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六-十四)

顾家(六) 到藏的驻地要先乘汽车到市里，然后换乘火车。烧煤的汽车马力并不强劲，遇到有 坡上不去时，得靠乘客下车推。之后要转两次火车，最后是轮船。幸好彼时虽是械 斗时有发生，但民风尚且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顾家一个年青单身女子，也 并没有遇到有黑心人觊觎著拐骗她。一路辗转到了江城，向一个象是来送人的军人 问路，碰巧居然是藏的战友，于是搭了个顺风车。藏见到顾家时又惊又喜，没料到 顾家能这么顺利。 象所有来探亲的家眷一样，顾家被安置在军分区招待所暂住，小小的房间有个煤炉 可以取暖。正好部队杀猪，藏买了一块，借来了一口锅，也学江城人剁成小块□在 煤炉上了，打算把晚饭时喝肉汤。看着火候尚早，小两口出去遛达一圈，顺便让顾 家熟悉一下环境。两人一前一后，因为藏怕见到了熟人不好意思。几个小时后回到 这个临时的“家”中，只闻满屋肉香，可是掀开锅盖后却纳闷地发现怎么也捞不着 肉：原来是两人缺乏经验，煲的时间太长，肉都化了。 虽然这样的糗事偶有发生，却并不影响两人迟到的蜜月。春节里部队也没有什么紧 急的任务，藏总能告个假陪著顾家到市区逛逛。一个暂别了繁忙的公务，一个远离 了劳碌的生计，二人世界是从来没过有的轻松愉快。 这是顾家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大的城市，街道宽敞整洁，节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这也是她经历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第一次见到了漫天的飞雪， 屋檐下晶莹的冰凌和绚丽多姿的窗花。顾家好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目不遐接，耳 不遐闻，见到很多热情爽朗和有趣的人，努力理解著他们南腔北调讲述的故事，尝 试著他们亲手烹饪出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味，比如说那小小精致的金黄色的美味蛋 饺。然而顾家并不畏怯，凭著一口乡音浓厚，大半现学的普通话居然也能和大家谈 笑风声。她终于惊喜地发现世界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五光十色的窗户，原来生活是 可以这样的丰富多采。 顾家(七) 太阳明晃晃地，虽然只是早春，却暖洋洋地过分，几乎连身上的夹袄都穿不住了。 挺著个硕大肚子的顾家尤其觉得天气燥热，成日里热得脸红朴朴。 此时的顾家，已是一子一女的母亲了，儿子憨厚，女儿机灵。现在顾家怀著老三， 体态臃肿，却仍里里外外风风火火丝毫不逊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丁。就这样，年前还 是拖儿带女去部队探了亲，连带肚里未出生的婴儿，又一轮的跋山涉水。 汽车，火车，轮船。轮船，火车，汽车。因疲倦而哭闹的一双儿女。腹中婴儿偶尔 凑热闹的胎动。夫妻牛郎织女两地分居，顾家独自艰难地挑起养儿育女的重任，一 年一次的千里寻夫，转眼已有六年了。 幸运的是，一年后这些艰辛都将有望结束：藏的部队要迁往并定居郊外，正在大兴 土木，新的军区大院里将会出现成排的家属楼，并且按藏的职务，家属是可以随军 的。也就是说，藏即将分到一套两居室，厨房客厅厕所自来水电将一应俱全。 这多好！终于要有一个真正的家了。顾家宽慰地想象著痴儿娇女们也将会象城里的 小孩一样，梳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无忧无虑地在窗明几净的学 校里认认真真地读书。这正是顾家儿时梦寐以求而不能得以实现的。难怪顾家知道 这个好消息后简直是高兴得在梦里都能笑醒。 顾家(八) 顾家早已不是初产妇，对生产这件事这可以说是已经熟悉到无所谓了。曾经也是觉 得十分可怕，尤其是生大儿时。克己奉公的藏缺席了生产，于是当时的顾家不得不 独自承受了初为人母的惶惑。也是，二十岁，放在世纪末，应该还只算是个和爸爸 妈妈撅著嘴撒娇要零花钱的姑娘吧？ 然而这回的肚子似乎分外得大。别是有啥事吧？顾家终于怀着重重疑虑抽空上了县 城医院。经验老到医生用听诊器为她听了听胎音，严肃地告诉她是对双。又用手仔 细摸了摸，警惕她胎位不正，最好马上提前来医院待产，否则难保母婴平安。 又惊又喜。顾家谢别了医生，茫然走在归家的路上。 上医院待产？这似乎太奢侈了。农家一般是没有大病不会上医院的，再说，快夏收 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哪能做个闲人还得让人伺候呢？和公公婆婆怎么也开不了 这个口啊。 藏？一如既往地远水救不了近火，他那个脾性绝不会在部队动迁建设的忙碌时候请 假回来照顾一个产妇的。 还是，就忍忍了？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也许胎位到时就正了。船到墙头自然直嘛。 一向乐观的顾家就这样怀著侥幸心理做了一个让她日后后悔万分的决定。 顾家（九） 多年以后，顾家回想起来那个血色的夏日黄昏，仍然心有余悸。当然按照顾家凡事 向前看的性子，更多的时候，说是强迫也好，不自觉也罢，顾家总是让自己匆匆忙忙风风 火火，好像只有这样那些不堪回首的悲惨的往事才不会乘虚而入，指责她当时在命运不归 路的分岔口上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日，正是夏收农忙，村人都下地抢割水稻了，唯恐迟了遭遇台风一季黄灿灿沉甸 甸的稻谷就要烂在了地里。忙中添乱，顾家的预产期本应在一月之后，偏偏在此时提前分 娩了。大的那个一如既往地顺利在清晨娩出，是个女娃，让一直悬著一颗心的顾家多多少 少松了口气，以为医生的劝告只不过是过分仔细。不料小的那个直到黄昏也没个踪影，任 顾家费尽气力，疼得死去活来恨不能把牙咬碎，汗水浸湿了乱发如绝望的困兽。 六十岁的公公再也听不下去了，张罗著让小叔子们紧赶慢赶地把她抬到了县里。 “怎么搞的？！胎儿早就窒息了，再晚来连大人都没命了。”当班的医生严厉地责 备道。当机立断，上了全麻，抬上了手术台。 隔日等顾家苏醒过来，发现头痛欲裂，四肢百骸仿佛不是自己的。曾经强壮如牛的 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也有今日。 来不及哀痛失去的这个（也是女娃），鼓涨的奶水提醒著她家里的那个尚嗷嗷待哺。 虽然人们告诉她不必担心，家里孩子的爷爷拿暖水壶盛了米汤细细喂著呢，饿不着，但 顾家知道没有孩子的吸吮，奶是会自然断的。并且，虽说隔山听不到孩儿哭，一双年幼的 儿女仍然令顾家牵肠挂肚，辗转难安。 等不及养好身体了。咬咬牙，顾家回到了村里。 顾家（十） 半年以后，藏终于回来携顾家举家迁到了部队崭新的司令部大院。顾家有了第一份 正式的工作，在军区服务社当会计。旅途的劳累，新工作的压力，一向奶水充足的顾家这 回顶不住了。幸好藏想办法订上了每天两斤牛奶，顾家十七岁的小妹也有随军帮他们照顾 年幼的孩子们,新到一个新环境开始的千般难处终于一一顺利克服。 军区大院真正是最适合孩子们成长的乐园。地处大城市郊区，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而且有足够的未开发的野地让他们象野小子那么满山遍野地疯玩，节假日还能坐著部队 的特派车上繁华的市中心公园玩，那里的儿童乐园甭提多先进多好玩了，有铁索桥，雪山 峭壁，木偶戏，还有满地乱走的小机器人。门口有森严的持枪警卫，庭院深深，大人自可 放心做事而不必担心拍花子混了进来拐骗了脖子上挂著钥匙的小孩，寒暑假部队还组织专 人集体看管孩子，督促他们完成作业，课余时教教唱歌跳舞，这样小人开心，大人放心。 小孩们真是见风就长。外面的世界也悄悄地进行著翻天覆地的变化。多年的文革浩 劫中，军队多多少少象片难得的净土，少有那些盲目热情近似愚昧的批斗整人，让在此生 活的人们无比庆幸，眉宇间少了些市井人的提心吊胆，却免不了乌云深锁的沉重，毕竟， 唇亡齿寒，城门失火，池鱼焉能不殃及。 忽然之间，云开雾散。大院的办公大楼前充起了两个硕大的氢气球，拖著长长的红 色标语条幅，满世界宣告著这举国大事。多年的经验，人们并不敢大声奔相走告，但喜形 于色还是难免的。晚上大院的老老少少被聚集在礼堂里，举著彩色三角小旗，庆祝这标志 性的事件。都结束了。简直幸福得让饱经苦难而麻木的人们难以置信。 可这是真的。从今往后，勒紧肚子明争暗斗再也不会为人所推崇了。被扭曲多年的 经济文化和人际关系，在人们饱含期望的目光和渴望的心情中开始走向正轨。 顾家(十一)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变化，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就能察觉出蛛丝马迹。呼朋唤 友上相馆照相，不再只有单调的黑白照了--可以有彩照，但是上色的；小屁孩们聚在一起 唧唧咋咋，原来是在议论邻家政治处主任的大闺女在衬衫底下穿上了件新潮的奇形怪状 “背心”--并不是那种常见的白布汗背心，据说是上海现在正时新呢。 这些顾家都不关心。让顾家新鲜并开心的是周围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地人手一套毛针 毛线，但凡有空就上下翻飞，不多久一套崭新鲜艳的毛线衫就上了男人或孩子的身。顾家 因此有了新的追求，虽然多年以后，一件毛衫顾家还得花上整整一季的空闲时间。 顾家(十二) 多年以后，当年父母兄姊宠溺万分，如珠如宝的娇娇女老么眉都已为人妻母，吃尽 苦头，终于若有所悟，为顾家作了个自认为很确切的总结：顾家很聪明，但误就误在儿 时缺少正规教育，因此属于那种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 换而言之，顾家作活作事，领悟快，上手快，却不知道如何总结了教他人。 也就是说，顾家是千兵中罕见的那种机灵兵，但却不能是一个好将。 因此顾家的能干是只属于顾家的，并没有成功地作为一种传家之宝有目的地传给下 一代。 比如顾家自学成材，通晓了如何遍织毛活，但从没想起也不知如何传授这项技艺给 两个女儿。甚至当一向骄傲的眉虚心向她求教时，一向口齿伶俐的顾家此时就只是张口结 舌，“这个那个”的车轱辘话怎么也说不到点子上，最后干脆说“我来”，让作为学生 的眉很泄气，误以为自己是不可雕的朽木。 焉知世上无教不会的学生，要看老师怎么教，会不会教。自信心脆弱而且敏感的阿 丽在父母的大包大揽之下白白错失了成长的良机，无穷后患，自有后文可表。 当然，耳濡目染，作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二，姐姐娟自然而然无师自通地能干 如顾家。连长相都象极了当年如花年华的顾家。 而娇娇女老么眉，从小在唯有读书高的教诲中，说四体不勤一点也不过分，属于那 种油瓶跌倒都没有眼力键儿把它扶起来。 作为顶乖最善看人眼色的老么，稍加提醒后，绝对是动如脱兔，干起活来也认真地 有板有眼，就象她一向傲人的学习成绩一样。 来个时髦的比方：机器人。 只要有正确的指令，眉一准作得最好，一辆自行车能擦得光亮可鉴，纤尘不染，好 象刚刚从店里买回来一般。 家里养的鸡呀猫呀，三个孩子中只要她有好记性好耐心伺候一日三餐。 这点象极了藏：坚忍持久，不作则已，作就一定要作得最好。 两个女儿都是看上去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那种。而老大阿强，看上去一脸憨厚， 同两个妹妹有很大的不同。小时候还能夸为虎头虎脑，长大了说是“猪头”倒也确切。 而且两个妹妹都是身材颀长，同顾家一般般都是1.65m左右的标准身高。而阿强却如 一般南方男生无二致，勉强过了1.70m，同妹妹们站在一起常常被认为还没有妹妹们高， 很是让人郁闷。 幸亏阿强实际上是最聪明不过的。而且作为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然成年后 心中自有帷幄，小到家庭财政的统筹，大到规划成百上千人的工厂，压力之下，毫无惧色， 遇强则强，有勇有谋。 有主意，有担当，倒真应得一个“强”字。 顾家(十三) 在儿女的眼中，父亲藏不苟言笑，动辄假以辞色。强作为老大，小时候五指山，细 竹条挨得最多。 只因古训棍棒下出孝子，纵使藏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到了牙齿，书中也不曾有 表扬教育之类的针对小家庭的教诲，自然也不能免俗。而且强是长子，期望自然最高。 到了两个妹妹倒也好些，毕竟是女孩，而且几个儿女下来，为人父母也有了经验， 渐渐地心平气和。 或者是年岁渐长，对许多事想得开了，不太容易动怒，也就没有必要发泄到弱小无 助的子女身上。 其实打人也好，骂人也好，不过是施行者无能的表现。儿女再淘，也不至于往死里 打，多半是父母当日在工作或日常生活中受了他人的气，或者压力太大，极易被激怒，扯 了个冠冕堂皇“打是亲，骂是爱”的理由发泄到柔弱的亲生儿女身上。 实在是...可耻。 顾家(十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托赖小妹的帮助，顾家终于熬过了一边拖著不谙世事的三个小鬼，一边为一生中第 一份正式的工作打拼的艰难岁月。 眼看小妹年方二十，在乡下就算晚婚了，终身大事再也不能耽搁。正好家里相中了 个文化人，全家本是市上的，因文革下放，如今平反迁回去了，独独这个文质彬彬的儿子 愿意留下。赶上小妹也中意文化人，觉得象姐夫这样的男人，对牵手相敬如宾，不象一般 的乡下大老粗，以打骂老婆为荣。 天赐良缘，择日返乡完婚，从此忙上了自己小家庭。临走前顾家和藏为她备了些鲜 亮嫁妆，到市里的像馆里以气势如虹的长江大桥为背景照了份全家福。两姐妹依依不舍， 多情的顾家不由落泪。却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幸好都嫁入了本分人家。女怕嫁错郎， 不是么？想想往后触手可即的幸福生活，两人又破涕为笑。 藏错过了强和娟的宝宝岁月，对于六个月大就来到身边的眉无比伶爱。可是男人毕 竟是男人，况且又是农村出来的“大”男人，能指望他们帮什么忙？顾家有时得随服务社 下乡，此时帮眉梳羊角小辫的艰巨任务就由藏来尝试。聪明如藏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常常 拽不紧。于是眉常在此时烦躁地顶著一头乱发，一边暗自盼望妈妈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