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北流(上)
献给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民国早期为
梦想北上求学的湘籍学子们!
目 录
第二章 迈进知识殿堂.................................................................................. 14
第六章 思民与依兰.................................................................................... 134
第七章 追随国民革命.............................................................................. 153
第九章 北伐反响...................................................................................... 199
第十二章 毕业与创业.............................................................................. 260
第十四章 告别校园.................................................................................... 308
第十六章 崇萱离京.................................................................................. 343
第十七章 分别后的日子.......................................................................... 362
第十八章 安家北平.................................................................................. 389
第十九章 梦断异国.................................................................................. 410
永定门外
北京东北角楼
开往北京的列车在晨曦中奔驰,伴随着呜呜的吼叫,黑色的烟尘从烟筒里呼呼冒出,向后拉伸,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飞舞弥漫,哐哐的铁轨撞击声仿佛要唤醒这沉睡的大地。太阳还藏在地平线以下,晨星寥寥,远处小土房发出朔朔微亮,但紫色的云朵已镶嵌上了火红的霞光,将远方的田野和山坡染成金黄。
这是民国十一年(1922年)的七月。两个多月前,在华北大地上上演了一场牵动民心的军阀之战。奉系军阀张作霖自任镇威军总司令,率12万兵力兵分两路进入山海关,向直军发起总攻命令。直系吴佩孚岂容地盘被夺?遂指挥七个师、五个旅约十万人的兵力分兵抵御,与奉军在马厂、长辛店、霸县一带展开激战。开始双方如同拉锯一般,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直打得民房千仓百孔,庄稼地颗粒无收,却依然不分胜负。情急之中,吴佩孚使出妙招,派主力绕道攻击奉军后方,同时,派人从内部分化瓦解奉军。奉军转眼腹背受敌,接着奉军第十六师临阵倒戈,导致奉军在京津一带全面溃败。与此同时,冯玉祥的西北军出潼关,击败奉系势力,占领了河南。张作霖见大势不妙,偃旗息鼓,灰溜溜退出山海关。这场历时一个月,打得双方士兵死伤无数,打得当地百姓四处逃散的直奉硝烟总算在北京附近平息。
“噯,卖烧饼!”“谁要报纸嘞?!”列车上的一阵叫卖声和晨曦的柔光让整个车厢苏醒过来。身穿长衫短褂的人们开始站起身,舒展腰肢,或用头顶上的汗帕子擦擦带有煤灰的脸,提着汗帕朝车厢两头走去。
一位大约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依旧搂着他那不大的蓝色印花粗布包袱,靠在车窗边沉睡着。他一身麻布对襟衫,额角渗着汗珠,清秀的脸庞上鼻梁直直的,半单半双的眼皮带着纯朴,透着几分稚气,嘴唇不大,有点厚,鼻孔中发出轻微的鼾声,也更显出十分的疲劳。
“查票啦!查票啦!”几个车差从车厢的一端走过来。
“小兄弟,快醒来!”
年轻人被一阵摇晃似乎弄醒,迷迷糊糊从上衣口袋掏出车票,顺手递过去。过一会儿,终于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这是到哪啦?”
“到河南省了,火车已过了信阳。”
他彻底苏醒了,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脸朝窗外望。起起伏伏的山坡,黄色,土红色,夹杂着绿色的小树林像拉洋片一样像身后退去。远处一抹朦胧的青山。
“你是到北京上学的学生吗?”对面坐着的青年问道。
“嗯。”他望着窗外,漫不经意地回答。
“你是第一次到北京吗?”
他转过脸来,这才注意到是对面的青年在和自己说话。他个子显得很高,长方形的脸庞棱角分明,一道浓浓的剑眉下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手上拿着一本杂志,穿得和自己的差不多,不过是细洋布做的,也像是个学生。
年轻人诧异地又看了他一眼,怯生生问道:“请问您贵姓?你是在北京读书的学生吧?”
“免贵姓方,名思民,字云逸。现在是北京美专二年级学生。”年轻人微笑着,突然转成地道的地方话回答。
唉呀,他那口音他太熟悉了!他是同乡人,家乡相距不过百里,都属于衡山县呀!年轻人心头一喜,脱口问道:
“方……方思民,你是白果人吧?我是南岳人那!“
“哦?这么说,我们两个同乡凑到一堆咯!“
“想不到,想不到!在家乡千里之外的这个小车箱里,我的对面竟同乡!我硬是有福气!我姓谭,名文斌,字星辉。”
两个人双手禁不住攥在一起,瞬间乐开了花。
文斌长这么大,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只身离家乡千里,更像是在茫茫荒原中见到可落脚的小屋,遇上跟自己共艰难的同行者,紧闭了好几天的嘴禁不住彻底开了闸。
“思民君,告诉你,我家住在离南岳镇不太远的槽门湾,翻过我们家对面的南岳山,就是你们白果了。此次是初次进京考大学,希望得到你的关照。“
“那是当然!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同乡人出门在外,理应互相关照!说来真巧,我母亲也姓谭,也是南岳人!”思民笑着说。
“哎呀,这硬是缘分,我们算沾亲带故啦!请问,令尊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白果的一名律师,专替人打官司。”
文斌笑了起来:“凑巧得很,我父亲也是名律师,不过只是一名乡间小律师。他曾说过,白果有位方律师名气颇大。看来那指的就是令尊了。”
“也许吧!”思民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对了,我弟弟今年也到北京来考大学,他叫方思勉,他比我早走半个月,说是要先去补一下英文。如果他和你考上同一所学校,你们就是同学了。”
“哦?那太好了!”文斌高兴得合不拢嘴,“听说我们衡山人在外面读书的蛮多的?”
“是啊,北京是五朝古都,文化发达,著名大学不少;而我们湖南,农耕发达,历朝历代颇重视文化教育。这些年西学兴旺,学子们都想出外深造,故北京好多大学都有我们衡山人。而湖南人就更多了,具体有多少,我都说不清。说起我们衡山,你看,有那麼多的人来衡山进香,求个风调雨顺,无灾无病,就足以说明我们衡山是个风水宝地。”
“哈哈!说得对!那我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我先上私塾,后来读高小,都是在南岳镇,初中是在衡山县城读的,高中考上了长沙的长郡中学。我们南岳以大庙出名,听说连庙顶的瓦都是铁做的。一到每年七八月份,来进香的香客不但有本省的,听说还有湖北、广东的。他们成群结队,胸挂黄袋,手攢线香,口里还唱祝歌,咿咿呀呀的,有的走几步就磕一个头,大庙里的香火更是旺得不得了。我没事就跟一帮小孩跑到那看热闹。……”
思民手托下巴,像个大哥哥。尽管文斌讲的南岳大庙趣事他都是知道,依然认真听他尽情讲完,然后不慌不忙接过话来:“我们白果离南岳镇恐怕有八十多里路,还要翻山,相比之下,闭塞不少。我读初中也是在衡山县城,后来也到长沙读的高中。读初中时,我爹爹带我到南岳大庙里去了一次,那里的松树、银杏树遮天蔽日,庙里还有驮着石碑的石雕大乌龟。我爹爹叫我到龟背上靠一靠,说是可长命百岁,还带我抽签算卦。我抽的是中上签。和尚给我解签,说我将来的事业要向北去。”
“哈哈!看来那和尚的话蛮灵验!是你听了和尚的话才选择到北京来读书的不?”
“哪呀!”思民把手一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抽完了签,我早就忘了这件事了,只是向往北京文化厚重,能见世面。不过我父亲这个读书人倒有些相信命运,总说我们兄弟俩有出息,将来能光宗耀祖,让家族兴旺,硬是省吃俭用,鼓励我走出衡山,北上读书。”
“你有个好父亲,他是望子成龙啊!我跟你就不一样了,跟家里费了不少口舌才登上这列火车的。”文斌笑着说,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北边的军阀混战,有些不踏实地问道:“思民君,我在学校时就听说吴佩孚与张作霖在津京一带打仗,当时我对到北京求学还真有些担心。我爹妈更是不放心,总说外边世道乱。你说说,这场仗对你我上学有没有影响?而且,这仗还会不会再打?”
“当时仗都在小乡镇打,打得火车停开,晚点。不过北京城离打仗的地方比较远,还是比较安全,百姓们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报上说,当地百姓遭了大殃。房子、庄稼被毁,在地里干活的百姓被乱枪打死,呆在家里的也有死伤。我们学生走在街上,总能看到躲兵逃难的百姓。大家义愤填膺,恨透了军阀不顾百姓死活,只想抢地盘。现在,仗已经打完了,打得两败俱伤,要想再打起来,我看也不容易。”
“这我就放心一些。”文斌认真地点了点头。“唉,说起军阀混战,我记得读高小时,不晓得哪来的兵在南岳镇边打起来了,吓得我们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对面山上跑。刚跑到半山腰,就听到山下啪啪啪的枪响。到了傍晚,枪声稀了,回家吧?怕子弹打脑壳,只好咬咬牙继续躲在山上。那山里的夜晚真难熬啊!又冷又饿,没处歇息,还怕豺狼野猪咬,直熬到第二天下午,听听山下确实没动静了,这才心惊胆战地回家。我刚落脚,就发起高烧。这一病,半年才彻底恢复。”
“唉,那次恐怕是北洋军阀的北军与南方军阀的南军在湖南打仗。相比之下,我还算幸运。也许那些当兵的嫌爬山太麻烦,懒得到我们白果镇来。”
“哈哈!你的话太风趣了!”文斌瞬间被逗乐了。
……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乡情裹携着乡音,从聊直奉混战,到说小时候读私塾,师爷拿根戒尺威严又可笑,乡间过大年,对供奉祖先的扣肉垂涎三尺,还有衡山山林里的山鸡獾子,……往事像溪水般涓涓向外流淌,越聊越亲,越聊越近。
文斌眨着眼皮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思民。他,长方的脸庞笑容可掬,热情又真诚,稳重中还带有几分幽默,还是小老乡,母亲也姓谭,太可亲近了!他稳了稳心,忍不住说道:
“思民君,我在我家排行老大,上面只有两个叔伯哥哥。自我记事以来,父亲经常出门,回家就闷着脑壳练书法,说起话来像个师爷,教训我身为长兄,要替父母担忧,只可这样,不可那样;母亲喜欢唠叨家里的收成,要不就是唠叨后生须早早娶妻生子,为家延续香火。我这辈子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见识比我多,又对我这么好的哥哥。干脆,我称你为云逸兄,你看如何?”
“那好啊!这么一来,我又多了一个弟弟啦!那我就称你为星辉弟吧”思民开朗地笑了。
太好了!太好了!文斌像灌了口蜜一样心里甜甜的。突然,他想起什么,一脸认真地问:
“云逸兄,我觉得好生奇怪,我刚醒来时,还没讲么子话,你如何晓得我是第一次到北京?而且是要去求学的学生?”
“你晓得,我是学美术的,看人看得特别仔细呀。”思民嘴角闪出藏而不露的微笑。“首先,你文质彬彬,眼神带着点怯生,一看就是个学生样。此外,你的举止比较拘谨,比如上车后,你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不与任何人讲话,这肯定是因为你爹妈吩咐过你,出门在外要小心谨慎。再有,看你手中的布包袱。你穿的衣裳和鞋袜一看就是老家做的,你那布包单是家乡最常见的印花土布,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真是好眼力呀!”文斌被思民这番描述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想自己冲破家庭阻力,千里迢迢到北京参加考试,选什么学校报名还没定下来,何不听听思民大哥的意见?于是诚恳地问道:
“云逸兄,此次进京我想报两所学校,一是高师,听说进那所学校不用交什么钱。还有一所是工专,毕业出来可以当个工程师,而且我喜欢动手做些什么,觉得蛮好的。你说报哪所学校好?”
思民笑了。“这我可讲不好,这要根据你家的经济条件和你的爱好。依我看,都不错。搞教育可以改造民众之愚昧;搞实业可以发展中国工业。”
“云逸兄,你的思想真新,想得那么高远!不像我爹爹,想的就是将来读出书来好给家里挣钱。”文斌瞪着两眼望着思民,不由赞美起来。
“这算不了什么!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国家还是乱七八糟。先是张勋的辫子军进京搞复辟,接着袁世凯要称帝,现在是各路军阀各自为政。两个多月前,直奉为各自利益,在长辛店那场仗打得京汉线一度停车,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如今,张作霖在东北搞东北“自治”,要脱离目前由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有志青年谁不替国家现状担忧?谁不想为改造中国出力?”
“是啊,你说得对呀!我在长郡中学时同学也常议论。”
思民收起笑容,充满激情地接着说:“在衡山、南岳这些小地方,一般人的思想还很封闭,想的也就是小家子,过日子,眼睛最远也就看到湖南,这也难免。等你到了北京,那里的学子来自天南海北,你就会体会到,在那样的环境里,你会是怎样的心境,什么样的眼光了。满清垮台后,有识者的思想从桎梏中解放开来,各式各样的观点和见解如雨后春笋,嗖嗖外冒。如今北京的报刊杂志多如牛毛。你看,我带的这本‘新青年’,这个杂志由北大教授陈独秀、胡适这些人为主编,内容非常广泛,提倡新文化,新思想,新生活,很受青年欢迎,我就很爱看。不过最近停刊了。以后你有空,不妨看看这一类文章,这对你启迪思想,认识中国社会极有好处。”
文斌从思民手里接过那本杂志,翻阅两下,眼皮、身子渐渐有些沉重,不由伸了伸腰腿,好提提神,也让禁锢已久的筋骨舒服些。
思民看文斌一付疲倦样,说:“星辉,看这样的杂志不用着急,得细嚼慢咽,仔细品味,我想以后有的是时间。你这一路好像蛮辛苦的。昨天我找到这个座位时,你开始眼睛直盯窗外,接着就打起盹,恐怕打盹了九个多钟点。幸好这趟车人不算多,要不,别个早就挤在你旁边让你睡不好。“
“是呀,我这一路,坐船就坐了两天多,一路上就没好好睡过觉。”
……
时间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流过,火辣辣的太阳爬到了天顶。渐渐地,奔驰的列车把旅客们带到有些荒凉的天地。
“喂,哪位先生要开水?哪位先生要开水?”
身穿铁路制服的跑车汗淋淋地提着一个大铁壶从车厢一头走过来,打断了人们的交谈。旅客们纷纷从小茶几上拿茶杯,白色的水雾旋转着瞬间化成人们脸上的汗水。思民摸了摸肚皮,说:“星辉,你肚子饿不?我有些饿了!”
文斌赶紧把自己的蓝粗布包袱解开。“思民兄,我这有四个烧饼,是在汉口车站买的,应该没坏。我还有家里带来的咸菜。我们一起吃吧!”
“好嘞!中午你请我,晚上我请你!”
“那用不着!”
思民不客气地拿起餅啃起来。两个人腮帮子吃得一鼓一鼓的,就着开水往下咽,边吃,边欣赏窗外的景色。
窗外,土黄色的村落、干涸的堰塘、一片片像打了霜的黄土地,缓缓向后退却,土黄色,还是土黄色,代表生命的绿色在这里宝贵又稀罕。庄稼稀稀拉拉的,硬撑着从盐碱地里钻出;长势好一点的地里的庄稼也被骄阳晒得无精打采,绿中透黄。
“你看,河南这个地方太荒凉了!哪像我们湖南?山清水秀的!”文斌第一次见到这般景像,感慨万分。
“是啊,这里百姓的日子怕不好过啊!”思民凝视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咣噹,咣噹,咣噹……车轮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在这单调的声音中人们寻找着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点上一支烟,边吸,边侧着身子遥望远方;靠着木头椅背闭目养神;浏览一本杂志。远处几个商人模样的人玩着一种不知名的牌,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渐渐地,太阳沉下去了,大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文斌和思民吃了几个包子,渐渐昏昏欲睡。
“啊,快到黄河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叫声把文斌从昏睡中惊醒。“黄河?我要好好看看!”他好奇地急忙起身,扒着车窗直盯窗外。远处,雄伟的武胜关剪影如同身披铠甲的将军映衬在月光下。随着声声咣噹,咣噹的铁轨震动,不一会儿,在星月闪烁的夜幕下,一块块泛着月光,破碎的镜子,凄凄地散落在漆黑的大地上。这是在过黄河?只有那更沉重,更缓慢的轨道撞击声才说明火车确实正在通过一座很长的铁桥。黄河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河槽,只有黑乎乎一片片高高低低的滩地,只有滩地间一片片,一条条泛着白光的水面。在他幼时的心目中,黄河好像是一条威武雄壮的河,是一条咆哮奔腾的河啊。文斌坐了下来,重新闭上双眼。在单调的咣噹咣噹声中,他的脑子飘飘的,漂浮出气势磅礴的长江,渐渐地,化为家乡那条波光粼漪的湘江。
一江碧蓝的湘水静静地向北流淌,西面峰峦起伏的衡山山脉依依相伴。绿油油的田野、点点帆船、弯下脊背拉纤的纤夫、浣洗挑水的男女,扑通扑通激起浪花的顽童,……像一付生生不息,永远看不完的画卷绵延千里。
衡山脚下,雨里踏着木屐,撑着油纸伞从农舍走出,满脚泥水走到石板街的小镇,依依呀呀读三字经。春夏秋冬,走啊走啊,夏天顶着烈日,雨天还是木屐,县城的中学读完了,省城的高中又朝他开启了大门。算学、物理化学,书越堆越高,考试一次又一次,帆船载着他一趟趟辞别学校,走回山脚下绿茵一片的瓦屋,迎接父母的笑脸。他的嘴角也渐渐长起了绒毛。
湿冷的冬天,寒风夹杂着冻雨在屋外呜呜刮着。晚饭后,从来是日落而息,各自回屋的谭家一大家子难得围坐在堂屋的炭盆周围。炭火特意烧得旺旺的,映红了叔伯祖父、伯伯、叔叔、父亲庄重的脸。旁边是母亲和晚辈们。
叔祖父点燃清油灯,说:“文斌贤孙,你有话就讲吧。”。
“爷爷、叔爷爷,爹、叔叔伯伯,我想哒很久,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我,高中要毕业了,想到北京考大学。”文斌小心翼翼地说。
“唉!读哒那么多书还没读够?”当家的叔祖父眼角达拉,紫铜色的脸一下子变得沉沉的。“文斌孙儿,你晓得,我们这个大家二十多口过得不易啊!你爷爷在外做点小买卖,你爹爹帮人写状纸,你妈妈还有婶婶每天打草席,屋里作田由我带领侄儿们,一年忙下来,没得几个钱呐。为你上外读中学,要交这个费,那个费,我们屋里的人,不管哪个,一天到晚没直过腰,屋里还是欠哒债。如今,要到京城那么大的地方读书,怕是读不起哟!”
父亲看了他一眼,说:
“叔叔, 斌儿是我们谭家后生中最聪明的,让他外出读书,日后他一个月能挣回一百多元来接济我们这个家呀。”
“北京那么远,万一考不上,路费不就打水漂?如果考上哒,这学费如何办?”叔祖父说。
“车到山前自有路啊。”父亲说。
“国林贤侄,你讲呢?”叔祖父用烟袋锅点了点炭火盆对面的伯伯。
“我眼瞎,看不见,还是你们说了算。”伯伯眨着干瘪的眼睛说。
父亲接过说:“叔叔,你晓得,我家祖辈都是务农。我发奋自学苦读,在乡间当过几天师爷。如果不是我后来出外闯荡,去山西读政法学堂,又当师爷,给屋里挣些钱带回家,也不会有如今屋里的田产。叔叔呀,我看还是让文斌出去闯闯吧!”
“是啊!”爷爷接着说:“德仁弟啊,我兄弟两个同吃一锅饭已有六十多年哒!我们讨堂客,生仔女,后来堂客又都先后死哒。我们都没续弦,一是续弦不易,二也怕仔女们遭罪。你我两个相依为命,又当爹,又当妈,风雨同舟,撑起这个大家子。当年,我们没得自己的屋,没得自己的田,靠我们齐心协力,如今我们都有哒。你勤快,会作田,屋里年年都是好收成;我儿国栋敢闯荡,在外面挣了钱,你们都算得上是我谭门这一族的功臣。在孙儿辈中,数文斌孙儿聪明,成绩好,我们做长辈的千万莫耽误了他的前程。只要他读出来,一定会是我们谭家的功臣啊!斌儿他妈,你讲呢?”
“爹,我一辈子没读过书,也不晓得读那么多书有么子用,我讲不好。还是爹爹、叔父和斌儿他爹来作主。”母亲欧阳氏说。
堂屋里一片沉默,只有窗外风吹竹林的沙沙声。火盆里的炭火渐渐化为了灰烬。终于,叔祖父捋着山羊胡子窜直了腰。
“思来想去,值得,值得!脑壳顶不起用背顶!就让文斌去京城考学!”
田里的禾苗抽出了穗。穿上母亲新做的布鞋,换上镇子里的裁缝做的学生装,提好装了课本、衣裳的小木箱,米饼、咸菜、鸡蛋的蓝花布包,一家人含着眼泪在屋前的院子里话别。父子二人背着铺盖卷,拎着小箱、布包,默默走在通往衡山县的官路上。扎扎的水车,一块块翠色的稻田,石砌的谭家桥,嬉戏在溪边的泥孩童,青紫色的山峦……在眼前缓缓掠过。无声无息流淌的湘江展现在眼前。
“崽呀,好自为之,路上小心。考上了好好读,考不上就快回家。到岸来信呀!”
微风中飘荡着父亲的叮嘱,那声音越来越远。长长的竹篙将船慢慢推离江岸,古铜色的臂膀将巨大的帆呼啦啦地送上蓝天,父亲那瘦瘦的身躯越变越小,渐渐化为一个黑影。高大的风帆,白色的浪花带着文斌向北,向北。……
曲卷着身子坐在摇来晃去的船舱里,听单调的浪花声,听不同的乡音唠家常琐事;看蓝花布包里的课本,看青山、田野缓缓后退。白天过去,黑夜到来。在醒来又入睡的朦胧中,朝霞在涟漪上跳跃闪烁,伴行的水波摇动着深蓝的天和依稀可辨的晨星,远远的,岳阳楼的黑影依稀可见,浩瀚的洞庭湖一望无垠。风声伴随桅杆和帆布嘎嘎碰撞,阵阵风飘来渔民们在船头的歌声:
洞庭湖吔天水相连!哥撒网唉心中那个甜!……
太阳又沉落了,金红色的湖水由紫变墨,月亮又给湖面洒下一片银。太阳又升起,又沉落,一望无际的湖面化为浩浩荡荡的长江。滚滚的江面上百舸争游,数不清的木船,顶着粗大烟囱的轮船云集在长江边。呜呜的汽笛声伴随着烟囱里冒出的灰烟,弥漫在码头的上空。衣裳褴褛的苦力抬着,扛着大包、大箱,在颤峞峞的板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杠子压弯了,脊背压弯了,“嘿哟,嘿哟!”低沉的号子声撞击人心弦。……
火焰般的晨曦再一次把东歪西倒昏睡着的人们唤醒。大片的高粱地、玉米地在五彩霞光中泛着黄,透着绿,将整个大地编制成绚丽的地毯。晨雾如轻柔的围幔在辽阔的原野上慢慢升腾,与霞光静静揉合在一起。
“到直隶省了,火车已过了邯郸。”
文斌揉揉双眼,朝窗外望。啊,真是造物主的神奇!这麼平坦广阔的大地,黄色,土红色,绿色,一望无际,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还有,这边乡村的房顶都是黄色平坦的,盖得这麼墩实,像是一个个方土墩。
“快到北京了!”在漫长的旅途颠簸中,文斌觉得,过了邯郸,终点北京也就近在咫尺了。北京会是个什麽景象?他有点着急地望着对面的思民。思民正睡得香呢,他头枕着木椅背,斜靠着车身,鼻孔里发出呼呼的鼾声—他真沉得住气啊!文斌心里这样想着,顺手拿起思民的那本新青年杂志,细细阅读起里面的文章。“哈!‘我们的新生活’”他很快就被文章里的内容吸引住了。
“唉呀,我的钱不见了!”
突然车厢一头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车厢里顿时嘈杂一片。思民像听到命令一样腾地站起来,睡意全无。“什么?谁丢东西啦?”
“走,云逸兄,我们过去看看去!”。
文斌也来了精神,撂下杂志,与思民一道急忙走到车厢那头,帮着到处查看。一个钱袋被扔在附近座椅下。
“这是我的!是我的!”年轻人急忙上前捡起,翻了个底朝天,眼泪都出来了。“钱全丢了!算上角票、铜板,差不多有三块呢!”
旁边坐着的一对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微微笑了。“就三块钱!看把你急成那样!”
“咋不急?够我吃一个月的!”年轻人瞥了那两人一眼,带着哭腔说:“这是俺爹娘省吃俭用半年攒下的!俺娘让我去投奔俺在保定军校当技术教官的舅舅,这下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这位小兄弟初次出远门不容易。我看诸位就帮他点忙吧!”思民大声说,率先从口袋里掏出几角钱塞在年轻人的手里。
“我这有银毫!”
“我掏十个铜元!”
周围几个旅客你几角,他几角,纷纷解囊。
“好人!你们是好人!菩萨保佑!”那青年激动地激动地接过票子,吐口唾沫认认真真地点,渐渐破涕为笑,不住点头哈腰。“谢谢大伙!谢谢大伙!够我半个月过日子的啦!”
文斌随思民不慌不忙往回走,忽然猛的想到自己的小包袱,吓得几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前,赶紧解开来检查。还好,没丢东西,再摸摸腰间,那里依然鼓鼓的,他松了口气,不由得笑了。
“你没丢东西吧?”思民问。
“没丢。我的包袱里只有随身物品,还有旧衣服和书,吃的早没了。钱被妈妈缝得结结实实的。”文斌重新系好兰包袱,不好意思地对思民说:“云逸兄,你说,我是不是太不沉稳?”
“哪的话?!第一次走远到的人差不多都这样!”思民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说。
文斌诚恳地望着思民,说:“云逸兄,北京快到了。你给我讲讲北京是什么样,到了北京我该怎么办,好不?”
思民靠在椅子背上,眯着眼睛微微笑了:“不着急,离北京还远着哪!等我上完厕所,我们到餐车去。昨天我们吃的不是你的烧饼,就是我从窗口买的包子,我们该好好吃顿早餐。到那里,我再细细给你讲吧。”
在思民的劝说中,文斌第一次走进餐车。呵,简直像饭馆一样!这边桌上,几个人抱着碗面条,唏唏唆唆地往嘴里送,谈他们的开封;那个桌边,三个两个的正喝稀饭,嚼馒头,讲他家的孩子老婆,讲皖南的大水把他家的房子和地淹了。思民要了两大碗面,找了个位子坐下,把一碗推到文斌面前,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面汤,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文斌,你记得刚才那个丢钱的小伙提到他要去投奔在保定军校的舅舅不?那可是所全国知名军校。前年,直皖战争爆发,那所军校的校长任皖军前敌总指挥,结果打败仗,成了直军的俘虏。也不知怎么回事,学校被洗劫一空,只有停办。在校学生当然不满了,组织复校同学会。有位学生身穿军官服,在北京大街上拉洋车揽客,说学校一日不复课,他便在街上拉一日车,否则他没法生活。这件事报馆发出新闻,社会一片哗然。后经各方呼吁奔走,那军校去年又开学了。”
“哈哈!太有意思了!北京城里竟有着等事!”
“说起北京城,”思民往嘴里塞了一股面条,接着说:“北京不像我们省城长沙,依湘江而建,它的特点是方方正正,差不多所有的路不是东西方向,就是南北方向,街名尽是对称的,什麽东长安街,西长安街,东单西单的,根本不用担心迷路。你想考的高师在前门大街西边的厂甸那,那里属于北京的外城。到春节,厂甸可是北京有名的赶庙会的地方,听说林则徐还去那逛过。京汉铁路的终点是前门那,因为这是趟慢车,待会我们在永定门下车。我先带你去湖南会馆,那里专门接待湖南学生。”
“哦?在北京还有湖南会馆?!”文斌一听,来了精神。
“在北京这个地方,会馆遍布城南,主要由一些外地在京的官绅集资兴建,像虎坊桥的湖广会馆最有名气,历史也特别悠久。会馆的目的是联络乡谊,方便进京的同乡人。湖南会馆原本是去北京做买卖的湖南商人,还有进京参加殿试的贡生去那住宿。像前几年当过湖南省主席的谭延闿,他参加京城的殿试,听说就曾住在湖南会馆,他还受到光绪皇帝的接见呢。后来民国了,到北京求学的湖南学生越来越多,那里慢慢成了学生们居住,聚会的场所。在那里房钱特别便宜,没钱的穷学生可不交。会馆的财务收支由大家推举的管理委员会负责。”
“这个湖南会馆在什么地方?离北高师、工专远吗?”文斌迫不及待地问。
“湖南会馆在打磨厂祁年大街的草场十条,在前门的东南边;高师在前门的西南边,这两个地方相距不算太远,但北京工专恐怕就远了。真有意思,别的胡同有的叫些很怪的名字,什麽头发胡同、劈柴胡同的,而且主要都是东西走向;可草场胡同不是,它们从一,一直排到十,而且大致是南北走向。最有味的是草场胡同住的都是殷实人家,很有些书香味,家家大门上都刻有对联,像什麽“物华天宝日,人杰地灵时。”“忠孝传千古,诗书抵万家。”之类的,我们湖南学生隔个一两个月就在这里聚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起北京这个地方,有意思的事还多着呢。”思民饶有兴致地接着说:“在北京城里生活的,既有新旧达官贵人和他们的后人,还有祖祖辈辈生活在天子脚下的平民百姓,又有外来的知识者和学生。所以,既有陈腐不变的旧式生活,也有受西式影响的新生活。当地老百姓在外乡人面前颇有高人一等之感,说过去的皇上就像提自家的老祖宗;说轰动全国的大事件,就像亲眼见到,绘声绘色,弄得人不知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哈哈!太有意思了!”文斌听得仰面大笑。
“满清王朝垮台了,希望之春似乎到了。一批有见识的国人主张学习西国政治,搞议会,组内阁,可以说,有识之士和民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国家走出一条富国强民的道路,各种观念都在北京城里剧烈碰撞。可惜呀可惜,皇上倒了,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各路军阀四起,强权压政,弄得内阁成员今天这个辞职离京,那位告假,那位不敢上任。内阁也是半年换一茬。就拿这场直奉战争来说,奉军刚告败,总统徐世昌便命奉军即日出关,将当了几个月的内阁总理梁士诒褫职法办。现在,徐总统自己也辞职出京。”
“唉,北京城里的事情真多!让我这个小地方来的听得云里雾里,弄得眼花缭乱呀!”文斌感慨起来。
“好了,不说政治了,我给你说说北京好吃好玩的吧!”思民接着娓娓动听地说:“北京最有名的菜莫过于全聚德的烤鸭了。那烤出来的鸭子酱红油亮,据说吃起来外酥内嫩,只是我没吃过。小吃么,豌豆黄、栗子面窝窝头之类的,我倒品尝过。北京可玩的地方就多了,大栅栏、雍和宫、西山,……”
太阳偏西了,远山变成了黛青色,绿中透黄的玉米地,隐藏在绿树丛中的土村落一一向身后退去。一条灰色的带子若隐若现,渐渐地,它变大了,变清晰了。啊,那一定是北京的城墙!文斌兴奋得要跳起来,他梦寐以求的中国文化中心,开阔深邃的古城就在眼前!这里聚集了多少名人志士和科学英才!他将要拥抱它,对它顶礼膜拜!
“呼哧,呼哧”的几声气喘,列车终于停止了前行的脚步。文斌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颇有些复杂。对他而言,这是一个结束与另一个开始重叠在一起的时刻,但愿一切都如愿!他深深吸一口气,定定神,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随着思民顺着小梯走下车。思民提上自己的小包,又帮文斌提着小木箱,从容地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开道,文斌拎着包袱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
走出大铁门,京味十足的叫卖声迎面扑来。
“嗨!大碗茶!”
“烧饼,烧饼,新鲜出炉!”
头毡帽,身穿粗布黑蓝短褂,扎着裤脚的男人,梳着发髻,缠着小脚的女人守着摊子,挎着篮子,还有卖小吃杂货的,……各路人在站外的路边一字排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空旷的远处,一群马匹静静站在那,在等待什么。嗬,远处居然还有骆驼,在悠闲自得地咀嚼干草!文斌目不暇接地不停向四周瞟,感叹眼前的这个世界与他所熟悉的湖南老家太不同。
“喂,先生,您要到哪儿?”
“先生,这边儿走,上我的车吧!”
洋车夫们以期待的眼神朝出站的人群叫喊。
看得津津有味的文斌缓过神来问道:“云逸兄,我们往哪走?湖南会馆有多远?”
“远着那!我去叫洋车去!”
一会儿,思民领着两位满头汗水,皮肤黝黑的小车夫来到跟前。人力车夫拉着他们叮当叮当地一路前行,跨过一座桥,气势恢宏的城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这是北京的外城墙。进了永定门,就进了北京的外城。”
“好高哇,这城墙比长沙的高多了!”文斌抬头仰望,禁不住叫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洋车沿着天幕般,望不到尽头的城墙脚下奔跑,车轮后面泛起阵阵尘土。往南边看,是空旷的田野和湖水,芦苇在水中随风摆荡。向前看,威武雄壮的永定门城楼像身披灰色战袍的武士在远处瞭望,阳光抹在他灰色的头盔上和铁青的脸上,头盔边上翠绿的云团格外显眼。一行骆驼队叮叮当当地缓缓迎面走来。渐渐地,骆驼队与文斌擦肩而过。哦,毛茸茸的,挺胸昂首,步态优雅,一付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着温顺的光,太有意思啦!不一会儿,洋车来到黑色穹宇般的永定门门洞下。这里,人群、洋车,夹杂马车如穿梭般来来往往。文斌仰面尽情享受门洞内拂面而来的习习凉风,抬头欣赏那像小山一样高的城门洞,斜视从身边掠过的镶有金色门钉的朱红大城门,它有些陈旧,但仍不失威武,厚重。
进了永定门,唉呀,一个完全不同于长沙的北方世界!一条笔直的大街望不到尽头,北方特有的青砖青瓦的店铺一个紧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馆门口幡旗招展,扛着各式彩色小风车,身穿长布衫,腰系布带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人流如织,人力车来来往往,耳边不断传来“劳驾!劳驾!”的叫声。
随着车轮不停地转动,街边的房子似乎显得有些低矮,破旧,路也变宽一些。路边一群群粗布褂子人伸长脖子聚集在一起,嘈杂声一浪又一浪。洋车不得不降低了速度。“喂!喂!劳驾!劳驾!”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
“嗨!这边瞧,这边看!……”
……
文斌的视线被最近的吆喝声吸引,扭着脑壳,通过一个个后脑勺,好奇地看人堆堆里在干些什么。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向后弯腰,四肢颤巍巍地立在方桌上,他的肚皮上一下子站上好几个人,站在顶上的约么六七岁,手举狼牙齿边的杏黄三角旗,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汗水。“啊,这么小就出来谋生?!”文斌心生怜悯。
“好!”“好!”
人群中爆发出粗旷的喝彩声。眼睛向前看,远处又是一群人围在一起。清脆的鼓声在咚咚响着,可以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一天,秦琼来到了大街上,……”
还没等文斌问,思民侧着脑袋解释开了:“这里是天桥。穷百姓们没钱进不了剧场,就在这儿找娱乐;穷卖艺的没钱租场子,在这表演就花不了多少钱,还能挣口饭钱。”
年轻的车夫不停地朝前走,人力车拖着的影子也越拉越长。远处红色柱子配有描金采漆的牌坊,新式汽车,……,繁华富贵的街市出现了。灰色的前门城楼被夕阳抹上一层淡又朦胧的光辉。
“刚才过了珠市口”,“前方要到大栅栏,远处就是大前门,那一片是北京最著名的商地,一些百年老字号就在那里”。思民放大嗓音不厌其烦地介绍。
“鲜鱼口到了,咱们朝右转。”
车子穿过依然灯火通明的街市,路过槐树成荫的街道,最后拐进一条深深的胡同。这里没有大街的喧嚣,有的是恬静与安详。槐树在静静地依偎着院墙,路灯亮了,在黄昏的路灯下,小飞虫在灯光周围翩翩起舞,灯光透过槐树枝,在地上,在聊天的老人脸上留下一道道亮斑。舍不得回家的孩子们的嬉笑声在胡同里飞扬。
车子最后停在一扇大门前。思民迈下车,从口袋里掏钱给车夫,几个大步迈上台阶,怦怦敲起了门。
“开门!崔大爷,我给您带来一名新同学啦!”
朱红色的大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位看上去大约五十开外,头发有点花白,背有点驼的老头出现在文斌面前。
“啊,方少爷,啊,后面还有个少爷,好长时间没见您啦!打哪来呀?快上我屋坐坐。”崔大爷端着一盏小马灯要把文斌与思民请进他的小屋里。
“我刚从老家回来。崔大爷,您忘啦?一定别叫我方少爷,就叫我方老弟,或就叫我的名字。”思民一边答话,一边把文斌推到崔大爷跟前。“这位是我的同乡,姓谭,今年到北京来考大学,想在这儿住,不知有地儿没有?”
文斌听的出,思民说话中带着些自己不熟悉的京腔。
“有,有,方少爷!”说完,崔大爷不禁笑起来:”我又忘了改口啦!咱们这今年七月份走了六七个学生,这两天又来了几个,现在还有空地儿。“
文斌听完,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哈!我在北京的住处有着落啦!乐得想手舞足蹈。
思民拍了下文斌的肩膀,说:“星辉老弟,我想先去看看我弟弟。你呢,在崔大爷这登记一下,他会安排你的住处。”
“方少-不,方老弟,”崔大爷眯着眼笑着说:“我看见你弟弟刚和一个人出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
“哦,那我就只好先回去了。”思民有点遗憾地跟崔大爷打了个招呼,转脸对文斌眨了眨眼睛:“星辉弟,那就再见啦!”
“怎么,你不在这住?云逸兄,整整一天你都在为我奔忙呀!”文斌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想到他没给车钱,急忙把藏青布衫撩起,拆内裤腰的缝线:“云逸兄,刚才我没来得及掏车夫费,现在我把—”
”算啦,算啦!初来乍到,这点小事算什么?!”思民推开文斌的手,径直朝大门走去。“我祝你旗开得胜!开学后我们同乡会要举行活动,到时见面吧!”他招了招手,高高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永定门外
湖南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