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多警局来电说他们找到了杰克,在太浩湖边,自己开枪打的,大概不到早上十点,他开去的车停在边上。她骂了一句,该死的,那是车行租的车。米娅两腿发软,瘫坐在沙发里。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们办完婚礼,杰克就搬到加州。杰克找了份长途司机的工作,经常要出差,一去就是半个月。
很快米娅怀孕,怀了老大。肚子很大,她小小的身躯被撑的圆圆的,时刻都能炸掉的感觉。还记得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彻骨的寒冷,凛冽的寒风,外面下着大雪,她开始阵痛,杰克开车送她去医院。老大是儿子,很像爸爸,肤色,脸型,身材都像,连神态都一样。两年后,女儿出生。女儿出生不久,杰克很快在市里的消防队找了一份工作,他要陪着孩子们长大。杰克的工资不错,再加上米娅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的日子甜甜美美,让许多人艳羡。
杰克的工作允许他每天下午三点去接孩子们回家。孩子放学回家后,他通常给他们弄吃的,然后带他们去课外班,或者陪他们玩游戏,打球,直到米娅下班回家。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家, 米娅和两个孩子。
杰克曾经说他要把父母的骨灰撒进太浩湖,那是他父亲向他母亲求婚的地方,从此后他的父母永远相伴, 完完全全融为一体。
他们的房子还是杰克的父母在世时看中建造的,是一个离山很近的新小区的第一所房子,也是建筑商在那个小区建的最大的一所。这所房子一楼除了办公室外,还有一间可以和其他区域完全隔离的卧室和卫生间外加车库。
杰克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五年前杰克的父母就搬过来和他们同住,享受天伦之乐。
米娅并不希望和公婆住一起,但她性格平和,想想杰克是独子,他父母身体又不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那样互相也有个照应。
怀念活动还在继续,不少亲戚都纷纷分享杰克童年,少年的故事。杰克父母亲兄弟姐妹很多,算上堂表亲,他的家族枝繁叶茂, 遍布美国各地。他的叔叔姑母,舅舅阿姨年纪都要八十了,需要陪同才能飞来现场。幸好现在网络发达,网上zoom进来也很方便, 如同面见。
孩子们坐不住,要到外间去,米娅拉着女儿也一起出去了。她头疼的厉害,脑子一团浆糊,没办法思考。她也几乎没有听见大家的分享。过去这三周她基本上没怎么睡, 事无巨细都需要她,死者的妻子过目,做决定, 包括那些她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出事第二天,她的妈妈过来帮忙。幸亏外婆飞过来,否则她都不知道怎么照顾两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可是外婆很快得了新冠,一周后只好飞回自己家休养。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性格不合而分开,她妈妈后来和继父结了婚。
虽然米娅隐隐约约有点知道杰克的选择,但她仍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杰克深深地爱自己的父母。他本来还有一个弟弟,在二十岁的的时候车祸身亡。可能他不能忍受在一年内失去双亲的痛苦?但他有没有想过他的选择对自己孩子的影响呢?那是对孩子永远的伤害和不负责任。他们的幸福和快乐在三周前的那个周五戛然而止。
米娅满身大汗地醒来,她梦见杰克蹲在床边,轻吻着她的唇, 细声说:“对不起,辛苦你了。” 米娅伸手抓杰克,却抓了个空。她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梦几乎夜夜光临,消耗着米娅的体力和精神, 痛彻心扉。
一个月后,米娅回到原来的团队,仍旧做测试,只是半职, 每周二十多小时。孩子三点放学后需要有人接。许多朋友都说可以帮她把孩子从学校接走,她下班后去接回家。可是她想给孩子们一个平缓的过渡,让他们慢慢适应单亲家庭的生活。以前放学后他们总能在校门口看见爸爸灿烂的笑容在等着他们。她和凯莉讲好暑假前都远程工作,这样她可以节省来回路上的时间陪伴两个孩子。
作为经理,凯莉尽量从方方面面照顾米娅。允许她从家里弹性工作。他们的工作性质其实到不到现场关系并不大,也不一定非要朝九晚五。凯莉还给整个部门发了邮件,鼓励大家为她募捐。当凯莉提前给米娅打招呼的时候,米娅还觉得让别人出钱不好意思。凯莉安慰她,大家只是想表达一下心意而已,不要有压力。当凯莉刚发出去有关杰克去世的消息,部门同事还专门跑过来问,是不是搞错了?是她的公公吧?凯莉在心里长叹一声,要仅仅是她的公公该多好啊!
已经上班两周,米娅也慢慢地适应着新的生活规律, 工作的具体细节也渐渐地回来。 这又是个周一,学校老师突然电话来,说她儿子上课一直走神,还会流泪,老师带他去办公室,细声劝说,效果不明显。她只能给全组发邮件说她下午要请假。第二天她短信告知凯莉,她还得请假,非常抱歉。凯莉回复,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不要客气。米娅回复,她好希望别人能帮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孩子进入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时而悲伤哭泣, 时而长时间默不作声,对周边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老师建议孩子呆在家里以便家长在边上时刻守护着,学校也实在没有资源看管。米娅请了一天假在家陪孩子们。她还找了一个有经验的心理医师每周带孩子们一起寻求心理治疗和帮助。无论如何,他们三人都必须面对。
她一直以为杰克怀念活动上的眼泪会给她和孩子们带来一段时间的平静,可是显然那远远不够,没有多久孩子就开始出现状况。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夜夜在睡梦中哭醒。看来唯有时间才能抚平他们心中的创伤,米娅在心中哀怨道。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全家晚饭后,米娅吩咐儿子上楼去洗澡,自己则在厨房水池边洗刷碗盘。她一边想着公公婆婆的财产还在州府那里审理,州里这两天应该批下杰克的财产裁决吧。 婆婆走了三个月,信用卡还没有取消。她那点可怜的工资连每个月的房贷都不够,更别说其他各类开支。奶奶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孩子们,她非常需要这笔钱来维持这个家的日常生活。当她开始着手接管这笔钱时却被告知她需要证明她是孩子们的合法监护人。她只能苦笑,我是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我不是他们的监护人,谁又是呢?面对这么多乱麻,她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脸上怎么有水,难道我哭了?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没有哭。堆积如山的善后事件需要她一件件去处理, 她暂时没有时间痛痛快快地哭。
突然传来儿子一声尖叫:“妈妈,快来!” 她扔下手中的盘子,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楼。儿子在浴室洗澡,她推门进去,看见浴室地板上都是水,浴缸里的水不断地涌出来。她连忙关掉水龙头,拿一条毛巾裹着儿子离开浴室。她又连忙跑下楼,看向厨房顶部,清楚可见一个方形的印子。
米娅前两天刚刚和房屋中介签了卖房合同,已经约了买家明天看房子。她计划着明天早上送孩子上学后整理房子,给买家一个好印象。房子出手越快,她和孩子们就越早可以摆脱眼前熟悉的场景以及在这个房子里所发生的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快乐,痛苦的往事。她极其的矛盾,一方面舍不得这么快就完完全全从过去中剥离,另一方面她是多么盼望着开始新的生活,只有这完全的剥离才能让他们忘掉过去,追寻新的目标。人是需要盼望的。
刹那间,悲伤,心痛,无助,绝望同时涌上心头,痛心切骨。米娅双手蒙住脸,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呐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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