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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侣8:北京798,知识分子

(2024-01-22 15:29:40) 下一个

从正在装修的小剧场出来,东南北和秦弦带着兮兮一起步行到了“小意大利”,在一家餐馆坐下后,东南北说:“我要去中国出趟差。两年前我们在北京的‘798’租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开设中国画廊分部,但是出了些问题。Jey专门和我聊了一次,从他介绍的情况看,我们的代表和中方的合作人一直存在很大的观念冲突。我能想象到是怎么回事,我大体分析了一下,说了几个方面的问题,但是Jey希望我能到现场深入调查一番再做结论,尤其是关于中国分部未来的走向和策略。我答应了,我也想顺便看看妈妈。”

“要多久?”秦弦说。

“没规定时间,Jey说我觉得完成了就可以回来。”东南北说。

“你还会去其他地方吗?”秦弦说。

“不会,太远了。”东南北说,“我也不需要去上海,我们的房子挂在你和兮兮的名下,我处理不了。古丽和风哥虽然各自独立,但合作还可以,兮廊加进了艺术家居内容。深圳政府出台了政策一次性解决房地产历史遗留问题,大哥出事前就帮我在房管局登记了产权,早晚能拿到房产证。现在被用来开香气博物馆,是金素和我一个移民澳洲回来的前下属合作,我没好意思提房租的事情。”

 

从北京回来后,东南北用一周的时间完成了一份调查报告。

报告开篇概括了中国的经济发展现状。“911”事件后,美国经济受到重创,同时忙于建立反恐和安全体系,减弱了和东方的制衡和对抗,为中国迎来了黄金十年。中国自从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经济开始高速发展,但产业类型、地区分布、产业水平呈现出极度不均衡的状态。偏远农村传统的农耕作业和处于世界前沿的航天、太空、生物、基因等产业并存,就像艺术市场上传统中国水墨和当代艺术、后现代艺术并存一样。

中国的艺术市场就是中国市场经济的缩影,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从2003年前后开始启动,经历了近十年爆发式增长迅速达到全球第三的交易量,但是自2007年随着股市暴跌,至今一蹶不振,同时因房价高企,社会购买力显著下降。北京、上海是主要的当代艺术市场,集中了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画廊,也是大型艺术博览会举办的主要城市。传统中国书画交易受“反腐”的影响,失去了最主要的礼品市场。

艺术家创作激情依旧高涨。以宋庄为代表的全球最大艺术家聚居地聚集了八千多名各种艺术家,市场的刺激使多数艺术家心态开始浮躁,很难产生优秀作品。艺术家忙于追逐市场热点,各种仿制层出不穷。受当代艺术品交易价格带动,艺术品总体价格水涨船高。

随后又分几个独立的部分专门介绍中国拍卖行、艺术博览会、香港国际艺术展运作及影响和北京“798”周围的文化创意区现状。

最后作为一种经营策略,东南北认为切尔西画廊应该从这些画廊中脱颖而出,站在高处,通过差异化战略赢得竞争优势。他最后建议打破美术馆和画廊的边界,创造一种混合经营模式。

 

东南北报告完后和切尔西画廊主管、Jey及团队成员进行了深入的沟通和深入的讨论,他也将芝加哥美术馆的经营思路和月亮美术馆的经营数据及宋玉成案例进行了分享。

 

三个月之后,切尔西画廊中国分部的负责人回到纽约,董事会听取了他的述职报告。不久之后,Jey征求东南北意见,是否可以接任中国分部负责人、尝试验证一下新模式实现的可能。东南北和秦弦沟通之后和主管达成一致,东南北暂时代理中国分部负责人,半年之后进行综合评估,然后再做下一步决策。

 

唐霜走进位于“798”的工作室时东南北正骑着马鞍坐在电脑前。

 

她随手翻着工作台上的书说:“你在看这些书?知识分子?你可真行,都博士了,还保持读书习惯,你这个博士可是真博士。”

“还不是受你影响?”东南北说,“你今天怎么这么空?”

“我不能过来看看你吗?”唐霜说着翻开一本比《新华字典》还厚一倍的书,看了两页后翻回封面说:“这是谁的书?《六十年家国》,不是公开出版的?时穷?谁?”

“我姐夫,宁正义,时穷是他的笔名。肯定不能正式出版,自费印刷的,免费送给朋友们,但是数量大了也有问题。”

 

唐霜坐下来,在工作台上推出块地方打开书认真地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后抬头发现东南北在看着她,便说“你忙你的”。

“你看进去了?我以为你马上会问问题。”东南北说着转向电脑屏幕。

 

唐霜坐着看了很久后换到沙发上把书摊在腿上继续看。

东南北挺了下腰,活动了下肩膀起身走到小厨房,拉开冰箱门后远远问:“唐霜,你要不要啤酒?想不想吃冷面?”

唐霜想了下说:“都要。”

东南北把冷面拿出来放在水里搓开泡着,然后拿了两罐黑啤酒和两个杯子,坐在唐霜旁边打开啤酒倒满一杯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了一口后继续看书,东南北喝着啤酒翻着一本《知识分子批判》。

 

做好冷面后,东南北端了一碗放在唐霜面前,递给她一双筷子,她接下筷子后看着碗说:“配色很好,番茄丁、牛肉片、黄瓜丝、香菜碎、芝麻粒,冷面是有意卷起来的吗?你这是在练习色彩构成和立体构成?”

“尝尝味道,我做的甜口的,没有糖了,我放的蜂蜜。”东南北搅着面说。

唐霜用筷子搅拌了一下,夹起几根面条放在嘴里轻轻地吸着。

“嗯?味道很正宗啊,比我吃的强多了。”唐霜说,“北京有卖的吗?”

“万能的互联网。”东南北说,“但是还需要艺术家厨师再加工。”

 

“熊猫,宁正义受什么刺激了?要编这么一本书,我读起来也是很受刺激。”唐霜边吃冷面边说,“你说郭小川他当时得多凌乱!先是响应领导号召批判丁玲,因此被重用,最高升为全国作协党组副书记。但他还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在作协机关工作期间,发现丁玲的实际情况并不像当年批斗大会上说得那么严重,想为丁玲翻案。结果庐山会议开始掀起阶级斗争新风暴,作协党组竟把他和彭德怀挂上了钩,开展重点批判。后来事情传到毛泽东那,毛大笔一挥,算是救了他一命。但是文革开始,他又被揪了出来,隔离审查、批斗、抄家、送到‘五七’干校。讽刺的是,1975年国庆节后,中央专案组突然派人到干校向他宣布审查结论:一切没有问题。Fuck!”

“太多这样的事情了,谁看到谁受刺激。宁正义开始整理资料时我还笑他说都是网上现成的有什么价值?不过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因为网上充斥着大量无效信息,有的还是刻意为之,就是要混淆视听,有些收藏的帖子突然发现彻底没了,就是被人有意删除了。”

“我很早开始躲避网络,也很久都不看电视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本书编得真是很有意义,让我觉得很多人、很多事不能忘记,当然也很沉重。我想起写那部《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的女作者因为看了太多惨绝人寰、无比压抑的资料导致内心崩溃、重度抑郁,最后饮弹自尽,才36岁。”

“我在美国得知这个人的,她叫张纯如,她还写了一部书《在美国的华人》,也很压抑。我早以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绝迹了,原来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发声方式,像时穷。但他们都不如艾未未幸运,因名人之后能受到很多关注,也不至于受到公开的迫害。”

“艾未未的很多作品挺深刻的。我参与过他的汶川大地震遇难者的公民调查,阻力非常巨大,我搞不大明白为什么政府想掩盖这件事情?地震可是名副其实的天灾,不是人祸。”

“也不一定,在中国很多人祸在无法遮掩之后都会被极力描述成天灾。比如‘大饥荒’,对于上辈人真是刻骨铭心,但都以为是自然灾害加上前苏联要债,我们都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但是长大后开始反思,中国那么广阔的领土,怎么能发生全国性的、持续三年的自然灾害?直到看过一篇严肃的文章才恍然大悟。作者先是把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全国气象水文资料和农业收获的统计数据罗列出来,证明首先不存在大面积的自然灾害导致减产等结果。然后作者梳理了从五七年到五八年的一些重大事件,把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反瞒产运动、户口制度等等都串了起来,逻辑非常严密,而且采用的都是中国官方认定的史实。是天灾还是人祸,一目了然。”

“我想想啊,我记得我爸说过‘人民公社’时大家都敞开吃,提前实现共产主义了嘛。连吃带拿带浪费,这得消耗多少粮食啊?”

“关键是我们根本没产那么多粮食,‘亩产万斤’现在都做不到。而且大家都去“大炼钢铁”去了,哪有功夫种地?”

 

“你读这些知识分子的书干什么?”唐霜说。

“我想了解知识分子在社会变革中起的作用和他们本身的局限,尤其中国知识分子。”东南北说完摇摇头,唐霜也跟着摇摇头。

“中国现在的知识分子都被收买了,还能有什么用?你不都是美国人了,还操心中国的事儿?”

“我操心人类的事儿。”

“熊猫可真伟大,我靠你来拯救了。”

 

“我上次回雪城看妈妈,顺便带回来姐夫的《六十年家国》,看得心情很压抑。”东南北说,“我想这些知识分子不能白死,不能被世人遗忘,既然宁正义编了这部书是一种纪念方式,我想做一部作品,为他们树立丰碑。”

“装置作品?”唐霜说。

“不算是标准的装置作品,因为没有任何现成材料可以使用。”东南北说,“但我不管它怎么定义,或者算不算作品,我都要把它做出来。现在是设计阶段,会用到平面、色彩、立体构成原理,只是视觉效果还没有想好如何表现。”

“就是你电脑里在做的?”唐霜指着电脑说,“你会使用设计软件?”

“嗯。九几年的时候我就会使用简单的设计软件,是一个全能艺术家教我的。”

 

“你作品的基调是想批判知识分子还是颂扬或者只是纪念?”唐霜说。

“我想先纪念。”东南北说,“如果能找到感觉,时间、精力允许,我就做个系列。把这些知识分子作为普通人的那一面揭示出来,就像《六十年家国》里记录的这些新中国的知识分子,把他们的信仰和对爱、欲、名、利的态度与选择和困惑、迷失、反思、挣扎和反抗与逃遁表现出来。”

“这个创作计划太宏大了,你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想先做个‘通论’。”东南北说,“假定为这些知识分子每个人写一部大小、厚薄不一的传记,精心设计一个封面和书名,就像墓碑一样,书名后的题词就是每个人的墓志铭,《墓志铭》也是我这件作品的名字。然后我把这些书放在一起,把书的下半部烧掉。”

“不行!不行!太乱了,太多信息和暗示了,更像一个行为艺术。”唐霜说,“想法很好、立意很高,表现形式也有创意,但表达过程有些繁琐,而且你烧的这个行为很有‘焚书坑儒’的味道,很敏感。你知道历代都有焚书,和‘文字狱’的性质差不多。”

“嗯,接受意见,我再好好想想。”东南北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不着急回家吗?”

“这不是我的家吗?”唐霜说。

“不是吧?我们画廊付了租金的,我还得帮你找发票报销。”东南北说。

“那就当我是客人吧,我睡沙发。”唐霜说。

 

唐霜从衣柜里找出睡衣和毛毯,拿走东南北的一个枕头放在沙发上铺好。过了一会儿,唐霜穿着睡衣从洗手间走出来,边走边拢着头发,看着东南北说:“你还不睡?”

“我看会儿热闹。”东南北指着电脑说,“高中同学在群里吵架,一个在雪城的高中同学问移民日本的同学,如果中日开战,她支持哪方?”

 

东南北看了一会儿同学群里的争论,输入了一个问题:“中日为什么开战?”

过了一会儿齐珈珞发来一条私聊消息:“在美国?”

东南北回复说:“此刻在北京,我在一家外资画廊工作。”

“真巧!我也在北京。”齐珈珞回复说,“我在党校学习,后天才能自由,同学们说要聚会,你来吗?”

“不用特意抵制吧。”东南北回复说。

 

在鸟巢附近一个饭店的最大两个打开隔断的包间里摆放了五张餐桌,稀稀落落地围坐着东南北的高中各班同学,多数同学在京工作,少数同学特地从雪城和外地过来。陆续续续还有同学入场,大家热情地打着招呼,天南地北地聊着。

东南北坐在最里面的一张餐桌旁,同桌的人有石化系统的、科研系统的、还有国资委的。大家问起东南北在做什么,他说在画廊工作,一时大家无话。东南北远远看见齐珈珞和同学坐在另一张桌旁,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看基本坐满了,问了句“在等谁”。

“梁红,她是我们当时的学生会主席,也是现在官阶最高的吧?在发改委。”海峰说完问另外一个同学:“她现在是正司级还是副部级?”那位同学抱着手臂摇摇头。

“我操!没必要吧?”东南北环顾了一圈说,“难怪大家都端着呢,原来基调都定了。我们原来的聚会可不是这样,尤其我在场时,不允许大家互相称呼时加什么官阶、职位,教授也不能叫,必须直呼其名。也不能按谁钱多少、官大小排座位,除非谁有特别要求挨着谁坐,不然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穿插坐。”

“听说雪城那场毕业二十年同学聚会特别热闹。”一个同学说,“我看了照片和视频,从饭店出来后,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拉着手开向KTV,还有同学站在马路中间指挥交通,给我乐坏了。”

“熊猫没参加,但是填了首词《将进酒》,我还给老婆看,老婆直说‘有才’。”长城说,“现在咱同学群主页里还有,等下我得朗诵一遍。”

“别,你这是公开叫板。”另一个同学说。

 

正说着话,梁红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年轻人。

“抱歉!抱歉!来晚了。”梁红边走边向经过的同学说,“我想同学聚会不是要有点仪式感嘛,我让司机特地跑了几个文具店去买了几十条红领巾,还不知道够不够。小刘帮我发给我们同学,这都是社会精英,你的榜样。”

随后小刘挨桌派发红领巾,同学们接到后有的直接放在桌上,有的拿在手里把玩,有一些同学挂在脖子上琢磨着怎么系,东南北抻开后系在了头上。

“《一块红布》?”海峰笑着说。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东南北突然大声唱了起来,一边把红领巾一角拉下遮住眼睛。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看到了幸福。看不见你我也看不见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你问我还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上你的路……”同桌的男生跟着东南北大声合唱起来,边唱边拿起红领巾蒙着眼睛,“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了我没地儿住……”

“猫哥别闹!”梁红走过来一把扯下东南北眼睛上的红领巾说,“来来,同学们都有了吧?我在路上还琢磨了一下,后来想起来怎么系了,大家和我一起。”

 

“红领巾是‘少先队员’戴的吧?高中时我们戴过吗?”东南北抖着红领巾说。

“我知道肯定有同学会说红领巾是少先队员戴的,但是你们知道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吧?”梁红站在中间的餐桌旁说,“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该忘记。”

梁红看着同学们的红领巾都系得差不多时说:“李教授让我来致开幕词,我想不大合适,但是总得有人开个头吧。我提议我们一起唱一首《歌唱祖国》,大家觉得怎么样?来来来,都站起来,我起头。”

 

晚餐进行到下半场,梁红提前离席,有一半同学也陆续离开。东南北起身走进卫生间,给齐珈珞发了条信息:“你晚上怎么安排?要不要去我的工作室看看?”

过了一会儿齐珈珞回复:“这次恐怕不行了,驻京办已经安排好了,新任书记刚好在京,说要和驻京办的人一起聊聊,我马上要过去。”

 

走出饭店大门,海峰召集了一波男同学、硬拉着东南北赶到簋街一家烧烤店。大家坐定后,海峰随口点了些烤串,然后让服务员给每个人脚下放一箱啤酒。

“这才是同学聚会该有的样子。”海峰说,“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下,熊猫在学校就是神人,现在还是,又是移民,又是开画廊,和我们完全生活在不同世界,今天难得撞见,更需要好好聚聚。”

“好!我重申‘三不原则’啊,不装逼、不喝吐、不急眼。”东南北说,“我肯定做到。”

“不装逼、不急眼那是必须滴。”小七说,“但是不喝到吐能算喝好吗?”

“那喝多了不能耍酒疯啊。”长城说,“我可是怕了你们。”

“不趁喝多时候耍,哪还有机会?”东南北端起酒杯笑着说,“来吧,规定再多,一端起杯子全忘。”

 

喝了几轮之后,长城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说梁红今晚这出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她心里真这么想还是想愚弄我们?还是演戏给领导看?我看她司机一直拿手机给她录像。”

“别提了她了行不?我恶心!”小七说,“我一句没唱,出去抽烟了。”

“你觉得呢?”东南北问长城。

“我觉得她是真信共产主义,她从小就比我们觉悟高。”长城说。

“你可拉倒吧!”海峰说,“官越大的越不信,不然他们怎么爬上去的?不舔腚啊?不送礼啊?光往外送不往里收啊?就是鸡巴作秀!我也恶心!”

“和我们同学有什么可作秀的呢?”东南北说,“这把年纪了,能留在京城的谁不混个一官半职?谁没俩钱儿?谁没点社会地位?谁没几个兄弟?就是我现在啥也不是,啥也没有,可我也不至于让人把我当猴耍啊。”

“习惯了嘛,他们有时真是不知道在说啥在干啥,反正和心里想的不一样。”海峰说,“我在企业开会发言的时候从来不带稿子,满嘴跑火车,别看不过脑子,也脱不了轨。”

“那你们是国企,民企不行吧?”长城说。

 

“你们都是既得利益者,肯定要感谢党、感谢政府。”小七说。

“你不是啊?”海峰瞪着眼睛看着小七说。

“拉鸡巴倒吧,谁也别说谁了。我们都钻过法律空子,都有道德污点,我们谁都没有批判资格。”东南北说,“哎?我这喝的是啥玩意儿啊?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熊猫你可别吹牛逼啊,看咱谁先吐?”小七说。

 

“熊猫,我真佩服你,你这个江东才子。”长城说,“我刚找到你那首词了,我念给大家听啊,算是今晚聚会正式开始。”

长城拿出手机对着屏幕念了起来:“彼经年旧识,缘起书院,懵懂少年,朝夕相对,尝涩苦酸甜,然青春无怨。此雨后初霁,异乡为客,依稀面容,恍惚笑靥,虽路疏志异,仍旧情绵绵。纵无丝竹美酒,衣香鬓影,然宽衣卸甲,喜怒笑骂,放浪形骸,不亦快哉?数次分班,匆匆离校,总有未尽之意,未解之结,借此恍然开悟,畅叙幽情。半生已逝,修短随化,倘仍疲于奔命或屈于体制,或耽于寡断,失此一聚,犹不能不以为憾!”

“好湿!好湿!”小七说,“这要是有女生在不得湿成啥样?”

“都鸡巴快绝经了,哪那么多水?”海峰说,东南北笑个不停。

 

同学们喝到天亮才依依惜别,坐在出租车里,东南北拿出手机看到未读信息提示,打开一看都是齐珈珞发来的。

“能帮我找幅画吗?我听说新书记是个文化人,对书画很有研究。”“你啥时候回雪城?”“我想在十万以内吧,最好是名人的,就是说大家都知道这个画家的市场行情。”“听说很多假画,你能辨别出来吗?”

东南北费力地睁着眼睛回复说:“我知道,都行。”“恭喜你!听说你党校回去之后就要提副市长了,这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啊。”“书记应该喜欢中国传统书画吧?十万多的名作挺难找的,现在的行情是国家级、一线的画家平均十到二十万一平方尺。要不就咱省美协现任主席的画,我找个人应该能拿到,价格也能给点折扣。”“十万左右能买幅四平尺的画。”“很重要吗?十万左右的画能决定你升迁吗?还是意思一下?”“要不我就送你一幅自己的藏品,保证他没话说。”

睡醒之后,东南北看到齐珈珞信息:“不是我出钱。”

 

东南北、金素、囡囡三个人坐在雪城大厦顶楼的旋转自助餐厅窗边,金素一口气讲完,东南北面容僵硬地看着囡囡。

囡囡呆了半晌,忽然低下头轻声啜泣着,金素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囡囡,她擦了下眼泪,拿起筷子又放下,端起酒杯喝了口红酒,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东南北,东南北小心地说:“囡囡?”

“爸爸?”囡囡试探着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妈妈说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车祸死了,后来妈妈怕我受歧视,登记家庭信息时在父亲一栏填你的名字,我一直幻想你就是我爸爸。”囡囡说完笑了起来。

“受苦了,囡囡,对不起。”东南北哽咽着说。

“挺好的,太惊喜了!”囡囡说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过了一会儿平息下来说:“但是妈妈苦。”

金素望着窗外,不时用纸巾揩着眼角。

 

“这是爸爸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东南北望着窗外说,“小学拆掉了,家也动迁了,高中搬到更大的地方去了,东一路的大市场当时卖啥的都有,现在很破败了,暑假的时候我们会在江边裸泳。”

“很遗憾,没教你游泳。”东南北说,“也没教你滑雪。”

“我会游泳,不会滑雪。自行车、轮滑都是你教的。”囡囡说,“你教我很多东西,说起来小朋友们都羡慕死了。”

“你选择了建筑专业。”东南北笑着说,“我和妈妈都没教过你。”

“我只是觉得中国的建筑太丑了。”囡囡说。

 

东南北看了下手表对金素说:“姐姐和姐夫等下就过来接我们去看奶奶,你确认不和我们一起?”

金素摇摇头说:“我自己在江边转转,第一次来雪城。”

 

从家里出来后,姐姐开车和东南北送囡囡回到酒店,姐姐说:“我带你转一转吧,你来开。”东南北点点头。

 

“秦弦知道吗?”姐姐看着前面突然说,东南北摇摇头。

“我记得这里好像是解放饭店?”东南北看着窗外说。

“拆了。你准备和秦弦怎么说?还是一直不说?”

“我和秦弦分开了。”

“啊?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姐姐转头看着东南北说。

“去年感恩节的时候。不因为什么,但我理解她。老板给我放了个长假,我一直没和她说,想给她个惊喜。半夜回到家里给她吓了一跳,她刚从浴室出来以为家里进了强盗。我想摸一下她的屁股,她躲开了,让我在楼下餐厅等她。我还准备了一个钻石戒指,是我去威尼斯参加双年展时买的。我们结婚也没办婚礼,也没送过她像样礼物,一直觉得挺亏欠她的。”

“我在餐厅喝了快半瓶威士忌,也没见她下来。我收拾了一下桌面,拿着手机和戒指准备上楼时收到她一条信息,她说‘东,我们分开吧。我们躲过了惊涛骇浪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安家,虽然有流浪的感觉,但是以为我们会从此过上风平浪静的生活,突然发现你才是我最大的惊涛骇浪’。每个字我都记得。”

“我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随手回了个‘好’。我真的非常、非常理解她。回想起我在国内那些日子,真有九死一生的感觉。刚到美国的三年里,我像讲故事、也像忏悔一样把过去经历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她听,她经常听得睡不着觉。我回国这期间,她失眠更严重了,一直靠安眠药才能睡几个小时,一天收不到我消息就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但是我总是忘记跟她报平安。”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姐姐说。

“我……也不知道。”东南北说,“可能我内心一直想在艺术行业里做出点成绩来,而这个机会对我来讲算是千载难逢,既能有一个世界水准的艺术平台、还能相对自由地做主,兼顾我故土情怀,离妈妈又近。”

“睡一觉醒来好好说说不就行了?女人都是感性的动物,需要不断地抚慰,有时沟通很重要,沟通什么内容都是次要的。把工作情况好好跟她描述一下,再做个保证,你总不会一直呆在国内。”

“我想还是放手吧。历史包袱太沉重,我们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其他女人的阴影里,连性生活都过不好,而且我们的价值观和生活习惯都差异很大。移民前我已经知道囡囡的身世,这是个定时炸弹。我也处理不好和素素的关系,毕竟我们之间没有怨、恨,只有爱,而且我和素素出过轨。可能这都是我决定移民的因素,一走了之,不然迟早把没交待的过去全部翻出来。”

“第二天呢?”

“我凌晨离开了家门,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兮兮,暂时就当我没回去过吧。”

姐姐长长叹了口气说:“你去了哪里?”

东南北扶着方向盘看着前面的路,眼角溢出了泪水,他抽了一下鼻子。

“找个地方停一下。”姐姐说。

 

停好车后,东南北缓缓说:“所有的故事都源于我们几个人在艺术中心的相遇,两个男生、三个女生和一个老师,除了有男朋友的一个女生,我把两个女生和老师都爱了一遍,但是没有一个是幸福、圆满的结局。一个在最美丽的时候逝去,一个被迫漂流在海外,一个独自带大了女儿。而我的心一直在流浪,装满了深重的悔恨、遗憾、痛苦和对自由、艺术和爱的向往。”

 

“我行李都没打开,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好想穿越回我刚到深圳那一年重新活过。”东南北擦着眼睛说,“我回头看着兮兮房间黑暗的窗子突然就崩溃了,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怎么都堵不住,我后来奇怪那么多泪水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容易伤感的人,但那样哭还是第一次,朱珠和大哥是死别,而那次是生离。”东南北说,“但我知道我肯定回不去了,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坐到天快亮时,我才发现无处可去。我打了部的士回到了机场,搭乘最早离港的航班飞到了魁北克,螺旋桨飞机。睡了两天后租了辆车一直往西开,到温哥华后又搭最便宜的航班飞到了日本,从日本又飞到了波兰。”

“你干嘛呢?为什么不回家?”姐姐说。

“我能去哪?那么长一个假期。到了一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干嘛,找个民宿睡醒后就出门闲逛,哪都去,同性恋酒吧、风俗店、夜总会,潜意识好像真希望出点事儿,不用自己了结。”

“你太不靠谱了,难怪秦弦总是担惊受怕。”

 

“到了波兰之后我忽然想起达芬奇有幅名画在华沙,那是我在芝加哥美术馆做兼职时知道的,我还知道更多名画散落在欧洲的各个小博物馆里,包括私人美术馆。”东南北说,“我在华沙设计了一个线路,计划从华沙租车绕一圈欧洲后回到华沙还车然后回北京。但是我斜穿欧洲到了南法、意大利又折返到了黑海边上,我不愿走了。那是保加利亚的第二大城市,感觉还是很小,叫瓦尔纳,我感觉好像曾经在那里生活过一样。”

“你太累了。”姐姐说。

“还好。我一路参观一路写博客,慢慢就沉浸在艺术和历史里了,也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我倒头就能睡着,睡到自然醒,但是只要一想到兮兮、想到秦弦,内心就会隐隐地痛,但是已经没有泪水了。我想有生之年等我们都活通透了,我还要和她们在一起。但是素素和囡囡呢?”

“唉!素素也是好女人,囡囡是好女儿。”姐姐叹了口气说,“你和秦弦办手续没?兮兮怎么办?”

“没办。我们也没什么资产可分割,我净身出户。暂时不告诉兮兮,保持和兮兮的正常通信、视频联络,每一个美国的假期我都争取回去陪兮兮或者一起出去旅游,还像一家人一样。”

 

“你们大人这么折腾真苦了孩子。”姐姐说,“我们从小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还要把悲剧延续下去吗?”

“是啊。”东南北说,“我一路也在反省,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过一份正常的日子?为什么我会把幸福、完整的生活过得稀碎?为什么爱上我的女人都很痛苦?而我也一直苦着,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你内心里还是有东西,是什么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可以试着写作,写回忆录,没准就能发现了。”

“或许吧。我先把这个画廊做好,还是得维生啊。早以为脱贫了,现在发现随时都会回到生存线上,还有两个女儿要继续养。”

“你不爱惜钱财,钱财也不会爱惜你。但是你不能再冒着风险去赚钱了。你的工资也够高的,把深圳那套别墅留给囡囡就行,兮兮在美国有自己房子住,教育、医疗费用都不高,你自己过简单生活是不需要多少钱的。”

 

“不过也不用过分自责,都是成年人。”姐姐说,“没有几个完整、幸福的家庭,也不一定都是个人的错。在一个激流翻滚的时代,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电影《立春》里有句台词,胡金泉说的,‘实际上,谁都在劫难逃’。”东南北说,“爸爸、叔叔、大哥都是,但是朱珠不应该啊,她的心灵和生活那么单纯,而我的劫数是什么呢?”

“别想那么多了,时代不一样了,个人命运也会不同。你要是一个人在北京没事儿就经常回家陪陪妈妈吧,别再留遗憾。大哥的事情让妈妈一下子老了很多,风烛残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东南北叹了口气说:“妈这一辈子……”

“大哥是06年底没的,今年13年,快七年了。妈妈还会经常想起大哥,怪我们当时没告诉她。”姐姐说,“妈最近几年开始惦记回山东老家,我特别理解妈对老家的感情,但是没有人陪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等兮兮春假回来一起陪妈先回趟老家吧,兮兮也从来没回过,囡囡也应该回去看看。我以后争取每周末都回来,在火车软卧上睡一觉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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