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住院了,我匆忙定了机票从美国的家赶回千万里外远隔重洋的中国家乡。下了飞机就直奔医院。一进门,我就吓坏了。天啊!父亲全身插满了管子,胸口也布满了各种触头和连线,病床周围的桌子上摆着、支架上挂着的都是各种仪器和瓶瓶罐罐。原来父亲已经不能自主进食和排尿了,需要植入各种管道帮他维持生命。
我马上接了大哥的班,在医院一天二十四小时陪护。美国的医院护士什么都做,但中国的护士不会做护理的工作,需要家人照顾或者自己掏钱请护工照料。大哥对别人不放心,没有请护工。好在我们兄弟姐妹多,而且大都到了退休年龄,可以轮流来病房陪护。
父亲虽然失能,但意识时而还会清醒。如有女护士来换尿管,他会害羞,一边着急地去推女护士,一边赶紧拉被子盖住身体。
父亲的舌头奇怪地缩成了一个小疙瘩,失去了吞咽和说话能力。假牙也去掉了,只靠长长的胃管注入食物。后来请了个中医做针灸治疗,所以除了全身的管线,父亲脸上又多了七八根钢针。
针灸真是很神奇,做了两三次,父亲的舌头就舒展开了,也能断断续续说些什么了。不过,又似乎变得过长,都伸出口腔外了。于是乎,我只好又找到那名中医,要求他不要再做了。
父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医生天天催出院,我们就干脆买了病人护理床,父亲戴着各种管子 ,被接回了家。
我回到美国的家后经常视频,看到为了防止他拔掉胃管,父亲的手被绑在两边床栏上。父亲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去掉这个束缚。有时候把身体往下缩,使劲儿把嘴巴往手的方向凑,好像嘴巴能帮上忙似的。有时候向心软的二哥大声求着,我在视频里也帮着求二哥解开,哪怕就一会儿,好让他挠挠痒痒。二哥一边反复叮嘱他不要碰胃管,一边松开了绑住栏杆的带子,他举起手继续求:”把这个也解开呗!”我也劝二哥把他手腕上又厚又宽的手箍打开,好让他的手腕也透透气儿。二哥就又打开了带子那头连着手腕的环形箍子。结果呢,趁二哥不注意,他又拔掉了胃管。
后来大哥就立了新规:父亲每次重新插管不但非常痛苦,而且插一次都要付200元。从今后谁看管时让老头子拔掉胃管,要自己叫护士重新安上,而且每次安装的费用自己承担。
此后再也没人为他解开了,他又想出来个新花样。有一天二姐值班,他竟然开始贿赂了:”给我解开呗,给你五百元!”
见二姐不答应,马上加码:”给你七百!”
老爷子头脑是何等清醒,痛苦也分外不堪忍受。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自己去意已决,是大哥想方设法让他为我们而活,仅仅是为了孝顺的名声吗,还是别的什么?
当我对女儿说:如果我老年痴呆了,会选择琼瑶干净利落的死法,比那个网名叫沙白的女孩到瑞士的安乐死更方便快捷。但女儿郑重地对我说,即使我像姥爷这样子,她也需要我活下去,因为只要每天能看到我,和我说说话,就会快乐幸福,觉得自己还有妈妈陪伴,就是最大的安慰。这使我想起二姐的话:只要父亲活着,我们就还有爹,他走了,我们就啥也没有了。
有人觉得照顾病人是累赘,被照顾者也觉得内疚。但我也看到,有时候被照顾者却是照顾者的精神支柱,只要你活着,就是日泰民安,地久天长。父亲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多年,喂饭换尿垫擦洗身体,七老八十了也亲力亲为,深怕亏待了母亲。当母亲在医院去世那天,他竟然不能接受母亲已逝的现实,呼天抢地,恨不得从另一个世界把母亲拉回来。父亲的天塌了,柔弱而刚强的母亲,和他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生活中体贴照顾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条件地支持他。有母亲在,父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勇往直前。现在,这堵坚实而温柔的墙轰然崩塌,父亲瞬间就倒下了,此后几年他都深陷悲痛绝望之中无法自拔。以前母亲虽然痴呆了,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浑然不觉,但照顾母亲却是父亲的精神支柱,而且是退休后的第二职业,他乐此不疲,每天像以前一样对母亲唠嗑,就像她明白他的话一样,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呢!
现在将近百岁的父亲也成了当年的母亲,但母亲吃不下饭了只有等死,现在的医学却有更多的方法让他继续活下去。不能吃了胃管把营养输送到胃里,不能尿了尿管导出,不能呼吸了氧气机一天二十四小时伺候。
父亲啊,你被爱绑架,岂是你想走就走的?让阎王爷一边干着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