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由上海返回密州时,又见满山艳红的枫叶,满山艳丽的秋色,而在上海,刚是初秋,蝉声已咽,秋虫正鸣,绿叶青翠,桂花未开。但十月二日去浙江西天目山的朋友说,刚到山脚下的禅源寺,便被桂花的浓香包围了,以至衣裤、鞋袜、背包、行囊都透着香气。美国的密西根州是没有桂花的,听说新奥尔良州有,却无缘相见。二00三年十月十五日神州五号上天时,我正在上海,那天中午刚走到淮海路襄阳公园门口,便被一阵扑鼻的桂花香味吸引。十六年没有闻过桂花,但那嗅觉上的记忆并没有抹去,见到那几棵老树上黄黄的花蕾时,居然有遇见故人的激动。然而,今年的上海,似乎气温太高,同是十月十五日,却没有盛开的桂花,只有点愁怅的遗憾。
是啊,人生中总是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缺陷,有时甚至是刻骨铭心,今生难忘的。
九月二十二日,当我在密大橄榄球场,为女儿高中的划艇队当了九小时义工回家后,电话机上闪着十五个留言,个个都是表妹、外甥要我立刻赶回上海、父亲病危的紧急留言。我顿时心急如焚,打了一通电话,订下了二十五日下午飞上海的航班,接着再打电话回去,说是刚刚抢救回来,两支强心针后才有80/40的血压,但体温为40.5摄氏度,脉博为140,口不能言,听力尚存,于是女儿、老婆纷纷喊话,我也大喊着「我要回来看你了!」唯恐老父听不见,一夜难眠后,于二十三日上午八点(上海二十三日晚八点)再打电话去,说我父亲白天几小时直着舌头,叫我女儿Lucy,又在「阿克、古克、亚克」地学我女儿十一个月时的鸭语,又哑着喉咙笑,把邻床的病友弄糊涂了,一个劲地问父亲Lucy是谁,但父亲此时已语不成句,无法言明。
二十四日上午八点打去时,说父亲的话更是不清,声音也弱,只能分辩出他反复说着四个字「经..受..考..验」。二十五日上午七点至登机前的一点十五分,上海的电话一个也不通,二十四日晚上八点(上海二十五日早上八点)获知的病情是血压70/40,体温三十九度七,脉博150,「凶多吉少」、「电解质混乱」、「酸中毒,深昏迷」等许多字眼纷纷在眼前晃动,我既怕见父亲临终时的痛苦,又想见他最后一面。十二点五十五在机场候机时,一位多年的邻居要我替他向我父亲说,「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却深感恍惑,不是大人物,何必用大字眼呢?我只想说让父亲放心,我们会尽责尽力,把女儿培养成才。但在飞行、转机、候机的二十三个小时中,一种牵肠挂肚的揪心感觉一直无法解脱,而上海越近,一种不祥的,天人永隔,无缘再见的悲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
八月二十八日,九月四日父亲在我返美前两次说过「见不着啦,见不到啦」的情景更加历历在目,或许这是父子间的一种感应罢,我只能去想去年二00六年七月九日清晨两点半和他一起看足球世界杯法意决赛时的快乐,二00二年六月二十五日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时的快乐,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首次见到我那十一个月女儿时的欢乐。
终于,西北二十五号航班于九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提前抵达浦东机场,一坐进出租车,未出机场便给医院、家中打电话,却还是不通,但老妹的手机倒是拨通了,第一句话是「阿哥,老爸死了,昨晚十一点半。」似乎正是我抵达底特律机场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心里一凉的时刻。我又拨通父亲单位的负责人,说是立刻在我家见面,商谈后事料理。于是不去医院改去家中,刚把两只箱子拖入卧室,父亲的同事已按门铃,确定追悼会时间、规模、程序后,已近半夜。
迷糊中睡去,又迷糊着醒来,已是二十七日凌晨三点半,环顾满是父亲遗物的房间似乎父亲未走,似乎我九月六日没有回过美国,早上七点半,保姆要来做饭,九点要去淮海医院十八楼十二床探望父亲,又会听见他唱「平安夜」的歌声。我默然坐在床前,中秋的月光如水,洒满窗台,父亲喜爱的伏尔加船夫曲又在夜风中游荡。九十一年的人生,十一年的战火,三十二年办学,十年文革,二十二年退休生活,青年丧父,中年丧妻,失偶四十三年,独居二十年,他的人生步履,像这伏尔加河的纤夫,沉重中透着苦涩、汗水、苦水、泪水、血水,洒了一路。虽说书橱里有国际贸易学会的理事证书、先进工作者证书、优秀论文证书和几个奖章,但那站在窗前皓首望儿盼孙的形象,在机场上立于青年中的形象,在楼前不停挥手的形象再也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沉重的音符合著儿子沉重的泪珠,合著无尽的思念,陪伴父亲一步一个脚印的蹒跚西行,月光如水,哀思无限。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去了外滩银行,下午与父亲同事去医院结帐,取得死亡证明后再去派出所注销户口,开出火化证明,随后去火葬场预订悼念大厅,购好棺木、骨灰盒,晚上找出二十七张代表父亲生平的旧照,制作光盘用。二十八日上午再去火葬场付款,中午去浦东父亲单位落实各种事项,二十九日的追悼会倒是简单、隆重,父亲的亲朋好友、学生同事济济一堂,院长主持,书记到场,各地唁电收到四十二封,有的城市还派专人凭吊。
十月一日的清晨,我独自来到父亲生前喜爱的徐家汇公园,碧水翠柳,红墙蓝天,阳光灿烂,鲜花夺目。由于世界特奥会正在上海召开,又逢国庆佳节,四处五彩缤纷,花台灯塔林立,突显上海的繁华、热闹。不为什么,每次我见到张嘴替孙女喂饭的爷爷奶奶,替孙辈喂鱼,和孙辈共乐的老人们,我总要停步细看,因为那老人的笑容酷似父亲当年。记不清在那「良宵酒楼」前走过多少次了,每次都要看他八月六日最后一次替我洗尘时坐过的椅子,想起他看我吃饭的亲切目光,几次进了上海本帮菜饭馆,都要点那马兰头拌豆腐干,似乎能听见他在冥冥中说着「好吃,好吃」。而把饭店里用蚕豆做的葱油豆瓣酥,放入口中时,又想起因为我二十年没吃过这豆瓣酥了,父亲便在蚕豆上市的四月,一粒粒剥好,放在冰箱里,让儿子七月份最后一次吃他剥的豆瓣,深情无言,往事并不如烟。
十月一日晚间和二日、三日都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我不仅看见了一九三七年父亲南洋中学的高中毕业照,还看见了他的同班同学斯坦福大学的吴元黎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的王念祖教授、纽约的建筑师徐积楷先生、上海财经大学的谢树森教授。当年的英姿少年,有多少进入了历史,只有这发黄的相片记录着他们的青春,无言的文字记载着当年的故事。我见到父亲在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的日记上写着「跟着蒋委员长抗战到底!」一九六八年三月十二日写的认罪书「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自觉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二00二年七月十二日写的「纽约,华盛顿游」,这些代表着他每段人生的特殊故事,说着那特定的时代语言,人生如水,如风,如雨,如歌,如梦。
父亲还把三次来美国的护照、机票、换美元的收据保存在一起,把Mackinaw的城堡故事、小岛故事写在饭店的餐巾纸上,密歇根精神的英文全部抄在小本上。纽约帝国大厦的高度、建成时间、当日的气象、周围的景观、气氛都写在保险公司的广告上,而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历史、各种数据,在Skylon上遇见故宫文物鉴定家史树青的故事也写在他的日记本上。父亲虽然没有学会电脑,不会上网查资料,但他的一生都把学习当作毕生的乐趣,知识看成是最大的财富,他的笔记本共有七十四本,内容涵盖政治、经济、社会、人文、史学、金石、文物、考古、地理、旅游、摄影等多个方面,而抗战时由越南河内,经缅甸八莫、密支那进入云南的地图,一九四六年由重庆返沪时海关总税务司美国人李度开的通行证他都保管完好,锁在抽屉内。
即使八月二十二日当我把他的病况以通俗的语言解释给他听,他对「无可救药,坐以待毙」的结论很是反感,但是也听进了一部分,对医生再也不做辩证治疗的报告,再也不问「医疗方案了」。时至今日,我依然对父亲从中学起养成的好学习惯,办事的条理性,每逢大事的沉着、镇定充满敬意,你可以说老一代人知识陈旧、思维僵化、思路死板、没有创造性、与时代脱节,但这一代人的踏实认真的工作作风,民族危难时的牺牲精神,坚韧不拔的思想品格还是我们后辈的珍贵遗产,在拜金主义盛行,寡廉鲜耻,腐败不少的社会丑恶面前,这代人的精神更为宝贵。
况且,这一代的知识分子,父亲这一辈的不少人士在这生命的最后阶段并没有停止反省反思,以史为鉴,总结出了可供后人参考的经验教训。对共产党为何会有一九四九年的胜利,反右、文革为何会产生,国家今后会有哪种结构,台海两岸会有何种解决方案,都在他的日记中、文章详注、眉批、闲文杂议中有所反映。「反右斗争,自毁精英;大跃进卫星,头脑发昏;文革浩劫,历史倒退。」「英国文官制度值得借鉴!」「八亿人一个脑袋必然出错!」「闭塞言路,大捧整人,没有前途!」我不知道在公共场合父亲是否会发表相同的言论。记得八二年我说过相似的话时,他立刻要「慎言多思,不要翘尾巴,当心形势会变」。或许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或许这是安身立命,保全自己的良策,我知道民主是个漫长、痛苦的过程,在封建包袱沉重,一党制历史久远,官本位、钱本位、权本位的中国社会,要进行政治、经济改革实在不易。但父亲在私下有此大胆的议论倒是出我意料,怪不得他对章伯钧女儿的书一买再买,对胡耀邦女儿的书推崇备至,对建立和谐社会十分拥护。
十月四日的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我小心翼地带着父亲的骨灰盒去青浦福寿园寻找他和母亲的安息地。寄存好骨灰后便跟着导购观赏这占地八百亩,由国家民政部投资数亿的园林式陵园来。这拥有一百十二个园区的陵园确实不同凡响,青山簇拥,绿水环抱,名人荟萃,群星闪耀。北大蔡元培校长,复旦的陈望道校长、谢希德校长在此长眠,乔冠华坐在滕椅中大笑,章士钊柱拐杖立于青松绿草间,电影演员阮玲玉、上官云珠、金焰、程之、于飞、刘琼在此聚会,书画家吴昌硕、沈尹默、任政在此安息,评弹越剧、京剧名角杨振雄、张鉴国、戚雅仙、尹桂芳、童芷苓、郑正秋、郑少秋在此可见,由前市长曹狄秋、市委书记陈丕显、华东局第一书记魏文伯、市委宣传部长杨西光、文革后的市委书记陈国栋,以及解放前地下党市委书记、文革中自杀的驻苏大使刘晓组成的名人园,屹立路旁。而一路看去,上海近代,现代人物聚集,各行各业精英齐全,确实是个人文纪念公园。
不仅如此,还见到陈洁如、胡适、邓丽君的名字也在其中。胡适与七君子,闻一多、陈望道、范长江组成了君子园,而邓丽君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别居一处,面对小河流水,背倚亭台楼阁,也是一方神圣。思来想去,认为此地风景甚合父亲品味,虽然地价已是两万一平方,直逼市区房价,但想到父亲能在此欣赏他喜欢的评弹名家,见到心慕的电影巨星,相处多年的老邻居、老朋友、老同事,于是便下定决心,付了定金,打道回府。
到了家中,人是累极,但朋友硬邀去黄浦江夜游,盛情难却,只好遵命。到了浦东滨江大道,已是人山人海,东方明珠下闪光灯不断,正大广场的饭店门口排起长队,马路上拦出租车的人密密麻麻,黄浦江边更是摩肩接踵,一家三口,三代同堂,几家共游以及各种旅游团络绎不绝,英语、日语、韩语、俄语、德语、法语不绝于耳,黄浦江中大型广告船流光溢彩,满目生辉,曾载过国民党主席连战和各国首脑的大型龙船也出动了,旅游一号、二号、五号、十号船穿梭往返,整个浦东浦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黄浦江的水也被染成五彩,我却在万众欢腾的浦江边居然睡去,还连着打了几个响呼,看着居正外孙的傻笑,服务员的侧目,我却不知已经睡着,而且还在打着响呼,或许是九月二十六日来马不停蹄、身心疲惫,如今父亲的大事已告一段落,精神一下放松了罢。
正在这时手机响起,却是安娜堡的老婆打来,知道我躺在黄浦江边,她倒是大吃一惊,「千万别...」“ [日本电影「追捕」中的沼仓跳下去了,长濑也跳了,但中国人姚某没跳,因为女儿没有长大,房产证没有办好,不好跳的!” 老婆噗哧一声「神经病」,倒也使我彻底清醒,连喝几口咖啡后顿时如释重负。
然而,人生在世,责任不小,要把小的培养成人,要使老的有幸福晚年,走好人生最后一程,我们这些中年人的担子不轻,不可轻言放弃,一个人把自己的责任做好了,才会嬴得别人的尊重,无论成就大小,这样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朋友还会记得,同事不会忘记,学生不会忘记,后辈不会忘记。眼前不息的黄浦江,见证了我祖父八一三抗战血洒热土的悲壮,见证了父母在浦江边恋爱、工作的过程,也见证了九五年一月四日我和父亲、女儿三代人在此的欢乐,如今又滚滚东流,开始见证又一代人的故事,又一代人的悲欢,倘若江水有情,倘若江水有义,请向逝者致敬,请向生者祝福,请祝国家昌盛,请祝全民幸福。
十月四日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父亲的遗物基本有个头绪,家中的物品也有个底细,房产证的办理既是一波三折,也是极富戏剧性,明明山穷水尽却又柳暗花明,虽说没有遗产税,但公证费的支出也使我大吃一惊,好在有惊无险,也是顺利渡过。在即将离开上海的十月十四日,我又一个人坐在「良宵酒楼」父亲坐过的椅子上,那并不遥远的情景历历在目,无法挽回,可是看着街上青春勃发的恋人,正在上学的学生,迈着鸭步的「国际妇婴医院」准妈妈们,心里又有另一种人生的感受,新的一种人生体验,既然人生的两头都是黑洞无法把握,那珍惜现在的每一天,过好现在的每一天,珍惜亲情、爱情、友情、真情,才会使今生的生命有意义。记住逝者的爱,记住自己的责任,完成好自己的责任,才会无愧于前人后辈,无愧这一生。
人生如水,来去匆匆,人生如歌,悲欢交错,人生如梦,转眼百年。九月二十五日中秋节的深夜十一点零五分,父亲的监视器上闪出一片晶莹,血压直线下降,心电图猛然一亮,化作四散的星星,缓缓拉出一条直线,呼吸没有了,脉博没有了,医生来了,护士来了,但是无法拉住他的步伐,与我的抵达差了二十个小时,天人永隔无缘再见了,可是他给我剥的葱油豆瓣酥还有余味,那「良宵酒楼」内还有他的目光,还在注视着来往的人生,来往的亲人,他的爱不会遗忘,他的情不会遗忘,中秋不圆,慈父千古!
二00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父亲仙逝一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