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文字,献给父亲。
父亲离去十年了,今生一别,永不再见。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十年前,被他一个电话从澳洲喊回来,一家人陪他回乡祭祖,过端午。记得那天我们去了位于城南的水观音,一座位于川中盆地,不知道建于哪年哪代的小庙子。端午香火旺盛,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客太多了,父亲在人群中巧遇了小时候的同学,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们不但一眼认出对方,还喊出了彼此的名字,白发苍苍的两个老人挤在人群中,高兴得不晓得说啥子好了。
然后又陪了他三个月,他生病入院,我却不得不离乡。临走时他在病床上拉着外孙的小手说: “天佑,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老外公了。” 我让儿子亲亲他,转头就把他的话当戏言了。
才回来一个月,父亲就骤然离世,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他离开时没有一个子女在身边,给他送终的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一个晚辈。父亲当年执意要把人家介绍给我,为了吸引我见面还特意安排了丰盛的家宴,可惜让他失望了,我们最终无缘。
那天我正好心血来潮地整理了旧信,翻到一张父亲去欧洲旅行时寄来的照片,胖胖的他站在异国的阳光下朝着镜头微笑,我把照片又放回了信封,没想到几个小时以后就要把它找出来,对着照片里的他重重磕头。照片后来一直在我的钱包里,伴随我体验一场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痛,这种痛没有丧过亲的人,和在父母跟前尽过孝的人肯定不会明白。
几个月前我在水观音许的愿真的应验了,我回来了,
30年代出生的父亲,经历过战争,革命,饥饿,和每一场运动。像这片土地上他的同龄人一样,一生跌宕沉浮。
我最喜欢听他摆龙门阵,摆他小时候跟爷爷坐茶馆,这边在喊:‘客人来了,泡碗茶来。’,那边认识不认识的客人都在应:‘ 茶钱我拿了哈!’,‘茶钱我给了哈!’,父亲把众人的声音学得活灵活现。
摆他上学时当童子军,抗战时期每天晨会要升旗,升旗时要唱当时的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后来他一开腔母亲就紧张,骂他唱歌难听,要站在左边听,又骂他反动,把娃娃都教坏了。
摆他的仓山中学,当年的老师很多是随西南联大退到大后方的,他一生都在怀念那段时光,战乱中自由的空气,只是一转眼就过去了,改朝换代,父亲在班上耍得最好的林姓女同学父亲被镇压,他陪她躲在山坡坡上看杀场,看林爸爸被“敲砂罐”,看林家人得到恩准,把涂地的脑浆捧起来装在一个碗里,听到这里我和弟弟赶紧追问: “她哭了吗?她哭了吗?”,父亲回答: “哪里敢哭。” 父亲说在班上学习最好的就是他们两个,不是他第一,就林姑娘第一,又都是成分不好,所以格外惺惺相惜。
父亲会唱英文歌,《The more we get together》,一首来自抗战时期的美利坚童谣他有本事黄腔黄调地唱得一个单词都不错,把来自澳洲的女婿听得哈哈大笑,说老掉牙了,这些歌在西方已经听不到了。 ‘’The more we get together, the happier we'll be...‘’,四海之内皆兄弟嘛,这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父亲的龙门阵摆不完,故事里那个土改时自杀了两次却几天几夜不肯落气的爷爷,家道中落后拖着幼女捡红苕吃的落难的寡妇奶奶,还没有成年就被迫仓促离家的他,嫁出去了又背着奶娃儿回来替畏罪自杀的爷爷挨斗的大孃…… 我多少次想把它们写下来,必须写下来,最终没有写,父亲是摆故事的人,他最应该写,他也没写。有什么可写的呢?那个几代人的故事里最热闹的是大时代的起承转合,波云诡谲,落笔到个人,平铺直叙也好,浓墨重彩也好,无非是重复这片土地上千百万人共同的命运,早被人写尽了,或搬上银幕,或写成小说,这样的小说,英文版的国外都多的是,再惨烈,终不过是94岁高龄的大孃回忆往事时从心口发出的那声长叹。
父亲离家后一路跟着修宝成铁路的队伍到了陕西,遇到当地学校招考,决定碰碰运气留下来求学,没有选择的父亲考上了一个理工院校,热爱文艺的他又在学校里组织起了文工团,唱着三民主义长大的他改唱《兄妹开荒》了,那也是一段艰难而难忘的岁月,父亲念念不忘扯一块蓝布做裤子都要紧巴巴的做成两条的本地同窗汤叔叔。他会写剧本,汤叔叔会拉二胡,家里的黑白照片上那两个天天饿着肚子的年轻人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后来我专门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了一趟西安,走了父亲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吃了他心心念念的羊肉泡馍,听了秦腔,秦腔是除了川戏他一生中的另一份挚爱。父亲一生喜欢吃面条的习惯也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父亲去世后终于回到了翠竹参天的祖坟,旁边是易了主的老屋和良田。我知道他始终心意难平,含泪离开时是刚刚丧父的少年,回来成了阳光下森森的白骨,又在一片恸哭声中被永远地封存进黑暗的地下,但是一切都过去了。被埋下的还有我的记忆,不想触碰的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人和事。
而我是那个幸运的女儿,因为我有一个开明的父亲。小时候无论多么顽皮,父亲总是比母亲更温和地待我,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仍然记得父亲坐在沙发上看书,任由我把他的头发梳成一个一个小辫,又打散开来,扎成一个一个的"冲天炮",他本来服服帖帖的二八分被我弄得乱七八糟,还被橡皮筋扯得生痛,但怎么弄他也不开腔,只专心看他的书。后来父亲去阳台上浇花,对面楼上的一个女人远远盯着他看,父亲心中暗喜,却忘了自己是满头小辫子,突然反应过来,扔下花洒落荒而逃。
我小学三年级带着80几分的试卷回家,他只淡淡地说:"没关系,努力了就行了!" 他从来没有用分数约束过我,也不拿别人家的孩子和我比较。他曾开玩笑说:“你那些好朋友成绩那么好,和她们一起你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吗?”,我说: “没有啊,她们好她们的。”,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了,从此父亲对我的描述都是: “死猪不怕开水烫,天塌下来当被子盖。”。后来弟弟在美国读了博士,父亲依然肯定地说: “其实我和你弟弟都觉得你比他更聪明,就是太懒散。”,或者说: “你就是缺一个好的平台。”,至今说起来都要落泪,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从来不吝啬对女儿的赞美,这样的父亲,哪里去找? 我结婚的时候,父亲对女婿说: “我女儿是天才。”,惊得那个澳洲人以为自己是不是中文不好,听错了,但从今往后都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把百无一用的天才老婆供起来。
从小家中的书父亲随我们看,拿到哪本看哪本,没有什么少儿不宜,我小学四年级看《水浒》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正流行玩洋画,男生们小手拍得通红才赢回来的那些小纸片上画的正好是我书里面的人物,小旋风柴进,豹子头林冲,一个个对得上号,我比那个赢了洋画的同桌还要高兴。
再大一点,父亲就像对待大人一样和我们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与心得,喜欢历史就摆历史,买历史书;喜欢地理就买地球仪,地图册,任何敏感的话题他都不回避,永远大手一挥:" 自己出去看,去感受。" 我屡屡逃学父亲也只是说: “ 这个教育制度不合适你。如果我有钱,就让你自己在家读书。”
他从来没有用庸俗的人生哲学教我们做人做事,经常说眼睛要向下不要往上。他一个解放前启蒙的旧文人,连拼音都没有学过,当大师大儒先生们被吓破了胆或者成为既得利益者后明智地保持沉默明哲保身时,他是用一生来质疑。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用母亲的话来说: “就喜欢吊起嘴巴乱说话。”
意气用事的确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父亲曾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80年代盛产文学青年,天天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带着自己写的东西来家里找父亲,谈人生谈理想谈文学,父亲爱留饭,母亲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个年代工资又低,买什么都要票,母亲只能躲到厨房里一边捞自己做的泡菜一边发牢骚。我记忆里这样的好时光也没有维持多久,父亲就因编发的一篇小说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中挨批判而离职了,去了群艺馆那种松散的养老单位,每天一杯清茶一张报纸打发时间。父亲虽郁郁寡欢,却也没有随大流混日子,他每年组织一些文学讲座和征文比赛,还办了一份报纸。其他的时间干脆寄情于山水,请个创作假,带上年少的我和弟弟到处跑,不是寒暑假就干脆给学校请假。我们在夜行的火车上被他从梦中喊起来看万家灯火,火车早到了没有地方睡就睡火车站前的广场,睡澡堂子。看黄河看长江看西湖看桂林山水,爬泰山爬长城爬中山陵前长长的石阶。就这样,我和弟弟跟着父亲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说他当年是走出四川,我们长大了一定要走向世界。果然,我们都远走高飞了,今天想去他的坟前上一柱香都不行。
后来父亲来澳洲探亲,走在家附近的林荫小道上,左顾右盼,打量着安静的街道上一栋栋花园洋房,喃喃自语: “原来马克思说的共产主义已经在这里实现了啊。”
住在澳洲的我们每年都要回国探亲,父亲规定不许住酒店,必须住在家里,还不给钥匙,每晚十点以前必须回家,超过十点到家父亲就满脸阴沉,开了门后转身一言不发地去量血压。不用任何语言,女婿已经明白了,父亲是以此表示他的血压又被我们气高了。他不能理解:“难道你爸爸忘记你成年而且已经结婚了吗?”
他哪里知道,中国人很难长大,只要父母健在,我们永远是孩子。而我是为人父母了才明白,那个酷爱自由也一向包容我给我自由的父亲是在用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示爱,写到这里,已经泪下。
父亲生前喜欢在阳台上种花种菜,有一年小番茄丰收了,他不让我们吃,坚持留着做种。终于等到那一个个红彤彤的小番茄风干了,蔫掉了,他把种子都收集起来用一个空药瓶装好。我悄悄翻出来,看他在瓶子上写着: “大红灯笼高高挂”。
澳洲的学校教孩子们冥想,我想起小时候看了父亲的书,一个日本人写的《健脑五法》,我也每天晚上悄悄练习冥想,想象一个满月的样子,或者想象字母a,在心里拉长声音默念a...... 记得书里面还说杏仁补脑,每天要吃几粒干果,来到澳洲看到现代流行的健康饮食果然如此,父亲却比他们超前了几十年。
我带了一些旧书来澳洲,有一本是父亲的《日瓦戈医生》,因为记得父亲刚买了书拿回家,年少的我响亮地报出书名: 《日内瓦医生》,父亲大笑不止,笑我开黄腔。还有一本《小王子》,父亲当年给我买的《小王子》是1981年法文翻译成中文的第一版。
父亲是我的精神启蒙者,一个有趣而自由的灵魂,感谢他,就算我一无所获,一事无成,这么多回忆也是我一生的财富,他让我明白书读得再多,文章写得再好,有时候还比不上一个说真话的孩子,或者干脆不说话的大人。
十年了,我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父亲的离去。虽然他身后给我留下一场狗血的官司,但我选择性失忆了,因为除此以外有太多美好的东西,足以温暖和治愈我的一生。他生前身后都有人怨他憎他,我却始终敬他爱他。我的愚孝让他的女婿嫉妒,经常开玩笑说我欠他一个女儿,是的,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这世间真有一种神奇而深厚的缘法,只存在于母子之间,父女之间,无法诉诸文字,旁人也难以懂得。
三过平山堂下,
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
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
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
未转头时皆是梦。
——苏轼 《西江月. 平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