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七干校渡过了难忘的两天, 第三天清晨, 我早早起来, 又上路了。天还没亮, 星星闪烁, 月光朦胧。爸爸站在五七干校门口, 不断地向我挥着手。我沿着公路向罗山县城走去, 边走边回头, 直到看不见爸爸的身影。
这一天是除夕, 我要赶到信阳火车站, 去接明天早晨回来的妈妈。过来年了, 就要见到妈妈, 心里充满了喜悦, 脚步越走越快。路上没有人, 我一点也不害怕。近处农舍炊烟袅袅升起,远处雄鸡更是报晓声急, 多么美好的一天!
从罗山县城乘上长途公共汽车, 中午过后, 来到信阳市, 落脚在爸爸的同事杨叔叔家里。杨叔叔老家在信阳市, 爸爸单位的五七干校选址在信阳罗山, 就安排杨叔叔担任信阳办事处主任。杨叔叔和爸爸同属文革命中两派的一派, 从他不多的话语中, 我还是感受到了他那爱屋及乌的派系感情。杨大妈一口豫南话, 快人快语, 问寒问暖, 让人倍感亲切。吃晚饭了, 杨大妈端上一盘韭菜三鲜馅饺子, 人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饺子, 那鲜美的味道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在以后的江湖生涯里, 偶尔如法仿制杨大妈的饺子, 总会给大家带来惊喜。吃过饭后, 杨叔叔和杨大妈还要留我住一夜。妈妈的火车明天会一早就到, 我必须很早起来去接妈妈, 不想打搅他们, 我谢谢了他们的好意, 准备在火车站渡过一夜。
傍晚时分, 我来到了信阳火车站。三年前, 听从林付主席的一号战备令, 跟着家里人, 随着京城国家机关大路人马, 经过信阳火车站, 分散到各个五七干校。那时的信阳火车站, 战时气氛, 车水马龙, 人声鼎沸。三年过去, 林付主席走了, 大家不再准备打仗, 都千方百计在除夕之前赶回家里。除夕之夜的信阳火车站, 冷冷清清, 偌大的候车室空空荡荡。
豫南的冬天很寒冷, 火车站特意在候车室的一端, 放上一个大铁锅, 烧起了篝火, 让滯留在车站的人们, 有一个温暖的除夕之夜。围着篝火, 我和另外两个人席地而坐。同为天下沦落人, 我们却都没有意愿和别人打一声招呼。篝火里的木头烧的啪啪地作响, 随烟而来的松木香气让人飘飘而然。
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带着棉帽子和棉手套, 穿着棉衣和棉裤, 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棉鞋, 暖暖和和, 一看就是有家, 有人爱的人。大叔天庭饱满, 双眼炯炯有神, 有些花白的胡须上, 挂着走南闯北的风霜。他背着一个书包, 印着“国营xx工厂”字样, 他大概是一位工厂供销员, 转辗各地, 错过了火车, 不得不在此过夜。大叔从容地盘腿坐下, 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 翻开一页又一页,默默地读起来。过一会,他拿出一个算盘,默默地念着,"卖了一产品,四下五除一!" ,"收回一份钱款, 一下五去四!", 清脆的算盘声在大厅里回荡, 工厂一年的业绩随声飘来。大叔累了, 伸了伸胳膊, 打个哈欠, 合上笔记本, 闭上眼, 嘴角流出一丝微笑, 为工厂奔波的一年就要过去了!
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上身穿着一个钮扣都丢掉的旧棉袄, 用一条绳子系起来, 下身是一条破棉裤, 棉絮从破洞里钻出来, 脚下是一双漏着脚趾头的解放胶鞋, 他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不是赶火车, 耽误在这里, 而是浪迹天涯, 走到这里。他蓬头垢面, 拉碴的胡子透出对人生的不屑。他身上长期不洗澡的酸楚味迎面扑来, 一次聞到, 终身难忘, 以至后来, 有一天走进纽约地铁, 这熟悉味道再次袭来, 我瞬间明白, 有流浪者就在身边。年轻人目光有些青涩, 他自言自语, 时而忧伤, 时而喜悦,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篝火烤的他年轻有些仓白的面容渐渐地红润起来。他旁若无人地脱掉胶鞋, 搬起脚来, 用牙咬掉长长的脚趾甲, 用手抠掉厚厚的脚垫, 然后把它们扔到篝火里。吱吱的烧焦声, 带走年轻人脚下今年的沉疴, 也给他留下了明年路在何方迷茫。
坐在中间的是我, 一位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两位陌生人的神姿百态, 我有些迷糊, 进入了梦香。姐姐不会说话, 五七干校没有聋哑学校, 爸爸单位的军代表特批, 妈妈可以带姐姐回北京上学。妈妈会隔一段时间, 会回来看望哥哥和我。那时没有电话和短信, 只有书信告诉我们妈妈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哥哥和我一放学, 就会兴高采烈地跑到长途汽车站接妈妈。每次最后一位乘客下车后, 还没有见地妈妈, 我们都非常失望, 一路无语回家了。最后终于看到妈妈, 我们跑过去... 突然, 呯! 嘭!接连的爆炸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睁开眼睛, 发现有更多的人进来, 围在篝火取暖。大家都站起来四处张望,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人们的目光渐渐地集中到候车大厅中央, 一座摇曳的吊灯下面, 站着一对年轻的情侣。男的英俊挺拔,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他是一位军人。军装上有四个兜,他是一名解放军军官。红色的领章,五角的帽徽在灯光闪闪发光,托衬着他潇洒的英姿。年轻军官的身边,站着一位娇美的女孩。她穿着军人的绿色军大衣,围着青春女孩时尚的红色羊绒长围巾,小鸟依人,含情脉脉地望着年轻的军人,这里仿佛正上演着一台动人的爱情舞剧。只是可惜,此时年轻军人的手上不是钢枪,而着点燃的香烟和一个二踢脚爆竹,他有些得意,看着我们这些被爆竹炸地不知所措的人们,女孩好像还挺满意。我很生气,非常愤慨这种对弱者的践踏,也深深地记住了这一幕。不过,很久很久,我一直很难将他们外表的美好和他们行为的丑陋连接在一起,我并不认为他们代表什么,他们不代表军人,甚至不能代表他们自己。或许这位军人,在初夕之夜,要离别自己的恋人,用错误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意。我依然祝福他们, 希望他们多一点同情,少一点蔑视。
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一,我接到了妈妈,一起返回光山县,结束了难以忘怀大别山之行。我深深地感激一路恩人相助,我要写一路下来美好的人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