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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的时候我有这样一句预判,经济一旦下行,教育势必要“科举化”。当时还有读者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想到才没过多久,“孔乙己文学”就成了刷屏式的网络现象。年轻人纷纷以这种自嘲的方式,表达对过去十几年所受教育的否定,和对未来前途缥缈的无力,以及对冰凉社会现实的绝望。这段时间一些官媒留言区的牢骚明显也多了很多,年轻人对未来美好预期的落空,正逐渐发酵成一种情绪,一种对现实不满的情绪。而这显然才刚刚开始,7月份又有上千万毕业生涌入社会,等待他们的将是遥不可及的房价,和望而兴叹的收入,或者,干脆就找不到工作。过去是穷人喝汤,看权贵吃肉,接下来很多人得饿着肚子看贵族吃肉了。网传一些地方连骑手都人满为患,入职都得塞红包;滴滴打车都劝司机改行,不然订单稀释大家都没钱赚。甚至有工厂连打螺丝,都要求先考俯卧撑了。现在连很多有资历的人都在失业,难以找到工作,更何况是应届生?而且你根本无法预测经济转折的到来,传说中的周期规律并非是圆形的,不是你熬过这个低谷就行了。而是需要进行结构性调整,和行之有效的改革才能重新焕发生机。这就是我预测教育将科举化的原因。因为我们本就是从传统的科举模式过来的,一旦工业化倒退,无法再提供充足的就业,那么体制就成了所有人最好的避风港。久而久之,教育的目的就直接变成了考公。而一旦危机蔓延到国有经济,体制能提供的岗位也将越加局限,最终彻底沦为“科举”。如今孔乙己现象的刷屏,也恰恰验证了这种“返祖”趋势,以及对“读书无用论”的忧思。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先聊一聊孔乙己的来源,记得某次主持人汪涵采访陈丹青,也是关于读书人的话题,挺有意思。一开始汪涵就引用了张载的名句,来了个很阴损的捧杀,说读书人有了不得的崇高使命,要为天地立心,要为生民立命,还要为往圣继绝学,又得为万世开太平。他这言下之意,就是看看现在你们这些读书人,能有什么用,迂腐清高,又一无是处,还不如我一个艺人混得好。当时陈丹青恰好一身长衫,书生扮相,大写的尴尬。好在他思维敏捷,也听出了汪的话外之音,当即回道,你说的为万世开太平,为生民立命这些,在古时候叫做官。汪突然反悟过来,说我就是官,处级干部。转眼间,为万世开太平,为生民立命的重担,就回到了他这个艺人的身上。接着陈丹青又开始戏称他为汪处,调侃说这两年经常有官员落马。这个事例也隐藏着当下读书人一个很尴尬处境,关于知识的哲学已经陷入了迷茫期。旧社会的读书人目的很明确,就是科举入仕,做官为朝廷效力。读书人和官,虽然在经济方面存在巨大的悬殊,但是在政治上却同属一个阶级,有着一致的理想和抱负。直到中西文明碰撞之后,对中国官本位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迫使中国开启了现代化的转型。这个时候,读书人的政治抱负跟官员开始分道扬镳,知识的目的也从做官,变为追求真理。就如哈佛校长所说的,教育的目的是让人分得清谁在胡说八道。因为当一个国家在真理的框架下运作的时候,它才是现代化标准的“万世开太平”。这种哲学上的转折出现在清末民初,经济上清政府启动洋务运动,政治上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而文学上,小说《孔乙己》的出现,就是读书人与官本位决裂的标志。我们为什么尊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因为传统文学都在写状元和浮华盛世,他却写孔乙己和人间丑态。很显然,状元只是少数人的未来,是代表皇权集团封建势力的未来,他们的未来事实上与中国的前途是背道而驰的。而孔乙己,阿Q,祥林嫂们,才是代表中国的芸芸众生。这些人的前程,物质生活和精神面貌,才真正决定了中国社会的变化和进步。孔乙己是一个落魄书生,迂腐,固执,寒碜,但本性不算太差。鲁迅通过塑造这个角色,来揭示封建科举体制对人格的摧残,以及在官本位体制独木桥式的人才选拔模式之下,被淘汰的,被遗落的大多数底层书生的凄惨人生。在小说《孔乙己》里,事实上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叫丁举人,是他将前来偷东西的孔乙己吊起来拷打,甚至打断了他一条腿。那么孔究竟偷了什么呢?鲁迅的设定很巧妙,是书。他通过这种隐喻,将旧社会既得利益者的凶残一面,以及严防底层上升的邪恶本性给展现了出来。这其实跟去年引发公愤的周劼事件,有着微妙的相似。周说我怕你们会读书啊?怕你们985和211?这显然也是社会矛盾的体现,像周劼这种政治世家的纨绔子弟在中国不计其数,他们的父辈早已为他们划定了一个舒适圈,并几乎完全垄断了优渥的资源,以便将“孔乙己”们排除之外。当空姐在雨中等待周劼两小时的时候,孔乙己们却连相亲都要排队。这种悬殊的生活落差,才是年轻人内心焦灼的根源,当然也是迫在眉睫的社会症结。但是鲁迅在作品中,也并没有对孔乙己表现出太多的怜悯,因为孔乙己与丁举人,事实上互为彼此。假若中举的是孔,那么茶馆里就是另外一幅景象了,是人前人后的鞠躬,和一口一个“孔老爷”了。而偷书的丁乙己,则会被吊起来打断一条腿。这是一个死亡循环,当年鲁迅发表这部作品的时候,清帝国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封建社会结束了,并不意味着人们摆脱了封建生活。因为真正封建的是人,你所承载的思想还停留在旧社会里。所以,孔乙己并未觉得自己可怜,他只是怨恨自己没能成为丁举人。同样,很多人憎恨周劼,但并不憎恨周劼的优越生活。这两天孔乙己文学开始泛滥,连官媒都出来引导舆论,要年轻人放下包袱干体力活,不要像孔乙己那样要面子,脱不下长衫。这表面上是要年轻人放下身段,实际上是引导他们对痛苦麻木。而网友们的回答也很有意思:脱不下长衫是孔乙己,脱下长衫是骆驼祥子。几乎一时间,孔乙己,骆驼祥子,这些旧社会的人物全部出现了。不管物质表面粉刷得如何繁华,骨子里的旧东西始终剔除不去。卑微的劳动者,和晋升无门的年轻学士,一切如旧。唯独那个对旧社会深痛恶绝的鲁迅,不见了。丁举人和周劼不待见鲁迅,倒是常理之中,但现实中往往是祥子和孔乙己最痛恨鲁迅。没有接受过教育的祥子可能分不清这是批判旧社会,还是在批判自己,但满腹经纶的孔乙己为何也分不清?显然是因为他还怀揣着一个进入举人阶层的梦想,但鲁迅却无情揭穿了他与祥子同属一个阶层的现实。而经济的快速下行,则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以及承受背叛自身阶级的代价。事实上无论是当代的孔乙己,还是旧社会的孔乙己,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并没有太多本质的区别。填鸭式的教育比之八股文,无非只是时代背景的不同,工业劳动比农耕劳动需要更高的文化基础而已。但是那些真正关乎一个国家质量的人文知识和社会科学,教科书上没写,孔乙己们也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现代化是怎么来的,先驱国家的现代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美国的垃圾工年收入高达七八万美元,日本的清洁工年收入折合三四十万人民币,德国的电工朝九晚五就能住花园别墅……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让所有普通人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不是欺骗穷人追求什么出人头地。这也许不是孔乙己们的责任,但是所有读书人,都有责任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