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国之路即将成行,但早已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以此纪念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父亲,和我们万般无奈只能遥望神州的疫情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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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伴随上海封城的消息,传来了我父亲的肝癌确诊。
万里之遥的故国,远隔山海。无奈我手中的中国十年往返签证不让使用,其它中国签证也不办理,只有人道主义签证一条路。我只好焦急万分地向家人要病危通知。父亲微笑说,刚刚才确诊,总有办法熬两年,等疫情过去再回来看望。我知道他是心疼我有工作有孩子,经不起劳民伤财费时费力的回国隔离。我几经催问,但终因父亲坚决不同意给病危通知,以至无法办理人道主义签证回国。老父亲年愈八十,我虽然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最怕发生在兵荒马乱的疫情封控最严时。
回忆父亲一生坎坷,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与兄姐四人,相依为命。爷爷在世时良田百倾,果园万亩,富甲一方,无奈英年早逝。伯父身为长子,中断私塾,年少成婚,继承家业。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小少爷,自幼聪慧过人,博览群书。在兄姐接济下,父亲离开故乡求学,一路读至大学。
某年放假,父亲去同窗家游玩。途中同窗闲叙,世交家有三姐妹,其中老大与父亲年龄相当,同窗戏谑,愿做媒妁。当时的父亲,年轻气盛,一笑而过。到了世交家门口,父亲好奇偷瞄了一眼门缝,里面是正在聊天的三姐妹。母亲排行老二,妙龄十八,灼灼而立。不料惊鸿一瞥,从此辗转难眠。不久风云突变,时局逆转,爷爷的田地被瓜分殆尽,家道中落,父亲母亲各自流离。历经漫长的鸿雁传书,坚持多年的异地婚恋,终至哥哥和我相继出生,父亲几经奔波,才换来艰难的一纸调令。父亲与母亲久别重逢,拖子携女,在远离家乡的安徽,开始团圆后的人生新篇章。
父亲工作四十余年,从预算员到副教授,从工厂元老到创办事务所,关心时政,勤于思考,著书立说,桃李天下。我和哥哥大学毕业离开父母,各自成家。我后来远渡重洋来到加拿大。父母婉拒我的移民计划,心念故乡兄弟姐妹,告老还乡,锅碗瓢盆,乐在其中。
我与父母远隔山海,见面机会屈指可数。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疫情前的2019年夏天,父母来加拿大探亲。我们一起看遍,落基山脉的千年冰川,温哥华岛的海上明月,波士顿的哈佛校园,华盛顿的国会大厦,西雅图的波音公司,曼哈顿的高楼林立……还有傍晚时五彩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虽然旅途疲惫,但父亲兴致盎然,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如数家珍。
还记得华盛顿游览时,父亲兴致勃勃地一日步行游遍National Mall的各大展馆。正因如此,我对父亲的身体有信心,和哥哥一起与医生商讨治疗方案,最终确定使用美国新药免疫疗法。进口药物不在医保报销,我和哥哥纷纷解囊。几次治疗,肿瘤缩小,父亲声如洪钟,信心百倍地笑着说坚持一两年没问题,还计划明年春天我回国时,我们一起再去安徽,重游工作生活几十年的第二故乡。
未曾想,父亲的情况忽然急转而下。几番检查,最终确定是父亲身体对免疫药物的副作用,导致免疫性心脏问题,危及生命,被迫停药。坚强的父亲又尝试了传统放疗,依旧失败。最终,医院宣布放弃治疗,家里顿时陷入阴霾。
从医院回家一周后,父亲疼痛难忍,只能在视频里与我遥遥告别。视频里的父亲,虚弱浮肿,动作吃力。他很抱歉未能等我回来,这病来得不合时宜。无可奈何,咫尺天涯,欲言又止,泪如雨下。
而此时,正值乌鲁木齐火灾和白纸运动的风声鹤唳,外省人员5日内不能进公共场所。外省赶来的哥哥,即便几经申诉才出了高铁车站,最终还是被拦在了医院门外。躺在ICU里的父亲,连母亲都无法进入探视。2022年11月27日,没有亲人陪伴下,父亲带着万般无奈,走完他的一生。
老家按旧制设立灵堂,全族通宵守夜。按照父亲的意愿,他的骨灰洒在了爷爷奶奶的墓旁。他们最小的孩子,幼年时没能享受的母子天伦,如今化为尘土,永远依偎。
痛,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