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扩大我的交际范围,青年路整条街上年纪相仿的孩子我认了个大半。说到青年路,不得不提一句,这是整个成都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据说连邓小平都知道青年路有个富甲一方的杨百万。所以,青年路是很热闹的,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逛街购物的人群络绎不绝。说回我的交际圈,我交往的孩子大多是青年路,或者邻近几条街道的小孩。比如陈龙,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比如秦姐姐,她住在我家的另一边隔壁。还有哑巴小孩,他住在街口。我还认识一个叫娟的小女孩,住在我家对面。我疑惑的是娟住的那个大院竟然叫九三学社。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一般,其实去看过会发现就是一个普通居民大院。我没有问过奶奶,娟怎么会住在九三学社呢?这个问题一定是个蠢问题,所以我守拙,闭口不问。每次去九三学社的时候,我都会到处张望,但到底也没看出这个居民大院和“学社”有什么相关的地方。只不过有几面雕花的石墙,也实在上不了台面的。
有一次奶奶在娟家里打麻将,我去找奶奶。一进屋,娟的奶奶就粗声大气的说:“出去,出去。”我是个倔强孩子,我一听叫我出去,转头就走。娟奶奶在后面大喊:“回来!”我才又重新回了屋。娟奶奶对奶奶说:“这个孩子啊,和他爸一模一样。”奶奶没有说话,专心致志的打着麻将。我却觉得很奇怪,我和爸爸怎么就一模一样了呢?我疑惑的看着娟奶奶,但她目不斜视,无视我的存在。
还有一次,我和娟在九三学社里面玩打野鸭子。就是两个小孩站两端,一个小孩站中间,然后两端的小孩用鸡毛毽子来扔中间的小孩,只要被扔中就算输了,所以叫打野鸭子。那一次我玩得很疯,我大喊:“我练成了《九阴真经》的,你们斗不过我。”娟和另一个小孩累得气喘吁吁却怎么也扔不中我。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娟奶奶又出现了。她咂嘴撸舌的说:“哦哟,看把他能的。”我彻底生了气,我怎么得罪娟奶奶了,她怎么处处和我过不去。我大声朝她吼:“小孩子玩,不归你管!”娟奶奶一撇嘴,走开了,那意思还是对我的某种蔑视。这一次本来高兴的打野鸭子,终于在娟奶奶的出现后,以一种尴尬的场面结束了。
我仔细想,怎么我就和爸爸一样了?爸爸是一个腼腆人,我也是个腼腆人,所以娟奶奶才这样说的吧?我不敢把娟奶奶的话告诉给爸爸,但从此以后我都会留意爸爸的言行,再对比我的言行,看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其实爸爸性格很和善,他是一个老实人。爸爸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业余时间哪也不去,就在家休息,偶尔也会做做家务。爸爸是一名挡车工,说白了就是纺织工人。爸爸说:“我挡车厉害极了,那些女工的产量都没我高,不信你们可以去单位上打听打听。”
没有人去单位打听爸爸的产量,因为没有人在意他。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爸爸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就应该做老实工作,产量高是应该的嘛。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什么上大学,自谋职业,那时候不一样。爸爸从云南当知青返城后,就接奶奶的班进了这家纺织工厂。这家工厂不是什么国营大厂,当时叫集体企业。我至今没有搞明白什么叫集体企业,在我的印象中,集体企业就是个草台班子,组织几个社会闲散人员劳动罢了。所以,爸爸的工作实在说不上体面,实实在在最普通的工人。
爸爸会给我讲很多故事,他是个知识丰富的人。什么草船借箭,蒋干盗书,鲁智深醉打山门,孙悟空大闹天宫,杨贵妃吃荔枝都是爸爸讲给我听的。有一天晚上爸爸讲到杨贵妃吃荔枝,累死了好几匹良驹。几句话讲完,爸爸就不讲了。我好奇的问:“就这样了吗?接下来呢?”爸爸说:“讲完了啊!”我说:“可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吃荔枝又怎么样呢 ?比如是不是皇帝最后被打败了?”其实我是想知道这个故事有没有什么教育意义,因为中国的故事往往都有教育意义。爸爸没想到我这么聪明,他好奇的看着我,摸摸我的头,没有再说话。
除了讲这些传统故事,爸爸还会给我讲人类起源,外国风貌。爸爸会给我讲以前人是不会生火的,所以要钻木取火。我很想试试钻木取火,但被爸爸否决了:“没有材料,钻木取火要那种极干的木头,还要有青苔棉絮什么的,再说你还太小,也钻不动的。你倒是可以试试聚光取火。”爸爸找出一块放大镜说,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用这块放大镜反射太阳光到一堆小纸屑上,就可以把小纸屑点着,也就是生火了。因为爸爸的指导,我还真在一个阳光猛烈的下午,用放大镜射了一堆纸屑好一会儿。但最后纸屑没有点燃,我却被太阳光射得睁不开眼睛了,于是只得作罢。
爸爸特别愿意教导我,除了钻木取火,他还给我讲过摩擦生电。爸爸说:“用一块绸子摩擦一支钢笔,钢笔就会带电。”但我们只有钢笔,没有绸子。爸爸灵机一动,说妈妈有一件绸子衣服,用绸子衣服也一样。我和爸爸打开抽屉,拿出那件妈妈的绸子上衣摩擦起了钢笔。但不知道是妈妈的衣服不是纯绸子的,还是钢笔的材质不对,或者是摩擦的手法有问题,最后终于没有见到钢笔带电吸附小纸屑的奇观。这个实验最后是在我中学的物理课上,用物理老师专业的实验工具才实验成功的,这是后话。
由此可见爸爸是多么知识丰富并且乐于传授给我,我的大部分物理,化学,文学,数学和生活常识都是爸爸教给我的。可以说没有爸爸的教育,我几乎一无所知。后来看《读者》上有一篇文章说,小的时候觉得爸爸无所不知,中年觉得爸爸不过尔尔,到老年就觉得爸爸是个伟大的圣人了。我想这种现象在我身上也是有的,小的时候我有任何疑问都会去问爸爸,并肯定会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我觉得爸爸就是一部大英百科全书。但中年以后,我就不再和爸爸交流什么了。到现在爸爸已经故去,想来他也会在我老年的时候,再次回到我的梦境,和我来一次深度交流吧。
爸爸还有一件特别让我记忆犹新的事,他每次给我洗澡的时候都会叫我翻开包皮洗自己的小鸡鸡。有的时候我觉得麻烦,甚至想笑,但爸爸却很郑重的要我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一种知识传递,妈妈是不会教我这样的。后来读中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同学明因为不注意洗自己的小鸡鸡,最后小鸡鸡溃烂发炎。我才猛的意识到爸爸的教育是有多么重要,而明就是一个父母离异没有爸爸的人。
有一年夏天,我在家里疯跑。我一头撞到爸爸的怀里,爸爸这个时候正端着一杯刚沏的滚烫的茶,开水从头到脚流到我的脸上和背上,疼得我嗷嗷直叫。本来我以为爸爸会像往常那样立即蹲下来安慰我,哪知道那天爸爸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怒气冲冲一个耳巴子扇到我的脸上。我本来已经挨了烫,还被最喜欢的爸爸恶狠狠扇了一耳光,于是委屈的嚎啕大哭。
妈妈跑过来看见我被烫伤,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医院跑,这个时候爸爸竟然躲进了屋子里没有任何表示。我靠在妈妈的背上,感受到她的体温,觉得很安全,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我抬头看天上,天上的星星很多,它们眨着眼睛在向我说:“大明受伤了,快去医院啊。不过没有关系的,因为你有妈妈。”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已经累得喘气,医生给我包上了一层纱布。和我一起看病的有一群好像是士兵的年轻人,这几个年轻人开玩笑说我像个英雄。我害羞的低下头,我不过是被开水烫伤了,怎么就成了英雄了呢?但年轻人还是温和的看着我笑,就好像我是他们的战友一样。
我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回了家,躺在卧室床上我觉得既难受又舒服。难受是因为烫起了水泡,压着生疼。舒服是因为躺在自己家床上什么都不用想,就这么软软散散的,很好很安逸。爸爸好像也有了一丝懊悔,他关切的拉着我问有没有事。我大气的告诉他:“我没事,没有事的。”真的,从小我就不记恨人。我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受到伤害,我只是遭遇了一次意外。
早上爷爷打开木板门,就算是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很有讲究,早上开门是一天的开始,也是一个重要的仪式。要是开门遇见了什么事,或者是出了点什么小差错,爷爷会唠叨一上午,主要是说不吉利,有古怪什么什么的。所以爷爷早上开木板门是很讲究的,先开哪一个门板,然后怎么堆放,怎么归拢都有讲究,顺序乱不得。我裹着厚厚的纱布从爷爷刚打开半扇的木门里面钻出来,站到街沿上。因为不小心,我的脚趾被木门压了一下,刮得我生疼。我忽然很想哭,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体无完肤”了:我身上有烫扇,脚又被压了,我简直成了一个受刑者。怀着一种很大义凛然的情绪,我咬咬牙,心中暗想:“大明,你一定要挺过去啊。即便有苦难,也不能倒下的。”幸运的是,两个星期后我的烫伤就基本痊愈了,也没有留下疤痕,只有那种欲死的决绝心情还顽强的留存在我的脑海深处。
小明也渐渐大了起来,他开始和我争抢东西。他什么都要和我争,从吃的糖果,到一块手绢,甚至一双袜子,他都要和我争。我很奇怪小明是不是天生来当我的冤家对头的,别人的弟弟认小服低,我的这个弟弟怎么尽在要我的强?有的时候急了,我就打一下小明的头。小明会含着一种怀疑情绪,盯着我看,直到确信我是在武力攻击他时,他才哇一声哭起来。小明可精了,他会视哪个大人在家而选择哭的强度,比如爸爸在家,他就不怎么哭。妈妈在家,他就哭得厉害。要是奶奶在一旁的话,那他简直就要猴王闹天宫了。每次小明一哭,大人就说:“肯定是大明又欺负小明了。”我听见这个话很郁闷,因为有的时候,不!其实是很多时候,是小明在欺负我!只不过小明倚小卖小善于伪装,让我受了不少不白之冤。我暗下决心,迟早要揭穿小明“受欺负”的假面具!
然而还没等小明的表演演到炉火纯青的时候,我的妹妹花妹又出生了。花妹生出来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只小橘猫一样,绵绵软软的萎缩在襁褓里,可怜兮兮的。我看着妈妈和爸爸照顾花妹那种急切的心情,心中暗笑:小明,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果然,自从花妹来到我家后,我的生活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小明的地位却急剧下降。我是家里的大儿,很多事情爸爸妈妈都会要我去做。花妹是家里的老幺,又是个女孩子,所以是爸爸妈妈们的心肝宝贝。至于小明嘛,大不大,小不小的,成了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孩子。后来我知道有一种说法叫鸡肋,但我要是当面叫小明是鸡肋,他又要生气了。
二姑妈从她家里给我拿来一辆儿童三轮车。这种三轮车在当时是高级货,很多小孩子梦寐以求的。我骑在三轮车上,得意得像个将军。这辆三轮车是专属于我的,小明碰都别想碰,当然小明也还太小,他骑不了三轮车。晚上青年路的夜市收摊以后,街面上就空旷了下来。大人退场,现在是小孩子的天地了!整个青年路的小孩子都跑到街面上来打仗。他们分成几个集团军,相互攻击,又联合防御。有个带头的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个圆盘形状的衣服架子,他一边挥舞着衣服架子,一边指挥他的士兵向前进攻。我觉得这个带头的小孩子很像《射雕英雄传》里面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不过他没有成吉思汗那么多胡子。
我骑在三轮车上一路呼啸着和小孩子们一起冲杀。一个小孩子叫道:“前方出现敌军,攻击!”一群小孩子一窝蜂的扑到街对面去了。因为三轮车笨重,所以我移动缓慢,落到了后面。我很想大叫一声:“冲啊!”就好像战争片里面的解放军一样。但心下一踌躇,我忽然泄了气。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荒谬,是的,我觉得战争很荒谬,包括这种儿童的模拟战争也很荒谬,而我不愿意变成荒谬。所以我踏踏小脚,一步一摇的骑着儿童三轮车回了家。我往家里骑过去的时候,还听见街对面的小孩子大喊:“杀啊!”我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远离了这场儿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