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Harmony网站的创始人Warren是一位心理学博士。据说他把心理学的专业知识精准投放到了相亲这个浩瀚的市场中。网站的核心策略是：只给（依据心理学理论）算法上合适的候选人相互推送，从而大大提高了彼此看对眼的机会。
在我看来，Warren博士的构想妙不可言。我一向认为，所谓的一见钟情，钟的是我们从小到大在各自的生长环境和人生阅历之上构建起来的对另一半的向往。当携带这些特质的实体出现时，click，一见钟情就发生了。俊男美女容易被钟情，概因俊美几乎是被所有人认可的特质，与花香美食一般，容易让人产生感官愉悦。然而，除去容貌，很多其他因素，譬如个性、谈吐、气质、财富、教育、信仰等，也都协同作用。所以，许多在别人看来很普通的男女，会被其伴侣第一次遇见时，就成了TA的传奇。我的一个发小梅梅，长得人如其名，如梅花般淡雅清丽，却对一个憨胖的男人一见钟情。她说，他俩在一个派对上认识。那天梅梅来例假，身体不舒服，就半躺在了沙发上。身边人来人往，都只是些浮于言表的问候，只有那个小胖子默默递过一杯热茶，梅梅的芳心就此被俘获。梅梅的父母早年离异，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有儿有女的鳏夫，生活捉襟见肘。继父家的两个孩子不喜欢梅梅，总是联合起来跟她过不去，母亲也无能为力。梅梅在家感受不到温暖，遇见一个递热茶的暖男时，就钟情了。
我猜想，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完美的TA，只是在TA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对择偶的要求能有多具体。遇见昆鹏时，我喜欢他儒雅的外表，周全的照顾，和他向我承诺的爱与忠诚。平心而论，昆鹏有许多好品质，与他在一起的五年并未虚度。只是很多择偶标准，是在栽了跟斗之后才被慢慢修正的。我一直相信昆鹏会给我他许诺过的一生一世，直到他出了轨，我才发现诺言并不靠谱，我还需要通过细节自己去琢磨去体会。所以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索吻的资深consultant被我一票否决。如果在十年前遇见，我会觉得他身上有种霸道总裁式的浪漫，而现在，这种男人只会让我觉得轻浮。他能这样对我，保不准隔天遇见一个热辣美女，又吻上了。再譬如那个总叹气的博士后，如果我在大学时代遇见，倒追都有可能。象牙塔的女生未经世间愁苦，就青睐那种长得帅又带些忧郁气质的男生。聪明如小箩，不也掉过沧海的坑？可是在生活的风浪里跌打翻滚了无数回合，还有哪个熟女会愿意天天面对一脸毫无缘由的愁苦？
注册eHarmony是一个冗繁的过程。我感觉自己被迫做了几百道选择题，从休闲习惯到运动方式，从饮食喜好到人生激情，系统颠来倒去地盘问。如果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上而作出言不由衷的选择，总会有下一轮问题来揭穿注册者的虚伪。我一边答题，一边忿忿地想：这哪是相亲网站，这分明就是一个测谎系统！难道Warren博士之前在FBI工作过？
只是，人生大事无法马虎，也由不得政治正确，只能诚实作答。譬如我不会因为歌剧高大上而选择“喜欢听”，也不会因为路边摊下里巴而选择“从不光顾”。只有说实话，才可以在面对每个换汤不换药的问题时，给出前后高度一致的答案。我很好奇，那些言不由衷之人，会不会在注册结束时被系统警告“你的回答自相矛盾，请重新填写”？又或者系统会把热爱装腔的男男女女汇集到另外一个数据库，让骗子配骗子，再生一堆小骗子？
无论任何，我把原汁原味的自己推送上了相亲市场，万事俱备，只等我的至尊宝驾着七彩祥云向我飘来。记得系统问我，最注重另一半什么品质？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忠诚”。至于其他方面，考虑到我大龄离异的现状，我把标准放得（自以为）宽泛，只是要求：男，年龄以我为基准上下浮动五岁，长得不比我矮，学历相当，不抽烟，不酗酒。人种不限，全北美搜索。
eHarmony每天给我推送七个Match，都是用该公司的心理学算法甄选出来的候选人，算是门当户对。根据网站指导程序，如果喜欢哪个Match，我可以主动发送“沟通请求”。上网第一天，我兴冲冲地给一位有着温暖笑容的国哥哥发过请求，结果等了一天也没回应，让我又羞又恼，更是泄了气，想着还是在那些能看得上我的人中再作甄选吧。自此不再主动勾搭谁。
说来有些失望，主动联系我的Match中，中国同胞凤毛麟角。大概我已年过三十五，又把择偶标准订在了上下浮动五岁，并不符合中国男子对伴侣的设想。三十来岁的男子，大都青睐二十几岁的姑娘。就像小箩说的，在国内，五十岁的男人才愿意同我约会。只是，我也有我固执的偏好啊，并不愿见到自己的伴侣鸡皮鹤发满面慈祥。这彼此间无法交集的执念，让我生生失去了广阔的国男市场。
好在，二十一世纪是个种族大融合的世纪。同族人嫌弃我，世上总还有看我顺眼的其他族类。文学城最热闹的坛子之一，不就是“跨国婚姻”？
第一个让我心动的“沟通请求”来自杜安，一个微笑着带狗狗在沙滩上散步的中年男子。照片上的杜安低调平和，着深色T恤，戴黑色棒球帽，神色内敛诚恳。他列出的择偶第一要素也是忠诚，一切自我描述皆符合我对另一半的向往。这让我对着照片就情愫萌动。你来我往几轮沟通，两天后就进入到了互通邮件的地步，并约定在周末见面。
杜安大我三岁，在本地著名的咨询公司担任高管。我们教育背景相似，职业也有互通之处。他喜欢旅游摄影和美食，和我共同点不少，这让我对周末的见面充满了期盼。然而星期四上午，杜安发来邮件说约会要改期，因为他有一位年长的亲戚突然大老远来访，他无法说不。他要求把约会推迟到下一个星期六。说实话，我很失望，但也没鲁莽到当下就踢他出局，只是同意了延迟见面的要求。这一波折，让一位笑得阳光灿烂的某小公司COO成了我约见的第一人。
COO长得和我一般高，这是他的短板。看得出，他本人对身高颇为在意，和我在一起时站得笔直。COO真人的笑容比照片上还要灿烂，让人心生愉悦，聊得也还投机。大概是矮个子男人都中意高个子女生，他一再表达着对我的喜爱之情，并特别诚恳地向我提出了正式的晚餐邀约，时间订在见杜安之后的那个周日。
见到杜安的第一眼，我有些失望。摘下棒球帽的他，已微微谢顶。照片没有真实呈现的另一个缺陷是他略显松垮的气质，尤其是腹部，圆滚滚地在宽松的深色T恤下若隐若现。因为他够高，有一米九，腹部多长些脂肪在照片上并不明显，但当真人走近时，我很难不注意到。套用安妮宝贝的惯用语，杜安虽还不到四十，已微微散发出了“中年男人的腐朽气息”。
但也算不上见光死。他的低调平和未变，眼神也一如照片上那般诚恳。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秃顶大肚腩就放弃，我自己都会觉得自己肤浅。什么年纪了还混迹外貌协会？小箩说：“中年妇女找老公，主要看品质！否则独身一辈子！”我知道她这句话是为我量身订编，因此诚惶诚恐，一直铭记在脑海中。
我礼貌寒暄，尽量把眼睛保持在他腰部以上头顶以下的方位。事实证明，杜安是一个很擅长聊天的人。他知识面宽广，反应敏锐，态度不卑不亢，时常逗得我捧腹。我俩在咖啡馆足足聊了两个小时，相谈甚欢。
与杜安告别后，刚回到家我就收到他的邮件。杜安言辞恳切，问我第二天是否有空，想邀我晚餐。我还是迟疑了一下。除去外貌，杜安其他的一切与我所期待的并无偏差。然而，他对我的吸引也不足以让我唐突推掉与COO的约会，毕竟对两个候选人都处于初级认知阶段。纠结到半夜，我给杜安回邮件，找了个理由说第二天没空，不如下个周末，云云。
表面上看，单身了五年的我拿得起放得下，真正处理男女关系时却保守得要命。这才同时约会两个男人，对方都没承诺什么，我自己先乱了阵脚。杜安和COO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完美人选，但都还算是不错的人选。他们与我年龄相仿，有着令人愉悦的性格和体面的工作，而且貌似还都挺喜欢我。如果和他们走下去，大概率是能修成正果的。只是，我不知道应该选哪一个。与此同时，新的“沟通请求”还在不断涌入，回与不回都让我内疚。于是，在上网两个星期后，也就是与COO第二次约会完毕，我含泪关闭了“接受新match”的功能。
有经验的人肯定觉得我傻，才跟人见了一两次面，怎就自绝门路？说我愚蠢也好，专一也罢，我就是玩不转感情的游戏，一定要在一对一的关系里才能放松享受恋爱的过程。两个貌似还不赖的候选人同时出现，我就纠结上了，每天给他俩回信费了牛劲，感觉体内的灵魂撕裂互博，一句亲昵的话都敲打不出，对谁说都觉得违心。我觉得这样的状态不可持续，必须早做决定，不然迟早会分裂。
COO在第二次约会过后就明示暗示他不准备再约会其他人，并且把我安排进了他第二年的休假计划中。在这样微妙的时刻，他提出exclusive的请求给了我很大压力。人到中年的我，依然喜欢男人灿烂的微笑，但更懂得欣赏男人的谦卑内敛。既然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必须作出决定，而潜意识里的优缺评审委员会已默默举牌给出了答案。我委婉地跟COO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也不想耽误他寻找意中人，就此跟他作了别。
于是，专心跟杜安交往。
我们每周六见一次面，约会安排也一次比一次丰富：看电影；逛博物馆；参加市中心广场的圣诞亮灯仪式；享用米其林餐厅的晚餐；观看皇家芭蕾舞剧。杜安细心，温和，时常会做一些小事撩拨我的心弦，譬如在寒冷的冬夜送我一副毛茸茸的耳罩，或者拐到街角的甜品店买一份我爱吃的日式芝士蛋糕。他带我回他在市中心的公寓喝茶看影碟，告诉我说，我是他约会过的十几个人中唯一一个参观过他公寓的人。他说我很特别，有种让人想要安定下来的气质。
与杜安的约会，堪称君子之交。我并没有像以前与昆鹏交往时那般渴望亲近对方。相反，我时常会下意识回避某些暧昧时刻。杜安有着中年男子的温润，倒也不会强迫我。我们的交往只限于牵牵手，还有每次告别时我主动侧过脸让他kiss Goodbye。平日里则是每天一两封长长的email互相问候，连电话都不打。我意识到杜安并不爱用手机，约会时从未听他接过谁的电话。我曾好奇询问，他淡淡地说：“没有期待谁的电话，所以关机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半月，安静得如同两个老年人。我知道自己是喜欢杜安的，只是没有进入到恋或爱的状态。但是，也许细水才能长流？小箩不无担忧地说：“曼文啊，这种状态对很多人来说也许正常，对爱憎分明的你来讲就有些奇怪。你真的想好了要和他交往下去了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无法想象与杜安有更亲密的身体接触。我感觉他也没有完全向我敞开心扉。而且，我还是会时常注意到他的大肚腩和微秃的头顶，虽然我的眼睛已渐渐习惯了它们的存在。
与杜安进行到第六次不咸不淡的约会之后，已是十二月中旬。距离上次关闭“接受新match”的功能已有五个多星期。我突然有种想要重新打开的冲动。我安慰自己说：“快到圣诞了，windows shopping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