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y5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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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塔斯马尼亚的记忆

(2022-08-22 19:43:41) 下一个

好友阿Don来电话约我吃饭,他要离开墨尔本,回珀斯父母身边了。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异性朋友,我们相识20多年了,那时他和他的男朋友一同在一家国际NGO的昆明办公室工作,我们都年轻,经常在一起。后来回澳洲,他们去了悉尼,又搬来墨尔本和我们团聚了几年。他是孝子,和父母感情深厚,一把年纪的人了一开口还是” Mum and Dad”。如今父母老了,他自己前两年也生了一场病,又经历这几年的疫情,突然想通了,想搬回去陪伴老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虽然不舍也只能就此作别了。搬回去陪伴母亲也是离家太远的我的梦想,可惜不知道今生是不是可以实现。

魔幻乱世,什么都在变化,每一天的静好都是值得感恩和珍惜的。因为疫情和病情我已经几年没有回国,也没有出门旅行,只能回忆一下过去,年轻时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记得那时体力真好,在虎跳峡背着比自己还大的登山包在山间徒步,夜宿山中客栈,第二天天亮接着走。1999年去新疆,去敦煌,那时候看到的风景现在应该看不到了吧,真庆幸我去过了。世界瞬息万变,人生无常,生命脆弱,让我们的每一个经历都显得弥足珍贵,应当珍惜。

回到从前的旅行,在澳洲我记忆深刻的是去塔斯马尼亚岛环岛,那时没有钱,自己开车,带着帐篷和睡袋,一路风餐露宿。

塔斯马尼亚是位于澳洲东南部的大岛屿,也是唯一的岛州。塔斯马尼亚再往南,坐船几天几夜就是南极了,那里号称“世界的尽头”,风景优美,终年寒冷。因为远离大陆,很多古老的物种也在那里生息繁衍了下来。

坐 “塔斯马尼亚灵魂号”,从墨尔本出发,跨越巴斯海峡,就是塔斯马尼亚,这里有传说中的塔斯马尼亚老虎。

塔斯马尼亚老虎是一种已经灭绝了的珍稀有袋目动物,它和袋鼠、考拉有亲缘关系,学名叫袋狼。这种奇特的动物体型像狼,脸像狐狸,身上又有老虎的条纹。可以四足奔跑,又可以像袋鼠一样用后腿跳跃,生性凶猛。可惜最后一只名叫本杰明的塔斯马尼亚老虎也于1936年死在当地的动物园了,不过此后一直传说有人在横亘岛屿的大山中看到过它们。

首府霍巴特是一个依山傍海的安静小城,因为远离大陆,这里的建筑依然保留了浓郁的英式风格,市中心有高大漂亮的乔治式建筑,繁华的集市,店铺林立的街道,还有海港。

塔斯马尼亚号称是世界上海水和空气都没有被污染过的净土,有世上最清洁的海水。我们在那里恨不得天天吃鱼,吃生蚝,喝啤酒。那时年轻而健康,可以随便喝酒。

啤酒是本地啤酒,漂亮矫健的塔斯马尼亚老虎站在绿色的酒瓶上,金黄的皮毛,黑色的条纹,狼一般的身形,据说它的嘴巴撕扯猎物时可以张到180度,可惜现在的它只能从小小的酒瓶上和我们温柔地对视。

来自古老酿酒工艺的啤酒和已经灭绝的动物,还有海上的星星和来自南极的风,看似美好的外表下却是残酷的历史,这个美丽的岛屿上和塔斯马尼亚老虎一起消失的还有岛上的土著。他们本来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英国人来了以后把他们当动物一样无情地猎杀掉了,一个不剩,塔斯马尼亚从此成为了澳洲唯一一个没有原住民的州。

据说一旦技术成熟,科学家将克隆塔斯马尼亚老虎,让它们重返人间。古老的技法可以酿制美味的啤酒,最新的科技可以复制已经灭绝的动物,只有历史无人问津,随风湮灭在这世界的尽头。

到达Swansea 是我们旅行的最后几日,那个名叫“天鹅海”的海湾离霍巴特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出发时一路有海景,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景色日渐荒凉起来。黄昏的海风呼啦啦地吹,吹得我们的车摇摇晃晃。按计划我们是去前面的一个小镇投宿,可右前方突然出现一栋美丽的乡村大屋,突兀地矗立在一个临海的峭壁上。路边有招牌,写着:“Kabuki(歌舞伎),可以吃饭和住宿。”我们毫不犹豫地转进去,停好车,前去叩门。没有人应门,用力推开黑色的笨重木门,走进去,迎面是一桌日本风格的插花,墙上挂着日本浮世绘,房顶上低垂着白色的和式纸灯笼。

穿过安静无人的走廊,来到大厅,我们的面前是一个传统的日本餐厅,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落日熔金,夕阳在遥远的天边燃烧着沉入大海。

一个澳洲老人走过来和我们寒暄,菜单递过来,饥肠辘辘的我们点了寿司,鳗鱼饭,天妇罗,和日本清酒。

天色暗下去,天花板上低垂下来的宣纸灯笼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原木餐桌上的日式餐具在温暖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放木筷的筷架最为别致,那是一个个小海贝,被海水侵蚀打磨过,每个造型不一,圆润而拙朴。

那个身形高大的澳洲老人从厨房回来,带着我们的清酒。也没有其他客人,他干脆坐下来和我们聊天。原来这个老人年轻时是澳洲航空的空乘,常年飞日本,有一天遇到了自己的真爱,一个日本厨师,两情相悦,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异国恋。其间总是聚少离多,两人饱受离别之苦,终于熬到了退休,机缘巧合,来到这个海边大屋,开始经营自己的餐厅。

这个房子里面大大小小的物件都是从日本飘洋过海运过来的。木头的门,墙上的画,所有的家具和餐具,一桌一椅,一杯一盏,就连庭院里的石灯笼,都来自遥远的东方。当然,还有厨房里那个正在给我们准备饭菜的日本老人。

他们的故事好像我们手中的日本清酒,清冽中带着一点微辣,喝下去后回味却是甘甜。好像世相里的普通人生,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地老天荒,貌似寡淡如水,其实回味无穷。

我们的晚餐被放在一个黑底红边描金的漆盒里端上来,米饭雪白,鳗鱼肥美。

为了省钱,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在路边的小镇超市里买一些简单的食物,在自驾旅行者露营的caravan park 自己做饭。风尘仆仆地在路上行驶一天后人十分疲倦,简单做点吃的,赶紧睡觉,为了第二天有体力继续行路。公用厨房里通常也会遇到行行色色有趣的人,从欧洲过来旅行的年轻人,从南极考察回来的科学家。我们一起吃饭,聊天。有的留下联系方式,有的就此作别。好像人生,邂逅相逢,未必可以长相厮守。

只有他们俩不是,那个做完菜的厨师也出来了,羞涩的日本老人,花白齐整的头发,温和有礼的微笑,只和我们点头致意,远远坐开。两个老人开始默默地对饮,偶尔三言两语地交谈。

客人这么少,可能绝大多数的夜晚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吧。年轻时他们肯定疯狂过、热闹过,现在只剩下执手相伴了,像所有相爱的人梦想的那样。只是在这世界的尽头,每一天都漫长得像世上的千年。

花钱吃了鳗鱼饭,却没有钱住Kabuki的客栈,据说客栈的每一房间都是面朝大海的。我们搭了帐篷,也面朝大海,但离海太近了,潮水哗啦啦的声音就在耳边,我总觉得一个大浪过来就要把我们卷走,一夜无眠。

这么多年过去了,又经历疫情,餐馆肯定已经关门或者易主了,老人们可能也不在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自从生病以后,我更相信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坚固牢靠,永垂不朽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什么都留不住。好像去年我第二次住院时我的病友Kerry说我们的病房应该叫“ falling apart"病房,那时她和Tina正在绝望中等待骨髓捐赠和配型,大家的人生摇摇欲坠,falling apart就是迟早的事。又好像南极洲最大的永久性冰川正在渐渐融化,其加速融化的趋势可能导致整个冰架在未来三年内完全崩塌。就连那次的旅行照片都找不到了,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只有相机,照片存进了移动硬盘,几次搬家下来,移动硬盘也找不到了。在这个不坚固的世界上唯一存留下来的只有我零零星星的也未必可靠的记忆,比如第二天清晨从帐篷里钻出来,我的面前是空旷无人且长期人迹罕至的白色海滩,和多少年潮涨潮落后留下的贝壳堆积成的小山。太阳尚未出来,大海在异常清冷的晨风中平静地呼吸,月亮白色的影子还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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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容榕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花州的家' 的评论 : 可以想象25年前的塔斯马尼亚应该更宁静美丽。我也记得那座又大又漂亮的旧监狱,当年是为了关英国送过来的犯人,曾经阴森恐怖,后来成了景点,又在某一年发生针对游客的枪击事件让澳洲全面禁枪,历史就是这样充满起承转合,是有意义的大回忆,而我们的回忆就是无足轻重的个人小历史:)
容榕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世界在我心中' 的评论 : 祝早日成行,塔斯马尼亚能多久保留它的清洁和宁静很难说,疫情前已经有很多中国游客了。
花州的家 回复 悄悄话 25年前也曾到访过塔斯马尼亚,也是自驾环岛游。因是朋友们一起出行,我又刚到澳洲不久,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天很蓝,云白的耀眼,清凉的风和空旷的沙滩,还有离海边不远处那座遥远年代留下的旧监狱。回忆也是财富,值得珍惜
世界在我心中 回复 悄悄话 塔斯马尼亚通过你的介绍,才有所知道,有机会一定去看看那个无污染的岛屿
容榕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枫散仙' 的评论 : 如果这篇文章竟让您有deja vu的感觉,那就是它最大的价值和收获了: )
是啊,人生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从来不是别人表面看到的那样。
枫散仙 回复 悄悄话 这优雅的文笔,很动人。那对开日本客栈的老人也很让人羡慕。也许,我们羡慕的往往都是从外面看上去美丽的东西,而如果真正步入他们的生活,也许会有其他的感受?这篇文章的意境让我有deja vu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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