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灵隐士)
青鸟无脚,倦人失根——作者电影《死者田园祭》
镜头一开始是孩子的游戏——一个孩提时捉迷藏的游戏,普普通通,几个小伙伴在一起,主角用手捂上眼睛,一闭眼,开始问:
“准备好了吗?”“没有呢。”
“好了吗?”“再等一下。”
“好了吗”“。。。”
一睁眼,方要开始寻找,却赫然发现儿时小伙伴,个个身形厚重,缓缓迈步而来,原来人已至成年。不知不觉,时光恰似流水,悄然间童年只可追忆,这就是时间的魔力。黑泽明在最后的作品《袅袅夕阳情》中也做过类似描述,电影近尾,耄耋老人打盹在梦中,依稀也是童年捉迷藏的游戏:“好了吗?”“没有呢。”看来到老也无法准备好。
这可不就是生活?人生之旅永远无法准备妥当。因为时间不会等待一个人先打算好一切,做好准备,完美地,一百分的准备,然后才开始计数。总是让人在措不及防之下开始,最后在无知无觉之中遗忘。
电影如画,开篇即调好颜色,定下基调。光怪陆离的影像妖异奇瑰,恰似达利的那幅名画《记忆的永恒》。
钟声滴答滴答,时间一点一滴。日夜流年,孩子慢慢长大,自然而然地发育。直到一日,发觉隔壁少妇,在树叶遮掩之下如此朦胧,美艳不可方物,少年于是心动情动,恋虽暗暗,却情深意长。这无可厚非——因为欲望冲动本就是天性,自然而然,只是来得措不及防。家里陈旧厅堂之内,沉闷至极,想到情动之处,不假思索,就告诉相依为命的母亲:“我想切掉包皮。”身为一个东方母亲,习惯戴着苍白面具遮脸,话题虽然尴尬,也不得不面色凝重,给予儿子一个标准答案:“啊?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不要看那些下流的书,要看我给你买的,要好好学习,要乖乖的不要胡思乱想喔。”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胡思乱想?”孩子不明白,拒绝接受。自脐带剪断之时,就已脱离母体,已是独立之人。既然独立之人,总有独立之心,总会有不同地想法观念,反抗之心油然而生,如火而起。于是离意已决,决意离开母亲,离开家庭,挣脱束缚,抛开羁绊,与隔壁少妇一起私奔异乡城市,追逐梦幻般前程未来,即使母亲哭泣挽留也无济于事。
“是真的吗?”“当时我真的这样做的吗?镜头突然切换,一个中年男人在发问自己,在回忆。他在现实中已经打磨多年,劳累疲倦。他记不清楚当初是否是这样子,太久了,他不能确定真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套用了别人的经历,或者虚幻中从没发生的,放到自己的童年一页,伪造出一个曾经的自己。
“想起来了。”他记起来了那个真实的片段。隔壁的少妇的确跟他私奔,却不是为了他。对方有恋人,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两人相恋却劳燕分飞。她想借由少年,离开丈夫婆婆,离开现在的家——因为这个家,是当初逼不得已才进的门。她和情人终于聚到了一起,骗着隔壁的少年去买酒,可是等少年回来,却发现一对恋人死在一起,手并手,脚并脚,用布带紧紧捆绑着——与君永不分离,赴死又有何惧。恰似溪水中那一对木偶,光鲜衣装之下,身体粗硬僵直,天地虽大,可是一切不由自主,只能随波而流,正如飘萍。
这就是生活现实,成年人的世界。不仅适用于电影的主角,也适用于导演寺山修司,对他们来说,童年所发生的事情,譬如战争,譬如失去父亲,譬如背井离乡,与母亲相依为命,哪件事情能让一个孩子随心所愿,能够完全确定稳定?一个都没有。
天地如此不仁。
他记起来了,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红衣女子。那是一个让人可怜的女人,不为村人所接受,逼着她杀死了自己的初生女儿——众人眼中的不详之物。她舍不得但是没办法,最后把孩子付于流水,人于是变得痴痴傻傻地。他想起了那个时刻,彼时的红衣女子不再红衣,变化改装黑与白,那手与脚像蛇一般缠绕着他,他茫然不安,尽力反抗却依然动弹不得,在无情无愿的情况之下,甚至痛苦屈辱的感觉中,纠结着,怅然地,失去了自己的童真。他原本希望能够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譬如隔壁的少妇,在一个梦幻的地方,梦幻的时间发生。可是一切措不及防,直接而粗暴。
生活何尝不是这样?城市正如一个充满肉欲的女人,展示着引以为傲的富丽堂皇,激发我们的心底欲望,卸下我们的心灵防线,引诱我们去靠近,然后粗暴强硬地撕扯着我们的衣装,忽略着我们的意愿,嘲笑着我们的无所适从,无视着我们的不安与抗争,强行锲入我们的心灵,即使你哭喊,痛苦,也无济于事,直到我们低下头颅,服服帖帖地躺平,受其霸占,最终合二为一。所有一切都以庄严神圣的名义:拼命打拼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为了生存?
现实如此残酷。
回到现实 ,他只是一个在城市中打拼的人,普普通通,貌不惊人。彼时的少年,勇敢决裂地挣脱羁绊,离开家乡,犹如青鸟一般展翅而飞,顶着前程的风雨,脚无落无息。浑然不觉中,发现镜中之人,眼眸已无生机,而眼角嘴角皱纹重重,那生活的压力已经让自己不是自己了。他已经忘记了少年时的情动,遗忘了少年时的勇敢,对生活的热情,对未来的追求。也忘记了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自己的母亲。全然成为一个活在当下,踯躅而挣扎的无根之人。失去的一切都是缓缓地,如水般流走,直至遗忘。
电影在最后,主角回到了故乡,在那个依然陈旧的厅堂内,还有依然陈旧,滴答无休的钟表,陪伴着自己的母亲,默默的两人共进晚餐。这或许是真的,或许不过是他心里想要的欲念。而刹那之间,如魔似幻,房间四周墙壁嗖然而去,时间飞转,二人已置身于一个现代闹市之中,车水行人,来来往往,唯有子母两人依旧对坐,淡然进食。
一个人追逐梦想,一定要一飞而起,从此脚不落地,不老无休吗?一定要忘掉,扔掉自己的根吗?做一叶没有根的浮萍,随波上下摆动而逐流?当然可以这样选择,只是非常清楚地是,一个没有根,无所坚守的人,一旦面对人生迷途,就会失去方向,失去自己。最终己非己,人非人。
着眼未来,一定要抛弃历史作为代价吗?两者难道真的做不到相依而存?男主角面对残酷的现实,感受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忽然有了奇怪的想法。他希望自己回到家乡,通过杀死自己的母亲,完全切掉自己对母亲的依赖,消除那些陈旧的,不合时宜的东西,从而断掉自己的根,以期求获得更大的自由,一个新的,更加强大的自己,更加光明的未来。真的可以吗?
这当然是一个悖论。杀掉母亲也无法抹灭那基因上的,生生相传的生命密码。没有母亲就不会有孩子,没有历史也就不会有未来。那些经历,那些发生过的永远是真实的,独特而存在的,如同大树之根,可能表面看不到,只是埋在地下。在时间的滴答之间,现在的一切已经变成历史,而未来的一切也将会变成历史,怎么办?难道每次一声滴答,就去擦除这发生过的吗?
我们在进步前行,可是会发现,这城市的节奏越来越快,每个人都像极了一个钟表,一个无休止旋转重复着的机器。这样的结果,是导致人人疲劳不已、倦怠至极。
正如电影的名字《死者田园祭》,那些记忆里的田园是城市的源泉,也是打拼之人的根,是曾经的自然生命本源。祭奠它,并不是想要回到过去,回归乡下,而是提醒我们,身在城市,不要忘记那些曾经的,千百年来,原始而孕育着活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