走在大街小巷保溫箱,有危險,是不太平安的。第三個鏡頭是已經會走路會說話的小寶寶,每當爸爸出發送外賣,她送爸爸出門時,都是用最稚嫩的童音高聲喊出甜滋滋、脆生生一句話:“爸爸,早點回來!”這一聲真讓人心醉了,也讓人心碎了,淚崩了——這是人間的什麼味啊,本是應是甜蜜的生活,為什麼要有那麼多濃烈的苦澀?
再看一個小視頻,應該屬於採訪類:
街頭牆角,蜷縮著一位须髮花白、滿臉皺紋、手如乾柴、衣服襤褸的老人。老人一手捉著一只裝有饅頭的白塑袋,另一只手抓住一個饅頭啃著。一位中年男子向老人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後,走向前說,大爺,我坐公車少一塊錢,你能不能給我一塊錢?老人聽了,雖然不說話,但是停止了啃饅頭,一只手伸到懷裏摸呀摸。終於摸出來了一個小塑料袋,袋裏有幾張面額很小的錢。他取出一張一元的,不說話,毫不猶豫地遞給中年男子。那男子接過一元錢後,又說,我還沒吃飯,你那饅頭能不能給我一個?老人還是沒說話,就把裝饅頭的袋子遞給男子。此時,男子說,你現在需要這個——取出一百元鈔票給老人。老人先是一驚,隨之連忙擋住那遞出一百元的手,話不成句:“這,這,我不能要……”
這是我送給你老人家的,男子說。
老人說,我怎麼能要你的錢呢?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你剛才不是也給我錢和吃的嗎?我們是朋友,拿上吧,大爺,你現在很需要。男子邊說,又拿出幾張百元鈔,強要老人收下。
此時,老人哭了,捂著臉哭,嗚嗚地哭,而且聲音很大。
這哭聲是因為得到救助,還是因為受到一生未得到的尊重?
再看兩個短視頻。
其一,街頭,一位俊美的巧媳婦在賣小吃。
她長得很?,而且總是在笑;笑面如花,顯得更美。她一邊忙著手中的活,一邊笑。她不笑不開口,一開口總是笑。一位中年男子走過來了,說,我這回沒帶錢,能不能送我一碗吃?俏媳婦不假思索,笑呵呵地用本有的川黔口音滿口答應:“當然可以哟!”立即動手給那男子盛小吃。
男子見忙著勞作的俏媳婦背上還背著孩子,問,你在街頭做生意咋還背著孩子,不累?
“沒辦法哟!”俏媳婦說著,笑面如花,那一口川黔口音蠻有韻味。
“你們家人不幫著嗎?”
“沒辦法呀,就我一個哟!”俏媳婦的笑容還是像花一樣。
“孩子他爸呢?”
“得了病,沒治好……他就走了。”俏媳婦的笑容還沒有減少。
“你背著孩子這樣吃苦,生活能顧過來嗎?”
“要是只兩個人,還湊合,可是還在老大啊。”俏媳婦一邊忙活一邊笑著回話。
“還有老大?”
“那是我和前夫的孩子。孩子生下就有病,要花二十多萬才能治好,他和婆家都不願意,硬要離婚,還不要孩子,我只好養啊。”俏媳婦還是笑著說話。
男子低頭沉默了……
沉默了,還是低著頭,也不見動手吃……
男子突然仰起頭:“小老闆,我給你付小吃錢。”
“你不是沒帶錢嗎?算了!”俏媳婦笑呵呵地拒絕。
“剛才是忘了,我手機裏還有,你過來,我給你掃碼。”
俏媳婦伸過手機,男子一點自己的手機,她那裏竟是50000元!
“先生,只10元,你點錯了——太嚇人了!五萬!”
“沒錯,這五萬你先用著,我回去後再轉十五萬,給孩子治病要緊。”
“這不行,我能這樣平白無故用你的錢?還是這麼個大數?”
“不要為難,不要客氣,全當是我借給你的,以後什麼時候有,再什麼時候還,多晚都沒關係的。這錢反正我用不著,是白放著的錢。”
俏媳婦笑面如花的臉再不笑了,先是緊合雙唇,突然又張開,放聲痛哭,背上的孩子也被她身體的抖動和哭聲驚醒了,哭了起来,和她的哭聲混成了人間少的二重奏……
俏媳婦笑容的背後是什麼?作為文學手法來說,已留給了讀者,不用再寫了吧。
其二,這個故事的結尾,是好心的男子收養了苦命的小女孩。
故事的開始:夜間,一位中年男子在街邊的大排檔用餐,飯桌的菜盤邊放有一個空塑料水瓶。一個手提裝塑料瓶小袋的小女孩走到桌前,說:“叔叔,這個空塑料瓶能給我嗎?”
男子轉身回過頭,親切地問:“你要瓶子幹什麼?”
“賣錢,給我爸爸治病。”
“賣錢給你爸爸治病?……”男子對夜色注視了一番,“你是自己一人出來的嗎?你幾歲了?”
“五歲。”
“啊呀,你才五歲,你這麼晚出來你媽媽不擔心嗎?”
“我沒有媽媽。”
“你沒有媽媽?那你就和爸爸一起生活啊,你爸爸得了什麼病?重嗎?”
“重……”
“重?多久了?
“好久了。”
男子彎下腰,翻看了小女孩塑膠袋中的不少瓶子:“這都是你撿的?你好懂事啊。你吃飯沒有?”
小女孩摇了摇头,男子就彎下身把小女孩抱到椅子上,“你才五歲就這麼懂事啊。叔叔給你盛點飯吧。”又遞過筷子。
男子見小女孩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知道小女孩已餓壞了,一邊勸小女孩慢點吃,一邊說叔叔給你夾點魚,別燙著了。
“你吃完飯,叔叔送你回家好嗎?如果你爸爸病很重,叔叔想辦法把你爸爸的病治好。”
“謝謝叔叔!”
“慢點吃,叔叔給你夾菜,吃吧。以後可不能一個人出來了,要不,爸爸擔心啊。”邊說又夹了一筷子菜,“你這麼小就一個人出來,不害怕嗎?”
“我小時候一生出來,媽媽就走了。”
男子無語了……
小女孩覺得快吃好了,望著桌上的剩飯菜,說,“能打包讓我帶回給我爸爸吃嗎?”
“你太懂事了,叔叔另給爸爸炒個菜。”男子向店堂點菜後回頭問,“你爸爸病嚴重嗎?”
“爸爸都咳血了……”
“叔叔陪你去看看爸爸。”
於是,小女孩帶路,男子帶著飯菜,來到小女孩家。
女孩進屋就喊 :“爸爸,一位叔叔看你來了,還有鈑,爸爸吃飯!”
連喊幾聲,臥在床上的爸爸都不回應,一動不動。
女孩連聲喊爸爸,一喊再喊,還是沒有回應……
男子向前手摸床上的肉體後,聲帶都變音了:“孩子,咱們先到外面去,讓爸爸先休息……”
女孩扯著嗓子大哭:“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啊……”
男子要先把孩子抱出門,可是孩子手抓床邊,不肯離開……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啊……”
不再舉例了,此类悲剧視頻雖然题材不同,但相當多。
這就是當前的“底層文學藝術”,其核心內容,就是表現當前底層人生活;內容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深度的悲苦。
這種文學藝術的價值如何呢?
一提價值,人們常常會想到專業性,由專業性自然會想到專業作家,由是否出自專家之手來判斷藝術價值的高下。本文不願引用專業性的藝術標杆來評價,只奉行“藝術等於力量”之說。所以只想問一句:儘管你可能會指出上述作品中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上述作品是否能深深地感動人,即能感動有正常人類感情的人(不具有正常人類感情、甘心為權貴效力者皆為冷血者,當然除外)?如果有正常人類感情的人被感動了,而且為之淚崩,那麼,它就具有相當的藝術力量,有相當的藝術價值。否則,要說感情貧乏的作品有高藝術價值的話,那不是胡扯嗎?
如果能公允地認可當前“底層文學藝術”的藝術價值的話,那麼就要問一句: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學藝術是如何來的呢?
看傳媒上的那麼多作品,都沒有作者署名,只顯示發佈者或轉發者。大概可以說,不是出自坐在辦公室從事專業創作而讓納稅人付工資的作家之手,而是出自在社會底層為活下去而拼死拼活的人,因為專業作家要署名以示版權的。這些作者,無論受教育程度高和低,可能都不是搞專業創作的,估計最高水平只是文學藝術的愛好者而已。既然如此,問題就來了:沒有受過文學藝術的教育和訓練的人,為什麼能創造出有一定藝術價值的作品?
一句話:那些作品,是他們用最苦的黃連釀造出來的!
他們哪來那麼多黃連呢?
他們的生活就是社會的真相,他们生活的世界就是黃連的世界。他們一年四季,一年復一年,吃的就是黃連,他們的家人,親友或同事的經歷早就釀成黃連酒了,隨意灑出一點,就讓人心醉了,心碎了,再也忍不住的淚水就湧出來了。
坐在辦公室的專業作家,能不能創作出那樣的作品?答案是很難。也許他們有精妙的構思,有藝術的巧制,但他們沒有親歷者所產生的那種濃烈的感情,更不可能想到細節。文學創作常識告訴我們,作家可以編誘人的情節,但很難寫真實的細節和內心世界。所謂的“深入生活說”大概即源於此,但“深入”和“親歷’還是兩回事。
最後還要問一個問題:那些源於黃連的作品,思想和精神價值如何呢?
我們說,當下底層文學藝術,盡到了文學藝術的天職:
首先,從文學藝術表達與記錄的天職來看,那些作品表現了一個時代:改革中止,社會倒退,經濟大面積滑坡,企業大批難以為繼甚至停業,失業大潮波及全國,生存競爭竟然劇烈到本科生送外賣,吃飯都困難的問題已相當普遍。据世界著名的社会学家丁学良先生研究表明,当前失业的大学生高达3000万!所以,網上說到殯儀館就業擠破頭都進不去,肯定不是虛言。——那些作品不正記錄了這一個時代嗎?
其二,從文學藝術啟迪與反思的天職來看,只要和民主國家對比一下,就可以斷言那些大苦大難和社會悲劇本来是不该發生的。就拿澳大利亞與之對比吧:澳大利亞的電工、木工、泥瓦工以及其他技工都沒受過高等教育,可是收入不比講師和教授少,許多人都住大豪宅,豐衣足食,因此沒有萬人爭過高考獨木橋而生怕墜入社會深淵的焦慮和恐懼。每個合法居民,都享有社會保障。失業者和貧困戶都享有救濟金。有病住院不花一分錢,再重的病都由國家負擔。低收入者買藥,價格再貴的藥,甚至幾千上萬,個人只付6元多。對殘疾人,國家根據具體情況補助,甚至專門派人護理,不惜為每人開支幾萬甚至十多萬。國家還有一個暖人的規定,不滿12歲的孩子,身邊要有大人看護,不能把孩子一個留在家裏。每个社区的“社区活动中心”在每周的活动日,提供免费餐:糕点,面包,咖啡,牛奶,茶水,吃了还可以带回家,想带多少就带多少。雇員每小時工資至少有$24.10。如果不享受帶薪假期,則最低工資是每小時$30.13。以日工作8小時收入兑换人民幣,前者是883元,後者是1104元。人們還常說,澳大利亞是婦女和兒童的天堂。所以,那些唱著“社會主義好”、跳著廣場舞的中國大媽大爺,雖然還在痛恨“萬惡的資本主義”,但就是賴著不回去,還要勸其親友也過來。那些半文人和小文人,動不動就滿口“家國情懷”和“偉大的傳統文化”,但當初卻削尖腦袋遠離家國和傳統文化。
所以,上面的悲情故事,澳洲人是想不到的。這個國家的社保支出,占其GDP的20%,而中國2021年只占其GDP的2.96%啊!如此對比透視後再來反思那些悲劇,難道不讓人醒悟嗎?難道不讓人反思一個國家對其底層國民為什麼如此殘酷無情嗎?
其三,從文學藝術審美與啟悟的天職來看,道德滑坡、人心敗壞、爾虞我詐的社會現實在嚴酷的生存內卷中更加顯得冷漠和可怕,從而使公義和善良成為社會的熱切追求。以表現人間大苦大難為主題的當下“底層文學藝術”,首先秉持了這個追求,自發地體現出文學藝術昇華道德的責任:它在表達過程中以道德美、人品美和情采美,特別是扶助弱小的社會追求美,在陶冶人情操的同時,讓人思考作為血管裏流淌的是血而不是水的人,應該如何活著,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其四,從文學藝術抗爭與改變的天職來看,你聽“爸—爸—我—考上了!”“媽媽,我考了一百分!”,看窮苦者在困境中的辛酸和無奈,都是在揭露社會的不公,控诉体制的残酷,為弱勢群體呐喊,呼籲社會覺醒,推動社會進步。
我們多麼希望書齋中歲月靜好的作家,先明白文學藝術的天職是什麼,再看看自己寫了什麼,能不能打動讀者,然後再決定自己手中的筆應該蘸什麼樣的墨水。
我們還希望專業作家不要回避現實。文學是很艱難的,你就是能正視現實,付出超負荷的勞動,把個人的才力發揮到極致,也未必能拿出好作品。這就是說,你想“雄起來”都相當艱難,但是在人家還沒劁你之前你就“自宮”——主動回避現實,能拿出好東西嗎?
社會中的“黃連酒”,就是社會真相;而越是真相,就越是能成就文學藝術。所以,我們還希望坐在辦公室裏的專業作家,能由此悟出點什麼。
當然,這要看人家是否願意了。
2025-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