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光剑影“大革命”之 (一)
子规啼血 著
一、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政治一旦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钩,不同的政治动向与结局决定不同的命运,人就被裹挟着在其自身的运动中厮杀,有如一群疯牛闯进瓷器厂的成品仓库,冲毁了一切,亦遍体鳞伤,甚至丧命黄泉。昆明的天气四季如春,然而最美的季节还是四月,寒意消尽,雨季未至,艳阳高照,百花争妍。小伙子们穿着、套着、绷着短袖衫、运动衫、圆领衫,展示的是健壮的肌肉,帅气;姑娘们系着、箍着、扣着百折裙、一步裙、超短裙,显眼的是美丽的腿,妩媚。整个春城这才青春了。1966年4月的一个星期六,“四清”(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工作队的全体队员,集中在昆明市官渡区金马公社的大会议室开了一个总结会,聚了一次餐,“四清”工作总算结束了,餐后各人背上行李,握手,笑咪乐嗬地挥手告别,就各自东西了。
(一)春城春天春意浓
东方泥兴奋地走进家门,屋里窗明几净,一切都显得新鲜,甚至有点陌生了。1963年参加省委“四清”工作队以来,就没有回过家。先在晋宁县搞“四清”的试点,摸索了一段时间后停下来,学习王光美的“桃园经验”,工作队内部划成分,然后才在安宁县正式开展“四清”工作。轰轰烈烈从头到尾干了一期,总结了一整套经验下发到各地州市县。接着又转到昆明市官渡区金马公社。这里虽然离家不远,但国庆节也不放假,只是站在河堤上看看烟火。女儿寒梅的照片支在桌子上,东方泥离家时她上幼儿园小班,现在应该是大班了。今天正好该接孩子回家,四点多钟他就急忙赶到幼儿园接女儿。孩子们正在吃饭,老师叫家长们躲远一点,不要影响孩子吃饭。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坐在板凳上靠着墙,手里拿着小碗吃着,见哪个吃完了,老师就喊,过来添饭,孩子跑过来伸着小碗添饭添菜,每人两小碗,比在家里吃饭乖多了。伙食标准不高,喝牛奶要另加钱。没有交牛奶费的孩子,就给一碗米汤喝。这样就使孩子心理上平衡一点。孩子们个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吃完了饭,老师喊道:“寒梅你爸爸来接你了”。寒梅跑过来睁着大眼一看,一边背看手一边摇
着身往后退着说:“不是”。老师笑着说:“怎么连爸爸都不认识了”。不管爸爸和老师怎么解释,寒梅就是不走,她说:“妈妈说了,不能跟着陌生人走”。老师大笑起来,爸爸夸奖说:“对对,不能跟着陌生人走,等你妈妈来了再说”。东方泥站在那儿和老师聊了一会儿,郦静月来了,寒梅赶快跑过去喊妈。静月这才看见东方泥,眼睛和嘴都张得大大地说:“啊你回来了,工作结束了吗?”东方泥说:“是的,结束了,彻底回单位了”。眼神就比话语动情多了。静月笑得嘴角翘起,眼睛眯起。老师说:“你这个姑娘厉害着呢,连爸爸也接不走”。静月说:“他是你爸爸,记不得了吗?快喊爸爸”。寒梅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爸爸。腼腆地笑着说:“我看着有点像又不像。爸爸说:“乖女儿做得对,不能跟着你不熟悉的人走,给吃的也不要”。女儿嗯了一声,一只手牵着爸,一只手牵着妈蹦蹦跳跳地回到家。三年自然灾害以后,市场供应逐渐好转,但是这几年没有机会一家子一道上街吃点什么。今晚决定出去吃冰琪琳。来到南屏电影院对面的《白云》厅,餐厅黄师傅是广东人,会做西餐。1959年东方泥在218信箱野外调查队任翻译的时候,请他为苏联专家当厨师,手艺是不错,闲聊的时候,黄师傅就爱吹他会做苏式的、法式的点心等等。有一位勘查队员就开玩笑说,我要吃油炸冰琪琳,你会做吗?大家哈哈大笑。黄师傅一脸正经地说,可以呀!你们不要笑,真会做,而且是我的拿手好戏。今晚他们想吃油炸冰琪淋。三个人在一张小条桌两对一坐下以后,东方泥就问服务员:“黄师傅吗?”服务员说:“在”。立即在厨房门口喊道:“黄师傅有人找你”。黄师傅出来一看是东方泥,惊喜地叫起来:“哎呀,是你呀,几年不见了,还好吗?”拉着手就不放。东方泥说:“还好,这几年参加‘四清’工作队,才回来。这是我爱人,这是我女儿。”黄师傅说:“啊!女儿都这么大了”说着在她头上摸了一下,问道:“你们想吃点什么?”“我们想油炸冰琪琳”。“啊!太好了,太好了,稍等稍等。”黄师傅说着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出三碟,黄澄澄的,原来外层裹着的是炸黄了的鸡蛋皮。用小勺戳开蛋皮,里面是冰琪琳。外皮不烫,里面也还凉,香脆甜软一应俱全。黄师傅出来问:“怎么样?”他们连声说,好吃,好吃,很希奇,我们是第一次吃到油炸冰琪琳。黄师傅比吃的人还高兴。其他顾客听说有油炸冰琪琳,都来要一份。后来他们干脆在大门外支上一块牌子,卖油炸冰琪琳,生意火爆了一阵。晚上、本来有一张单人床是给小梅准备的,小梅不愿意单独睡,非要跟妈妈一道睡。静月向东方泥瞟了一眼,小声说:“你先到单人床上去吧!”一直等小梅睡着了,静月才悄悄地来到单人床边,拱进被窝里。哎呀!人一动弹,床就嘎吱嘎吱响,静月耳语道:“平常也不会响,今天是怎么啦,见鬼。”只好小心翼翼地,东方泥耳语道:“像做贼似的”。两个人笑得身子直抖,硬把声音使劲憋在肚子里不让喷出来。夜,昏暗但显得神秘,异样却又丰富多彩,啊,美极了。黎明时分,小梅叫了一声妈妈,这才把他俩从甜梦中惊醒。静月咚咚咚地光着脚丫巴跳过去说:“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忙着洗被子、衣服,拖地扳,中午领着寒梅去圆通公园看动物。一进大门的正对面是大象池,爸爸妈妈帮寒梅在路边扯了一些草,寒梅拿着草伸进铁栏杆里喊道:“大象大象敬个礼,大象大象敬个礼”。大象把鼻子卷起,头点了三下,走到大象池边,池子很深,牠的鼻尖刚好够到铁栏杆旁,只见牠用鼻尖把草卷进嘴里。大象看样子很笨,但鼻尖却灵巧得很,一根小草都可以卷进嘴里。娃娃们高兴啊,都喊道,大象大象敬个礼,但是大象却站在那里一摇一晃地就是不敬礼。一位奶奶说:“大象聪明得很,你不喂牠草,牠就不敬礼”。娃娃们就忙去址草,大家格格地笑。他们又来到放养孔雀的地方,孩子们喊孔雀孔雀开开屏,孔雀昂首阔步,高傲无比,根本不答理,你丢给牠吃的也不屑一顾,牠走到寒梅他们跟前,头偏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盯了一阵,突然开屏了,大家啊的一声叫起来,开屏了,太美了。旁边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妈妈恍然大悟地说:“啊!牠是在和这个小姑娘比美”。有人附合着说:“是呐是呐,孔雀要见到穿花衣服的人才开屏”。小男孩说:“妈妈,下回你给我买一条花裙子穿来……”,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小梅也乐开了花。下午他们到五·一电影院去看“五朵金花”,东方泥早听说这部片子很好,周总理出国访问时曾带着这部影片放给外国人看,在国际上也获得赞誉,可借他还没有机会看。郦静月虽然看过了,她还愿意陪他再看一次。走出电影院,东方泥说:“这部电影是很好,思想健康,积极向上,人物的性格、语言很有感染力;艺术上,人物美,音乐美,画面美,充分展现了云南白族和苍山洱海的魅力。看了很鼓舞人心。郦静月说:“据说原来写的是十朵金花,喻意大跃进人人大干快上。夏衍看了初稿以后,建议改成五朵”。东方泥说:“这真是经验之谈,艺术讲究凝炼、集中、典型化,这样才具有感染力,金花太多,典型事例一分散,人物就不丰满了,夏衍毕竟是电影艺术家”。郦静月说:“走,我们到《正气歌》餐馆去吃汽锅鸡,我们也难得来这里吃一顿”。他们是集体户口,粮食关系在单位,所有供应都在食堂,平时也没有时间买菜做饭,大家都吃食堂,吃鸡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进了餐馆舍舍得得地要了半只汽锅鸡,吃得颊齿留香。郦静月向小梅说:“爸爸回来了,我们过节了”。小梅高兴地说:“爸爸天天回来,我们天天过节”。三个人都格格地笑。一个小家,三口人,久别以后的团聚,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显得特温馨甜美,其兴奋和幸福感,关不住地从他们嘴角满溢出来,从眼神流淌出来。星期一东方泥就到五华山回单位报到去了。见到办公室主任鲜世奇,鲜主任是位老红军,13级干部,老东(东方是双姓,但同志们都这么称呼他)在任翻译的时候和218信箱的领导很熟悉。1960年苏联专家撤走以后,厅长就把他调到厅宣传处,成立了一个编译组,让老东继续搞翻译工作。1961年精减机构,压缩编制,宣传处的十六人中,只留下处长逄皝和三个干部。除老东以外,马骉(大家叫他驷马),学文的,是个笔杆子;另一位是良健祥,部队转业干部,是个多面手,会摄影、会画画、会放电影、会开车、艺术字写得很好。这四个人办一份双月刊,一份16开的小型周报,办得文图并茂;还要搞对外报道(给云南日报、广播电台写短评、写通讯、消息、报告文学、散文、发照片等等);还要搞翻译,介绍苏联的科技成果和动态,出科技论文和成果汇编。逢218信箱召开全省性会议,他们还要为会议写先进典型材料,调研报告,领导讲话稿,会议简报,会议总结。四个人团结一心,干活不舍昼夜(当时正值反右倾鼓干劲,每天都干到凌晨才回家)。大家都反映这四个人真不简单,把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美中不足的是,三个干事都不是党员。1963年逄皝处长调到二局,三个宣传干事成立一个宣传组附设在办公室,鲜主任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鲜主任对老东很热情,问了他这几年的工作情况,身体情况,家庭情况等等,并说这几年218信箱系统及机关也在搞“四清”,现在快结束了,人员逐步要回来了,並让他休息两天,处理一些必要的家务事再来上班。离开鲜主任办公室,来到秘书科,见到良健祥,啊地一阵惊喜,互相拍肩打背,问长问短之后,就坐下聊了起来。老良说:“你参加‘四请’工作队之后,这几年机关变化很大。1963年原庞厅长调到北京部里去了,由副厅长盖广宇主持工作,他提拔了一批人,其中还有你,任秘书科的副科长。后调来副厅长狄逸翔,主持1965年机关的“四清”运动,盖副厅长被弄下台了,称为“四清下台干部”,说他树山头,培植自己的势力,搞宗派。他一下台当然牵连到他提拔的人,你在外,也没有到任与此无关。以后就由狄副厅长主持厅里的工作。后来调来厅长郗维润,原是地委书记,10级干部。新成立了政治部,主任是刚从部队转业来的杲建义,老红军,9级干部;副主任居文田,也是从部队刚转业下来的,13级干部。还新上任两位副厅长,一位是米宜超,12级的老红军;还有一位是13级的坚鸿全,是从其他厅调来的。还分来了不少转业干部充实到政治部。政治部有宣传处,干部也不少,都是党员。原宣传组也就名存实亡了。后来马骉调到工业政策处,你我就算秘书科的人了。各业务局处也分来一些大学生。原机关干部大部分都参加农村和本系统的‘四清’工作队去了”。东方泥说:“难怪不得,好多都是新面孔,有的人还穿着军服”。老良说:“别说你,连我都没有搞清楚谁是谁。看来这也许是大调整的前奏”。
(二)突然降临的倒春寒
这几天手头上的事情不多,就是接电话、打电话,发通知,转发文件,分类别呈送、呈办等等。办公室是综合部门,边工作可边熟悉情况。居文田副主任一次来到办公室,见东方泥与秘书科科长正谈话,因不认识东方泥,就问:“你是从‘四清’工作队才回来的吗?贵姓?”菅科长忙把老东的情况作了介绍。居副主任认真地听了说:“啊,好好,我刚来,对机关的人还不熟悉。”,以后见着老东就打招乎了,毕竟是搞政治领导工作的。杲主任从不到办公室来,老东也没有机会与他接触,在走廊里见过他几次,向他打招呼他像没有看见。与新厅长未曾谋面,他还在直属的技工学校领导搞“四清”。到了四月底,机关里开始派人昼夜值班(以前五华山大门设有警卫,只在省人委领导办公的光复楼设岗,而各厅局所在的东大楼是不值班的)。第一轮过去了,第二、三轮又过去了,都没有安排东方泥值班,老东想,是不是考虑到我才从农村搞完“四清”回来,让我休息几天,但是到了四、五轮,还是那些人值班,心里不免有点纳闷,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嘛,以往像这些差事他都是争着干的。有一次他到工业政策处去联系办一件事,处里只有晁达副处长一人,谈完正事就聊了起来。老东说:“我回来半个多月了,也该轮到我值班了,怎么也不见安排,是谁在排值班名单啊!”晁副处长说:“值什么班啰!你我都没有这个资格。”“为什么?”老东有点不理解地问。“不可靠嘛!”晁副处长无可奈何地答道。这一点倒是老东没有估计到的,从参加工作以来,领导非常信任他,跟苏联专家作口译工作,在政治上是经过审查的,怎么现在连值班的资格都被抹掉了呢?晁副处长看他满脸疑惑,就解释说:“机关的领导班子常变动,庞厅长调走了,调整一批人?盖副厅长“四清”下台,调整一批人,把盖整下台而接替他主持工作的狄逸翔,现在又靠边站了,新班子对老班子和使用的人总是不太信任的,这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更是非常时期,去年底发表了姚文元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开始了文化大革命,这是明摆着的,要拿知识分子开刀。有人已经放出风来,机关里充满了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些大学生、中专生都是十七年教育黑线培养出来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了一个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发了一个纪要。纪要指出文艺界在建国以来,被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这条黑线就是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现代修正主义的文艺思想和所谓三十年代文艺的结合。“写真实”、“中间人物”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论、“现实主义的深化”论、反“题材决定”论、反“火药味”论等等,就是他们的代表论点。电影界还有人提出所谓“离经叛道”论,就是离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经、叛人民革命之道。出了一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我们一定要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彻底搞掉这条黑线。”老东说:“我过去在报纸上看到过对这些论点的批判文章,但没有想到‘有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这么严重……”。正谈着有人进来找晁副处长,老东就离开了。晚上老东把白天在机关里了解到的情况都向静月说了。静月说:“问题有这么严重吗?连值班的资格都没有,那不已经是内定右派了?凭什么?你以前还多次被评为优秀团员,先进工作者,五好干部啊!”老东说::“过去的厅领导,虽然谈不上重用我,但还是信任的。六十年代初刘少奇、周恩来、陈毅到东南亚诸国访问向,多次经过昆明,我都到机场在群众队伍里参加迎送,人员都是组织上选定的。有一次周总理请缅甸吴努总理在艺术剧院看演出,我们单位只分到两个陪同名额,领导就让我和老潘去了。周总理和吴努总理坐在中间坐位的第四排,我和老潘有幸敬陪边座。这不仅仅是看看演出的问题,还有保卫中央首长和体现外事形象的任务,我担当了组织的信任和委托。在安宁县搞完一个公社的“四请”,转入第二个公社时,省委工作团的领导,任命我为一个公社工作队的副队长,分管整党。后来得知我不是党员,才改任命我为金马公社工作队的秘书。如果我表现不好怎么会误认为我是党员呢?”静月说:“我们自己忠心耿耿听毛主席的话,勤勤恳恳为党的事业工作,接受考验吧!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