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公民话考试

小粒考公民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顺利，出来后还是感到难以置信，跟张潇说：“回家吧。”在张潇的眼里小粒这是情绪低落，神不守舍。难道考砸了？又不敢问，就默默陪着小粒出门上了车。

他们车子开出好一会儿小粒才缓过来，开口说道：“今天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我很懊悔当年在学校做老师时，为什么每次出题都那么难呢？感觉特对不住我的学生。”张潇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小心接话：“你当年出的考题很难吗？”小粒回答：“每次都是教学小组在一起出题，面面俱到，难度很能抗考。”

张潇问：“恐怕是你们学校或者教研室的传统吧。”小粒：“是呀，传统使然！不知道当年全国有多少二级教授，反正我们学校有四位，其中三位在我们系，而两位就在我们教研室。当年上学时知道这是我们专业的主科，下了很多功夫考到卷面91分，结果我们的主讲王教授，当然相比之下他只是新科教授啦，说：‘这么重要的专业课怎么可能让你们班三个人上90分呢？上90分的只能有一个。’结果把我的成绩压到89分。当年我毫无怨言，觉得理所应当，还挺骄傲。”

张潇不可思议地问：“你们对教授就这么心悦诚服？你们学校的教授也太好当了，太幸福了！”小粒骄傲地说：“那当然，关键是我们的教授都很厉害！刚上这门课大致两三个礼拜的时候，王教授到我们班来上实验课。稍稍得瑟一下呵，我们当年上大学赶上好时候，还算是天之骄子，每个班都有小班教室。那天晚上王老师跟我们约好利用晚自习时间上一堂实验课，就是不占用他那八十个课时呗。这一招儿在当时也被认为理所当然，留校多年后我也做了主讲老师，习题课，实验课都用自习时间，我那八十课时还得精打细算呢。话说王老师的实验课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把实验当中的每一个加载点和测点交代的清清楚楚，整个过程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没有一句废话，甚至没有多余字，我们每个人聚精会神，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课后王老师离开，整个班沸腾了，每个人都很激动：实验课居然讲的这样精彩吸引人！对王老师充满敬佩，认为这才是老教授应有的风范。后来我留到教研室，始终把王老师当做自己学习的榜样，很敬重，对其他教授也是如此。一直到出国前我都作副教授了，在我上课的时候，开讲之前，偶尔会有一溜老教授从后门进来，坐在教室后排听课。我知道他们是督导组的，里面有的教授都80多岁了还在无私奉献。每当这个时候，我也当成一种汇报，格外用心授课。总之，我们从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到考试，都有严格规定，哪个环节都不容许放水。”

张潇问：“你们考题的难易程度怎么掌握？”小粒回答：“王老师现成的标准：一个班怎么能三个人上90分呢？上90分的只能有一个。”张潇：“这也太刻意人为啦。”小粒：“关键的关键：知识结构，难点重点，都要面面俱到。”张潇：“那你们的学生抗得住吗？”小粒：“说到这里，不得不佩服我们专业的学生，入学时成绩高，进来后训练有素。当然，其他专业的肯定不行，我经历过。”

张潇问：“你给外系上过课？”小粒：“我们留校从助教开始，后来作主讲也是从外专业讲起，过关后才能给本专业的学生上课。我之前给另外两个系讲过我们教研室开的课，讲了一个学期都很平静，临到期末考试，一个学生，其实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来问问题。听完我的解答，他告诉我不知道这门课讲的什么，从头到尾，全班同学都不知道。我大为震惊和沮丧：原来自己的教学效果如此糟糕？以为就此自己的教学生涯彻底断送。没想到他接着说，自大学二年级起，我们系给他们开的专业基础课都不曾听懂过，我才渐渐放下心来审视他的来意，原来他是让我明白他们和我们专业的学生完全不同，提醒我下手轻点儿，别全给拍死了。我明白后当然会不做灭绝师太，我们的原则是确保努力学习的学生及格，只放弃自暴自弃者。我后来也慢慢明白为什么他们在我课上那么安静了，因为他们明知道学不会，也就不打算惹我。你知道吗？在某个答疑的晚上，遭遇一个死活搞不明白却一心求问的学生，那才叫惹火。”

张潇说：“就你们教研室开的那几门专业课，换谁学都头疼。”小粒不服：“可我们自己的学生，无论多难的考题都能突围出个把90分的，整个班基本上都跟得上老师的节奏，学的刻苦，教的投入，金苹果落在银网子里！正合适，妥妥地双赢。”

张潇说：“那是传统，老师高标准严要求是尽职责，是为了督促激励学生们更加努力。美国移民官就不同，他看你多年在美国工作生活，家人都在这里，给你身份是人道之举，成人之美，和老师给学生出题放水误人子弟完全两码事。”

小粒不无遗憾：“现在想来，当初没少为难学生。”张潇：“为难就对了！让他们在校期间养成努力学习刻苦钻研的习惯和精神，是培养造就他们。”小粒：“我当年给他们吃了很多苦头，可我是真的爱学生，爱工作啊。我那些学生真是非常棒！上课时，看到讲台下几十双亮晶晶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那是世上最珍贵最令人感动的一幕，每次我都在心里默默下决心永不辜负他们。当年下了很多功夫备课，遇到难点重点会把相关知识融会贯通帮助学生理解，对引用的公式和概念做复习总结，确保基础弱的同学一样跟得上进度，引入新概念还找准切入点，讲课追求行云流水，不晦涩难懂也不流于肤浅。”

张潇说：“你当年备课花太多时间了，把相关内容都给学生准备好，在我看来你那是抱着学生走路，不利于培养他们独立思考和自学能力。”小粒还沉浸在回忆中：“研究生毕业留校时，系主任谢教授说：‘做老师应该看《聊斋》，因其语言文字简练准确，生动活泼。还要会欣赏评弹，因曲调优美流畅，无论什么故事，都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我从小就喜欢阅读，涉猎广泛，自认为《聊斋》不一定非看不可；但后来的确学会了看京剧，算是补上了这一课。我的理解是无论讲课，还是做事，都要下功夫才能成功。我从不后悔当年的努力刻苦，只有骄傲。”

说到这里，小粒越发感慨：“曾经我是那么热爱讲台，转眼一去不复返，过去十多年了，往事不堪回首。”一时间两人陷入伤感，一路无话开回家。

刚来美国时小粒送儿子去上学，那是一个小学初中高中合一的综合性学校，她在那里做过一段时间的 substitute teacher at regular position，教中文，所教内容极简单，不记得有考试。印象深刻的倒是，有次上课前有个中学生怒气冲冲，进来就把手里一大摞书狠狠摔到课桌上，然后摊坐在椅子上，运了会儿气，梗着脖子愤然道：“刚才有人说我是Gay。"

小粒一直认为自己教学经验丰富，掌控课堂能力强。可一刹那，她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对答，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学生脸上表情丰富地变化着，由恼怒渐渐变成欣喜，最后只见他扬起脸说：“但是我很骄傲呀！”

这个小男生耳朵上几个精巧的小耳钉让他精致的脸庞更显俊俏，得意洋洋之色又添妖媚。小粒只怨自己后知后觉，也惊奇美国学生啥都敢和老师说，又佩服这家伙小小年纪心理建设倒快速有效，根本无需老师的帮助调解宽慰。

之前小粒打算先在这儿做代教，等慢慢考取教师资格证后再做数学老师。见识了这一幕，她很怀疑自己和美国学生打交道的能力。尽管其它老师说选修中文课的学生都算非常安静和友好的。可数学是必修课，小粒暗想到时候见识只会更多更离奇，而凭自己满脑子的师道尊严，怕是难以胜任，感觉当数学老师对自己来说是个苦差事。所谓自己教学经验丰富，掌控课堂能力强，全因那时中国大学的基本盘好，即学生也都满脑子的师道尊严，便宜了老师。

后因张潇换工作搬家，小粒离开了那个学校，果然没再继续考教师证，就此彻底离开了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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