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泪
(2015-05-29 2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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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父泪
心言
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是文革了。清队时父母每天在单位交代问题,陪斗,晚上回来很晚还要继续写交代材料。哥哥参加三线建设,两个姐姐下乡,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从六岁开始就自己烧饭,然后等父母回家。起初邻居的一位十来岁的姐姐帮忙点煤球炉子,确定我自己可以升火后,有时也会过来帮忙做些复杂一点的饭菜。父母则往往近午夜才回来,继续写交代。每次父亲写交代我都坐在他身旁看,父亲便把我搂在怀里,笑呵呵地一支手抚摸着我,另支手不停地写他的交代。父亲在交代里反复叙述他加入国民党的经过,那是国民党军队撤退之前,突然把当地所有头面人物都找去,枪抵在他们后脑勺上逼他们参加国民党的。父母在我面前从未显露出任何不安,总是高高兴兴地把我做的饭吃完。若不是后来到乡下母亲提到父亲在陪斗时挨过打,我根本就不知道父亲文革时也受过这么大虐待。他属于那种老式不苟言笑的长辈,一般回到家话很少,也不常发脾气。父母决定带我回老家的决定出自母亲,那时父亲还患肺病,经常吐血,清队后期动员下放母亲就决定全家回老家。她担心父亲经不住折磨。
后来我稍大些,母亲才提到父亲文革时的遭遇。父亲没有其它罪状,唯一国民党员的历史解放后就已经讲清楚了。因为他们那批人是被逼参加国民党的,建国后始终没有被当作国民党员对待,直到文革。文革前父亲就因为工作繁重累出肺病,每次吐血很厉害。因为他不过是解放后在夜校读到大学毕业,靠技术发明晋升到高级工程师,平时没有得罪过人,所以并没人故意难为他。但陪斗时偶尔让他下跪,别人被打时稍带上他是有的。那时父亲一位同事不甘虐待跳楼自杀的事情影响到母亲,她担心父亲受不了虐待,当时又吐血,就毅然决然带上我回到老家。
老家的乡亲们没人虐待父亲。初到时那里一颗鸡蛋就可以换队里一斤西红柿,豆制品和鱼肉等也很便宜,乡亲们更不断送来鱼蛋等,也不让父亲做农活,所以到秋天他的肺病就完全康复了。后来大表哥讲起父辈们的故事,我才知道他们那辈人的一些经历。
我们家乡过去很富庶,父亲和伯父刚成年时家里可以说是小康。日本鬼子来时因为国民党军队早就撤了,没有暴发大战日本人起初也就没有大开杀戒。但日本人占领不久,抢掠欺侮百姓的事件经常发生。一个给鬼子军队当翻译的同村人狗仗人势要强行夺走父亲和伯父朋友家的地,那位朋友求助上门,伯父和父亲于是靠与附近富户的联系一夜间借来两百多条枪,这才拉起队伍向鬼子开战。当时老家那里这样的游击队有几支,他们居然夺下县银行,一时间把鬼子都打跑,秋后青纱帐消失才被鬼子打败。那个汉奸带着鬼子捉到父亲的朋友,砍下他的头挂在县城的旗杆顶上,父亲和伯父却得已逃脱它乡。但家里自然被鬼子清洗。
父母一生曾经有过七个孩子,大哥七岁时死于日本飞机轰炸,同时被夺去生命的还有伯父姑妈等;二哥五岁死于鬼子投放的细菌,我们全家共有二十七(九?)口人死在日本人手里。那期间伯父和父亲都在外面办厂,老家有逃亡或做生意的乡亲来他们都会接待,所以直到解放父亲虽然有两家颇有规模的工厂,却实在算不上富有。老家村里的人大都跟他打过鬼子,逃亡过来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父母回到老家没有任何人为难也是这个原因,大半个村子的人过去都在我家住过。
日本人投降以后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都曾邀请父亲加入,但父亲始终都婉言谢绝了。解放战争后期表哥们都长大成人,才让他们参加了解放军。
解放战争期间国共曾经在那个城市你来我往交手几个回合,最后国民党军队彻底败退时便导演了那个事件,用枪逼着大家加入国民党,然后再故意把名单留下,给共产党出个难题。
大表哥很善谈,故事也很感人,于是从初二时我开始收集资料,准备把父辈们自发打鬼子的故事写出来。父亲知道后流出了热泪,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父亲不善言,他有多少话压在心里呀。当年曾经在国军撤退毫无援助的情况下挺身而出,拉出两千多人来与日寇殊死搏斗,又谢绝国共高官厚禄拒不参加内战,建国后完全依靠自学成为一个拥有多项重要发明的高级工程师,最终却无法摆脱命运捉弄,下放回老家,又遇到知恩图报的乡亲们。
父母在老家住了整整十年,我上大学以后才落实政策回来,那时父亲年纪就已经大了。我毕业后他肺病复发,我只好放弃考研每夜在医院侍候父亲,后期的四个多月里每晚都在身边度过,直到他去世。那段时间里我也在抓时间写一个大学生活的中篇小说,每天清晨从医院回来写几个字,主要是说,共产党专制下青年人从小入团入党当官的唯一出路只能让年轻人学会投机,撒谎。父亲离去的那晚我已经很累了,到医院比平时稍晚些,哥哥和母亲还在那里。父亲看到我来了拉住我的手问我是否还要把那个小说写下去,要我放弃写作好好工作。和父亲说几句话送哥哥出门还没有走远,母亲就从病房跑出来让哥哥留下,说父亲可能会不行了。我急忙跑回病房,父亲看我来了脸上露出些许安详的笑容,又用微弱的声音说:“不写,不写小说。”
我急忙点头答应父亲,只见他眼里滚出几滴浊泪,随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护士讲看父亲那晚的样子就是在等我,好像有话要对我讲。我虽然明白父亲的心思,但还是坚持把那个小说写完了。后来给室友看了他惊叫:“你胆子太大了,写这种小说会进监狱的!”
也许是宿命吧,打那近二十年再没有写过任何文学作品,直到最近。父亲一生只在我面前流过两次泪,两次都深深打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