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住接待站
若兰
因为妈妈是孕妇,所以我们分得了一间单间。隔壁是妈妈过去的老同事朱老师,这让我们很高兴。这个单间是铁道中学一个单生女教师腾出来的,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洗脸架。墙上贴着女教师喜欢的电影剧照,床下摆着一双半新的皮鞋,抽屉里杂乱留些女性的小玩意。很温馨。女教师得知她的房间被征用了,来过一趟。看到她的东西被很精心地归到一处存放,很满意。称跟我们是一派的。对重庆815派表达极大的革命义愤,对我们表达深切的无产阶级的同情。
现在每人按定量领得了饭票,每天到食堂打饭吃。我们不愿同革命群众扎堆,就和朱老师找了个僻静房间一起吃饭。每天除了打饭,没什么事干。爸爸费了劲打听到送报纸的地方,每天就盼着报纸到,把每一条消息都读完。我和妈妈也不觉得闲着,因为食堂打饭是个技术活。去得太早,食堂先卖剩饭。去得太晚,菜就没有了。所以一天到晚都在为如何吃得好一点动心思。
不管怎样,饭是能吃饱的。但妈妈不行。肚子里的小弟弟很不安宁,闹得妈妈腿肚子抽筋不能睡觉。那天终于等到食堂要卖这个月的定量肉了。我吃完早饭就开始排队,虽然站在第一名,但开卖后大家根本不管次序。我太矮,手不能象大人们伸得那末长,所以炊事员的勺子怎末也落不到我的碗里。胸贴在窗口,被后面的人挤压得肋骨都要断了,小辫也挤散了,实在坚持不住,披头散发地从人堆里钻出来喘气咳嗖。爸爸平时不愿打饭,看到大家加塞,争论汤多了货少了,觉得丢份得很。但我的遭遇给了他极大的心理支持,使他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去挤这碗肉。爸爸从中学到大学都是搞学运造反的行家里手。这群红卫兵哪里难得倒他。很快爸爸就把肉买到了,还奇迹般地从汹涌翻腾的人堆中端出一大海碗肉汤。
这是我一生吃得最尴尬的一顿饭,因为朱老师没买到肉。现在这肉和汤摆在我们一起吃饭的桌子上。妈妈踌躇着慢慢地拿碗筷。好在朱老师说,柳老师,你是孕妇,这肉当然就是你吃,不要顾忌我们。妈妈松了口气,就吃起来。吃二,三口,就夹一块给我:“若兰也尝尝。站了一上午。”每吃一块,我都瞟一眼爸爸,又瞟一眼我的朋友小梅。
事后爸爸埋怨妈妈做得不对,“你是孕妇,吃特殊也罢了。人家也有10岁的孩子。”真是斯文扫地。妈妈说,算了算了,就这样想,我们没钱不能同逛峨眉山,他们不也自个去了吗?
我们岂止是没钱去峨眉山,我们连坐公共汽车的钱都要仔细掂量。爸爸妈妈在成都是有很多亲戚朋友的。但我们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地去拜访。记得就去过幺姑婆家。幺姑婆年轻时就投身革命,又是名牌大学毕业。俩夫妇文革前是高知高干。觉得他们家就象童话里的皇宫一样富丽堂皇。保姆端来精美的水果糕点。妈妈轻轻碰我一下, 我就赶紧把落在水果糕点上的眼光收回来,把交叉着的腿紧一紧。幺姑婆说现在靠边站了,不是被打倒,是被带薪休假。妈妈脱口而出:“那多好啊!正好过舒服点。” 幺姑婆正色道:“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舒服。总想为人民多做点事。……唉!现在也不让干了。”说得正襟危坐的妈妈唯唯偌偌。妈妈又提议姑婆抱养我:“你没有孩子, 让若兰来跟你做伴。她很乖。你会高兴的。” 姑婆转过脸来逗我几句,看我懵懵懂懂土里土气,也就兴趣索然。
出得门来,爸爸感叹:“我在背离党的路上越滑越远了。”
妈妈对姑婆不愿抱养而忿然:“不懂这些人怎样想事的,带薪休假还不满意。 ……说起来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若兰现在倒霉她会永远倒霉吗?她是知道你们家的孩子们的素质的。”
爸爸不愿别人非议家里德高望众的长辈:“你说话自相矛盾。既然你相信不会永远倒霉,为什么要把若兰抱养出去呢?”
“那是因为她要赶时间哪。她现在需要好的出身,环境和教育。要是不抓紧,到了出头那天她都被耽误了。”
妈妈一直动把我送出去的心思,看到人家条件好没小孩就提议,直到我满18岁。认真谈过的有伯伯,表舅,幺姑婆。都没成。妈妈叹到:“他们真是没眼力呀!我们若兰这么聪明可爱。以后当学者教授,把他们后悔死。”
还真让妈妈说准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