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丁香味的月亮

贾大明是个城市平民的孩子。他考上北大，像是一场场偶然。从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他这个并不起眼的孩子，总是能临场超水平发挥一下，比最低分数线高上一分半分，然后继续他平庸的日子。家里对他的学业并不上心，本来是预期他上职业高中的，或者顶替他老爸开电车。后来他考上北大，家里最高兴的其实是他哥，因为贾大明可以去大学住校了，腾出来的铺位可以拆了，留下整个私搭房给他哥做结婚的新房。他哥为了等结婚，对象都换了三茬。

不知道贾大明的狗屎运是出奇地好，还是出奇地不好。开学的英语分级考试，贾大明基本都不会。但他不是像周围的同学那样卡在开始的几道题，而是连蒙带猜地做完了，又连蒙带猜地验证了一遍。结果他被阴错阳差地分到英语三级班，在本班同学的羡慕里，一个人去和其它系的同学合班上课；贾大明不能再平庸下去，成了英语三级班里最差的学生。

每次英语课，贾大明都心慌慌地去，心慌慌地听，下课心慌慌地赶快走。他怕看同学和老师的眼睛。在英语上他很用功，前所未有地用功，但似乎效果不大。老师和同学似乎也明白贾大明的心思，基本不打搅他，除了班上最漂亮的同学「丁香」。

「丁香」其实并不是她的本名，但贾大明心里喜欢这样叫她。在贾大明从小睡到大的私搭房旁边，就有一株丁香，平时一般蔫蔫的，不起眼。大杂院里平时都是做饭的廉价佐料味、从别人口中吐出的臭烟味、煤烟味、和尿骚味。但在春夏两季，如果起得早，还是能够闻到一点丁香的味道的。即使没有花，那生长中的嫩叶的味道，带点露水的尘土味，也会让人醉的。为这，在这两个季节，贾大明每天起得很早。

「丁香」不仅漂亮，学习好，而且是运动员，平时对谁都落落大方。每次她上黑板前去板书，那消瘦健美的背影，和手下流出的优美的英文字句，能让贾大明偷偷抬起头暗暗看半天。「丁香」不像别人那样对他无视，看到贾大明，总要有礼貌地停下来，微笑一下，打个招呼，不管最开始的那次贾大明是多么地不知所措和失态。每次「丁香」打招呼，贾大明心中都很温暖，感激，甚至次次都记着。但想想自己的英语成绩，贾大明开始躲开丁香，而且上课更慌了。

三级英语课的下学期，改由外教讲课，读英美文学。贾大明的英语仍然不好，但他的英文作文成绩，不再是最差的了。那个外教毛头小伙子，直接忽略他的词不达意和语法错误，喜欢他作文中的意境，每次给他的作文都改得密密麻麻；因为外教其实是在给贾大明的作文找词和改写。外教甚至几次把改过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上念。这让贾大明很不好意思，抬不起头，因为这不是他自己写的。意境？意境是什么呢？对于贾大明，意境就是那早起带着丁香味的，仿佛含着露水的深蓝色的天空，或者郊外山上四周野望的的景色。贾大明郊外去得不多，每次都是随学校组织去的。所以每次的每幅图像，他都一直记在脑子里。

这个学期要结束了，马上就要期末考试。毛毛虫一样的杨树花已经落过，枝杈上长出了带着尘土味的叶子。空气里是各种暖暖的花香，和远处伴着吉他的歌声。教室里透出的灯光，被树切过，朦朦胧胧地，像一些只在晚上熄灯前开放的花一样。贾大明认真地上完了晚自习，走向通宵教室。他要给欣赏自己的外教，自己心中的意境，和「丁香」的每次微笑，一个尽量好的成绩。

四周是昏暗的，温暖的，风中有夜的凉气。星星如果有，也在天上飘着，看不真切。人声渐渐散去。贾大明揉揉有些酸痛的眼睛，准备踏上进通宵教室的台阶。那一刻，他突然看到了天空中最明亮的两颗星辰，在暗中发着美丽而柔和的黑色的光。通宵教室的光从身影后透过来，像贾大明在他的小院里看到的朝霞，鼻子里也有丁香花的香气。那样的花香和那样的朝霞，会使他所住的肮脏的小院，在早上折射出天堂一般的光芒。那一刻，贾大明困惑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心中只有那两颗闪闪发亮的星辰，丁香花的香味，和时间的永恒。

正在走出通宵教室的，是「丁香」。第一次，她没有微笑，没有主动打招呼，看着贾大明，停住，两人就僵在那。也许只是几秒，也许是一分钟，贾大明真的不知道。然后贾大明做了一个让他自己在以后痛骂了自己很久的决定：他避开了「丁香」的眼睛，没有与「丁香」打招呼，很快地钻进了通宵教室。

以后不再会有「丁香」的招呼和微笑了，因为在英语三级课上同学的经历已经结束了。贾大明一直避免去「丁香」和其它同届女生住的36楼，怕「丁香」误解什么。「丁香」的一切，贾大明其实都知道，他也从来不去打听。在同一个诺大的校园里默默地关心一个人，其实每天走在自己的路上时，用眼睛就足够了。

因为「丁香」，和以后经历的许多其它的事，贾大明在大学里一下长大了很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胡同里住在自搭屋里早起的孩子，而成为了时代的一部分。但即使他自己变成蓝天，贾大明心里的另一部分仍然不能改变，包括他对丁香的爱。他知道36楼下有一株好大的丁香树，他喜欢远远地望望和闻闻，不过他从来没有走近过。他心里的祝愿，都给了「丁香」。

过了很久，要毕业了。那一天晚上，因为心中抹不去的丁香，贾大明一个人跑到未名湖边的石坊上。已经是暑假了，湖边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风，湖面像镜子一般平、亮、静。湖旁的塔，小庙，像一直在看着自己一般，也像命运在自己眼前打开的画卷。清冷的月光从无尽的天穹上射下来，像是在逼问自己的灵魂一般。空气里飘荡着丁香花的香味。贾大明的鼻子里能够分出哪些是花香，哪些是带着尘土味的丁香树叶的气味。这些味道，和湖上弥散着的月光一起，渐渐地漫到天上。天上有个月亮，水里也有一个月亮。两个合起来，就是一对最美丽的星辰。

那一刻，贾大明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上大学。

—-成朴，2016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