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联储加息预期持续升温,市场的关注越来越多。美联储加息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历史上是否有类似的情况?当时美联储是如何应对的?资产价格表现如何?对当前有哪些启示?
针对这些问题,我们对历史上几次有代表性的美联储货币紧缩进行复盘,希望通过回顾历史,帮助投资者判断未来的政策与市场。
本篇报告回顾的是1973-74年的货币紧缩。当时美国经历了二战后最严重的“滞胀”,美联储货币政策陷入迷茫,在抗通胀和稳增长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导致通胀失控,经济陷入严重衰退。
同一时期,美国资本市场经历了长达两年的“股债双杀”,道琼斯工业指数最大回撤超40%,10年期美债收益率趋势性走高,在经济衰退后有所回落,但回落幅度较为有限。美元在震荡中贬值,黄金价格大幅上涨。
1973-74年的经历对当前有几点启示:一是勿低估货币(数量)增长对通胀的作用。二是美联储的独立性不可或缺。三是关注供给冲击的持续性。四是美联储在通胀风险面前切不可犹豫,应坚决果断抗击通胀,维护其公信力。
对资本市场的启示是:在通胀风险未解除前,资产价格调整难言结束,下半年需特别关注货币(数量)收缩的影响。金融市场是美国货币政策传导渠道之一,与美联储收紧金融条件相对应的就是相关资产价格的调整。
上世纪70年代,美国经历了二战后的“至暗时刻”,经济陷入严重“滞胀”。所谓“滞胀”,就是高通胀与高失业率并存,根据凯恩斯学派的理论,通胀与失业率不会同时存在,两者应该是此消彼长的“跷跷板”关系。
当1973-75年出现“滞胀”时,美国学界和政策者都感到惊讶,美联储也不知所措,既要对抗通胀,又要顾及失业,进退两难。美联储货币政策摇摆不定,最终导致通胀失控,美国经济于1973年四季度陷入衰退。如果用失业率与通胀率之和的“痛苦指数”作为度量,那么1975年的“痛苦指数”高达19.9%,为二战后的第一个高峰,也是至今为止的第二高水平。
探究这次“滞胀”要从1960年代中后期说起。1965-69年,美国政府为支持越南战争进行财政扩张,同时为稳定就业进行减税,这不仅使美国政府赤字大增,还导致经济走向过热。这一时期美国平均失业率降至3.8%,通胀率则从1965年的1.6%飙升至1969年的5.7%。为抑制经济过热,时任美联储主席马丁(Martin)采取货币紧缩,但这一政策很快让美国经济陷入衰退。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对此相当不满。1969年底,白宫宣布马丁卸任美联储主席,由曾任尼克松总统顾问的伯恩斯(Burns)接任。
伯恩斯与尼克松的关系十分紧密。在伯恩斯上台后,二人经常私下联系。Ehrlichman(1982)记录了1969年10月23日,伯恩斯刚刚被美联储提名时,他与尼克松的一次会面:
尼克松:“我和美联储的关系,将与比尔·马丁在时不同,他做任何事情总要慢六个月。我指望你,亚瑟,让我们免于衰退。”
伯恩斯:“是的,总统先生,我不喜欢迟到。”
美国政府后来公布的录音带也记录了他们之间的多次对话,尼克松曾多次向伯恩斯施压,要求美联储降息。比如1971年3月19日,在椭圆形办公室,尼克松对伯恩斯说道:
艾森豪威尔与马丁并不亲近······但每个人都知道,你和我一直是私人和政治上的朋友,而且在我担任副总统时、卸任副总统时、参加竞选时以及在你去美联储之前,你都是我在经济事务上的顾问。
伯恩斯上任后,很快展开了稳定经济的努力。他终止了马丁做出的加息决策,并让联邦基金利率从1970年1月的9.4%降至12月的3%。随着利率下降,美国经济走出衰退,此后美联储开始允许利率上升,并于1971年8月将联邦基金利率提高至5.8%,之后未再继续提高利率。
美联储不提高利率,原因依然和尼克松有关。1971年,尼克松正在筹备次年11月的总统大选,以谋求连任。尼克松曾作为艾森豪威尔的副总统在1960年参加过美国大选,但以微弱劣势输给了肯尼迪。尼克松认为,败选的原因是美国经济不景气,使得民众对共和党政府失去了信心。有此教训在先,尼克松希望在大选前刺激经济,而伯恩斯作为尼克松的“伙伴”只能支持。
但是1971年的通胀率仍高达6%,在高通胀面前,选择刺激经济并非理性的选择。对此,尼克松需要设法在刺激经济的同时保持物价稳定。如何才能做到呢?尼克松的决定是采取价格管制措施以稳定物价,这一做法被称为“新经济政策”。
“新经济政策”的一项措施是冻结工资与物价。1971年8月15月,尼克松宣布冻结工资与物价,这也是美国在二战后实行的第一次价格管制。这一时期美国93%的商品或要素价格保持不变或者下降。
与此同时,美联储允许利率下降以刺激经济,联邦基金利率从1971年8月的5.8%下降至12月的3%。美联储对此的说法是,降低利率有助于稳定就业,而货币政策对通胀的作用是有限的。一个证据是,在1970年11月的美联储会议上,伯恩斯发表了如下看法:
目前来看,因工会压力而引发的成本推动了通胀上升… 我(伯恩斯)不认为美联储可以靠一己之力应付通胀。唯一有效的解决之道,是采取某种类型的收入政策。
而在1971年6月的美联储会议上,伯恩斯说到:
最近有研究发现,在失业率上升时,价格仍在持续增长,且工资则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上涨。可见,由货币政策引起的失业率上升并不会明显地缓和工资和成本压力。
伯恩斯认为,工资和物价上涨并非货币政策所致,通胀上升是由结构性因素所导致的。在他看来,工资与通胀上升的一个罪魁祸首是工会,对此他曾建议尼克松限制工会力量,这也间接促成了“新经济政策”的实施。伯恩斯还认为,如果政府使用收入政策限制工资与通胀,那么扩张性的货币政策就是可行的。由于美联储的放任,1971年二季度到1973年一季度,美国M1同比增速始终高于6%,M2同比增速保持在10%以上。
“新经济政策”实施后美国经济表现强劲,通胀与失业率都维持在了较低水平,新政似乎取得了成效。1972年,美国GDP增速达到5.3%,同年12月的CPI同比增速仅为3.4%,失业率也降至5.2%。美国经济似乎实现了低通胀与高增长的“美好组合”。美国国会在其经济报告中甚至写到“美国反通胀政策已成为令其他国家惊羡的奇迹”。该报告还乐观地认为,到1973年底,美国通胀将进一步下降至2.5%或更低的水平。
然而,这样的繁荣不可持续。一方面,价格管制并没有降低真实的需求,反而人为制造了供给短缺,使得经济总体效率下降。由于美国政府对农产品采取价格管制,同时限制农产品出口,一些农场主宁愿把小鸡溺死,也不愿将其赔本卖到市场上。
另一方面,货币与财政刺激促进需求扩张,为经济积累了风险,并在价格管制取消后带来了通胀的报复性反弹(随着“水门事件”发酵,尼克松的威信受到打击,价格管控的力度从1973年开始已有所减弱)。
1973年一季度后,通胀持续上行,美联储开始转向紧缩。由于货币增长过快,CPI通胀从1972年底的3.4%上升至1973年二季度的6%。此时,美联储开始认真考虑限制货币增长的问题,伯恩斯也渐渐相信,控制通胀还是得靠美联储。美联储一方面下调M1增速目标,另一方面允许利率以更大幅度上行。联邦基金利率从1973年初的5%左右,上升至二季度的8%以上,并于三季度继续攀升至11%。
尽管利率持续上升,但由于通胀较高,实际利率并未上升太多,1972年12月实际联邦基金利率为2.1%,而到1973年9月也仅上升到3.4%,这与后来沃尔克时期抗通胀的力度不可同日而语。有研究指出,伯恩斯的加息力度并不足以阻挡通胀预期上升,货币政策其实是较为被动的。
1973年的粮食和石油危机加剧通胀。1973年还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世界多地出现自然灾害,粮食减产造成粮食危机,引发农产品价格上涨。二是1973年10月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阿拉伯国家石油禁运导致油价大涨。许多经济学家把石油危机作为引发“滞胀”的罪魁祸首,但实际上在石油危机前美国通胀就已经飙升。
1973年三季度,美国经济指标呈现疲软态势。尽管失业率还处在4.8%的较低水平,但制造业PMI和消费者信心指数已经明显趋弱。三季度GDP环比增速转为-2.1%,同比增速也从1973年一季度的7.6%下降至三季度的4.5%。
1973年11月,美国经济进入衰退(按照NBER定义)。石油危机带来的能源短缺成为压垮美国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方面,由于原油是主要的工业生产原料,原油短缺直接降低了美国企业的生产能力,形成供给冲击。另一方面,高企的油价削弱了美国人的消费能力,经济前景的高度不确定性也抑制消费意愿,经济总需求下降,衰退进一步加重。
美联储在“滞胀”中陷入迷茫,货币政策犹豫不决,错过最佳窗口。在石油冲击后,面对前所未有的“滞胀”压力下,美联储迷失了方向。在是否需要提高利率应对油价上涨带来的通胀时,美联储内部陷入分歧。一派观点认为,为了不加重经济衰退,只能容忍通胀。另一派观点表示反对,时任堪萨斯联储主席克莱指出:
这个国家对1930年代“大萧条”的记忆延续太久,而对通胀可能给经济造成的危害知之甚少。其结果是,遏制经济衰退的政策会迅速执行,而防止通胀蔓延的行动则一拖再拖。
对此,美联储主席伯恩斯的观点是,经济所遭受的是石油短缺冲击,而非货币短缺。最后,美联储维持现有的货币政策,保持适度的货币增长。1974年一季度M1增长目标定为5%,与上一季度持平。
联邦基金利率从1973年10月的10.6%下降至1974年1月的9.3%,货币政策实质上是扩张的。美联储在1974年1月会议上认为,联邦基金利率从7.25%到10%均可以接受,应视情况行动。由于这段时间的举棋不定,美联储错过了稳定通胀预期的最佳窗口。
1974年是美国经济的“至暗时刻”。1974年4月,CPI通胀已经超过10%,伯恩斯判断当务之急是控制价格,提出联邦基金利率应在一个季度内迅速提升到11%,货币政策走向紧缩。1974年6月,联邦基金利率达到13.3%的高点,M1同比增速由1973年一季度的9%下降到1974年二季度的5%,M2增速从12%降至6%。
通胀冲击叠加货币紧缩,美国经济严重萎缩。工业产出连续多月萎缩,第一、三、四季度GDP 环比增速也均为负值(分别为-3.4%、-3.9%、-1.5%)。与此同时,失业率开始上升。由于美国税收的累进特性,高通胀使政府税收不降反升,居民可支配收入进一步下降。1974年5月,政府的价格管制失去法定效力,通胀开始不受控制,CPI通胀上冲至10%以上。1974年8月,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辞职。12月,CPI通胀上升至12.3%的本轮高点。
1975年二季度,美国经济走出衰退,但通胀中枢已永久性抬升。尼克松辞职后,新上任的福特总统决定优先解决通胀问题。GDP和工业产出在1975年下半年回升,失业率在5月达到9.0%的高点后开始下降。随着石油冲击逐渐缓和,CPI通胀在12月回落至6.9%,但由于民众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通胀预期,之后几年的通胀一直处于较高水平。
纵观整个过程,美联储多次在货币政策上摇摆不定,致使其公信力受损,市场预期混乱。到经济衰退结束时,美联储受到公众的广泛批评,被指货币扩张与紧缩的时机均错误,且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嫌疑,美联储的公信力也降至低点。
股市:
1970年下半年,美国经济从衰退中开始恢复,股市持续向好。1971年5月,道琼斯工业指数升至950点,之后有所回调。1971年8月“新经济政策”开始实施,货币扩张与价格管制相结合,股市开始上行。1972年11月突破1000点,1973年1月达到1051点的阶段性高位。
自此之后,股市开始下跌并进入熊市,9月一度出现反弹,但10月石油危机后再次大跌,12月末跌至820点,全年跌幅近20%。1974年美国经济陷入衰退,股市在上半年维持震荡,下半年再次大跌,到12月底跌至不足600点。从1973年初高点至1974年末谷底,美股累计跌幅超过40%。随着1975年美国经济走出衰退,股市开始回暖。
债市:
1971年上半年,美联储加息,美债利率有所上升。8月,“新经济政策”开始实施,美联储重回宽松,利率下降。1972年,美国经济走向繁荣,对货币的需求增加,国债利率持续上行。
1973年通胀压力开始显现,美债利率在上半年上行,且于4月出现期限利差倒挂。在此之后短端利率加快上升,直至10月石油危机爆发,美联储放松货币,利率掉头向下。1974年“滞胀”环境愈发凸显,市场不确定性显著增加,短端利率波动加剧。
1974年4-10月期限利差始终处于倒挂状态,10月后通胀逐渐接近顶部,短端利率开始大幅下降。1973年初至1974年末,10年期美债利率除了在1973年四季度衰退初期时有所下降外,其余时间都处于上升通道。衰退结束后,由于通胀中枢抬升,10年期美债利率维持在较高水平。
美元与黄金:
1971年8月“新经济政策”开始实施,尼克松宣布暂停美元与黄金兑换,导致美元大幅贬值。1972年黄金价格上涨约30%。1973年3月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美元继续贬值,一度贬值25%。在此期间,作为安全资产的黄金价格持续走高,最高超过120美元/盎司。
1973年下半年金融秩序逐渐恢复稳定,黄金价格有所回调。石油危机发生后,通胀加速上行,美联储加息犹豫不决,使作为抗通胀资产的黄金价格继续走高。1974年底,黄金价格接近200美元/盎司。1975年美国经济走出衰退,美元回升,黄金贬值。自1973年初至1974年末,美元指数累计下跌约10%,而黄金价格却翻了两倍。
1973-74年的“大滞胀”引起了社会广泛反思,并导致货币主义与理性预期学派的兴起。对美联储与市场而言,有几个教训特别值得吸取。
其一,不可低估货币(数量)增长对通胀的作用。以弗里德曼为代表的货币主义认为,货币因素决定通胀走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通货膨胀都是货币现象”(Inflation is always and everywhere a monetary phenomenon)。长期来看,货币是中性的,货币扩张不会促进经济增长,只会带来更高的通胀。
对此,美联储应将货币增速保持在合理范围之内,货币增长也应当成为美联储的政策目标之一。受上述思潮影响,沃尔克就任美联储主席后,使用强硬手段打击通胀,终于得以控制通胀。
这一次,美联储在疫情后采取了大力度的货币扩张,M2增速一度高达20%。按照货币主义的规律,如此高的货币增速必然带来通胀。而要抗击通胀,一个关键步骤就是要降低货币供给,将M1或者M2增长控制在合理范围内。从这个角度看,美联储似乎应该将“缩表”作为主要的货币政策工具,因为“缩表”是数量型工具,对降低货币总供给有更直接的作用。
其二,美联储的独立性不可或缺。政治家迫于选举压力,常常倾向于采取短期的刺激政策,美联储为维护长期的经济与物价稳定,应避免货币政策被政府干预。有研究表明,美联储主席伯恩斯与总统尼克松的紧密关系破坏了美联储的公信力。尼克松与伯恩斯经常通电话,且尼克松在选举之前多次敦促伯恩斯采取扩张性货币政策,使美联储的决策偏离了最优路径。
自格林斯潘担任美联储主席后,白宫对美联储渐渐开始采取不干预政策,这提高了美联储的独立性。如今的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是共和党人,与执着的民主党人的核心诉求并非完全一致。因此,在独立性这一点上,当前比1970年代要好很多。
其三,不可低估供给冲击对通胀的影响力。1973-74年的石油和粮食危机,虽然不是导致美国陷入“滞胀”的最根本原因,但在实质上也加剧了“滞胀”。尤其是1973年10月的油价大涨,成为了压倒美国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次俄乌事件导致全球能源粮食短缺,价格上涨,同样带来“滞胀”压力。不同之处在于,1970年代美国是原油净进口国,而当前美国已成为净出口国,能源自给自足能力更强了。不过,当前美国还面临供应链瓶颈、劳动力短缺等其它供给冲击,这些问题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都难以解决。如果这些冲击持续下去,也将增加通胀的可持续性。
其四,美联储在面对通胀失控风险时切不可犹豫,应坚决果断将抗通胀放在首要位置,维护其公信力。1973-74年美联储举棋不定,瞻前顾后,不仅丧失了退出货币宽松的最佳窗口期,还失去了公信力。
回头看,如果通胀上升的风险是真实的,美联储应该毫不犹豫地抗击通胀,切不可因为担心伤害经济增长而犹豫不决。这里的逻辑在于,如果不能确保价格稳定,经济可持续增长和金融稳定也将无从谈起。即便是在面对油价上涨导致的供给侧通胀时,美联储也应该坚决行动。
这次美联储也曾低估通胀,一度认为通胀是暂时的,从而使其公信力受损。好的方面是,美联储已大幅上调加息预期,并开始严肃认真对待通胀。不过,美联储货币政策仍然落后于曲线,后续能否重建公信力,成功遏制通胀,还有待观察。
1973-74年期间,资本市场经历了长达两年的“股债双杀”。这对当前的启示是,在通胀风险未解除之前,市场调整难言结束。2022年以来,美股与美债双双经历了过去四十年以来的最差开局。10年期美债完全投资回报率接近-10%,美股三大股指持续下跌,其中,代表成长股的纳斯达克指数已累计下跌约25%。考虑到这次美国通胀成因较为复杂,既有供给推动,又有需求拉动,还有工资驱动,未来通胀可能仍有韧性。
另外这次美国货币超发较多,未来或面临较大幅度收缩,这将对资产价格带来持续的扰动。金融市场已成为美国货币政策传导的主要渠道之一,美联储要收紧金融条件,对应的就是相关资产价格需要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