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八百七十七年,惊蛰乌鸦叫。黄河水卷噬着耀眼的浮冰,发出轰隆隆的撞击声,呼唤着冬梦的原野。
黄河岸边,蒙蒙晨雾中透视出一个个浮动的人影。身着粗布兰夹袄,腰间系了根麻绳头的粗朴的农夫“吆,吆”地唤着步履蹒跚的老黄牛开梨躬耕。银色的闪亮的犁头划开了肥沃的熟土地,油浸浸的黄土散发出母亲般甜湿的气息。
红日象一个浓妆艳抹的待嫁少女,一点点拨开浓雾面纱,窥视人间。广袤的黄河大平原一望无垠的沃土上,这幅万家耕耘万家乐的春耕作业图,象一轴永远展不完的山水画卷,由近及远从这烟霭的黎明中缓缓走出来。
百鸟齐鸣,暖风习习,柳叶摇摆。黄河艄工嘹亮的号子声从远古响到今天,奏响了新一年的生命交响曲。
这是个好兆头。
农夫们手搭凉棚瞅着艳阳天。高声预言这是一个不错的年景,仿佛丰收的图画已绘制在心田,就等着收获了。古铜色木纳的面孔绽出了一脸的笑。
农夫们在愉悦的笑声里把这肥沃的大平原一遍又一遍梳笼着,就象梳笼着一个姑娘的秀发。
籽粒人土,新牙催开,摇曳着向上挺腰、伸展。风调雨顺,万物生机盈然,大地春暖花开,一切都如预期那样一天比天好,但谁也没料到也根本无法料到今年的农时不是农时,而是天时,天时要变,玄机难测,谁奈何得了?
这竟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特大灾年!
就在惊蛰过后的第九天夜里,只见满月晴空骤然黑暗,黑得伸手难见五指,黑得使人感到世界之物统统消失。就象上帝在这个夜晚拿走了宇宙的一切,这黑暗使人感到世界末日的降临。死亡的恐怖占据每个人的心灵,整个宇宙在这时刻都凝固了似的。
这难忍的黑暗沉寂之后,只见遥远天际,一颗米粒似的白点,那么微小的白点,几乎测绘不出它的几何形态,没有任何尺寸,没有体积和质量。这白点发出兰色的光,表明它内存的温度至少有几十亿度,它风驰电掣般向地球袭来。不,它象一道兰色的闪电向地球袭来,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如同一颗垂挂天际的巨型兰宝石亮得让人不能睁眼,雪亮的白光照耀神州大地白煞煞胜似白昼,只听寂静的夜空一掏人心肺的巨响。亮物炸开化作千千万万五彩缤纷的礼花,光灿灿地分成几束光的激流从夜空中喷射散去。
一束向北,远涉三江平原,黑龙江沿岸。
一束垂挂中原,如琼枝分叉,下射河北、山东、河南。
一束直本奔陕甘晋察,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探幽寻古般射进那个文明的腹地。
一束南下江浙、两广,急匆匆、仓惶惶,似匪骑逃窜......
还有数不清的散碎星粒,纷纷扬扬如万花筒般地撒满神州大地。
后来的天文学家考证说:
“这是一场罕见的陨石雨”。
陨石数量之多覆盖之广自有文史记载以来,当属首次。
更奇的是,陨石不论大小着陆之后,那陨石孕育的地竟格外的温暖、潮湿、即使数九寒冬亦是此。于是在这大大小小的陨石周围生出许多昆虫、蛇、蝎、地鼠之类四处漫延,蛀食五谷蛀倒房屋、吸干河水,传播瘟疫,以至庄稼作物汁干枯死,江河断流;土崖崩塌,山岭崩摧,风沙骤起气奔涌。
烈日焰焰似火,不是一个太阳在燃烧,在那大太阳的周围隐隐的又繁殖出三、四个小太阳挤弄眼地烧烤大地。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连年大旱无雨;土地板结,龟裂、颗粒无收。
祖祖辈辈靠土地觅食的农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处流浪,逃荒。饿死、病死、晒死,冻死的有;卖儿卖女卖妻的有;呼啸山庄,打家劫舍的有;揭竿为旗,鼓动造反的有;更有一些读熟兵书韬略、洞察天文地理、政治、经济、知天命于未来的人物会党结社,爆发革命。
此后一百余年,这号称太平盛世的央央大国就一蹶不振了。
且说那袭击山东的一股陨石,有一颗不偏不倚地砸在夫子庙前颜回亲栽的柏树下,入地一尺。说也真奇怪,自落下这颗石子,繁衍了千余年的老柏树一夜之间掉光了树叶。不尽一月,连树干也剥光,整个成了吡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枯树怪。
再说这千年罕见的大倾泻的陨石雨中,最大的一颗落在长白山外、小兴安岭境内。重达千余吨,那天晚上整个东北三省都看见了这颗耀眼明星的坠落,但在大地撕裂般震颤之后,竟默无声息了。
原来这颗硕大无比的陨石,劈开山头,直入地心在小兴安岭深处咕嘟嘟地冒出一股清泉水。
那池水发源于深不可测的地穴中,从此有人看见黑白两条花纹巨蟒卧于池内。这两怪物身躯之大,令人骇然。巨口张开,能并行五辆载重巨型卡车;一排牙齿上站满百余人尚有宽松余地。双目象两盏巨型宫灯,寒气逼人;搅动起来,云遮雾罩山崩地裂一般。更奇的是这黑白二蟒象是宿仇劲敌,日日撕杀,夜夜博斗,非争出个是非,胜负来,不肯罢休。
吟叫如虎啸龙吟,飞翔如劈雷闪电。直搅得日无晴空,夜无月光。两兽过处,或暴雨倾盆,或瑞雪飞扬。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云中两条巨蟒大撕杀的奇观。其声象之惨烈旷今绝古令人心胆俱寒。
不知哪一日,博斗中的那一只黑蟒体力渐渐不支,大概是怀了身孕,被那白蟒咬住左腮,撕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洒下一片细密密的红雨。从此黑白二蟒都消失了。人们传说,黑白二蟒是黑白二龙。那黑龙战败之后,潜入黑龙江底,永不露头,这就是黑龙江的由来。
怀身孕的黑龙,五十六年后产小黑龙,本应秉承母业,化为神龙,遨游天府;却因其母败于白龙,贬滴人间,负荆替罪。而那志骄意满的白龙则一直向南、直窜两湖、两广。百余年,她的子孙遍及大江南北、珠江两岸,化作一批又一批神侠烈士。或旷扶朝廷,或倡导革命;掀起一次又次动乱的风暴。
山东济南也落下一些陨石,其中一粒不大不小的陨石正砸在城北郊张铁匠的炼铁炉上。
此时此刻,张铁匠正连夜打造一批犁头,镰刀之物,以备春耕急需之用。只见那朗朗的夜空,骤然昏暗。不几时,一亮物炸开,礼花式的陨石雨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蔚威壮观。张铁匠和妻严氏从未见过这种天文奇观,当作盛大节日的礼花欣赏。举手投足,热烈议论。赞叹、惊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却不防一颗陨石呼啸而来。
张铁匠惊呼:“不好!”
急忙按住严氏伏地。那颗陨石却象神箭般正中炼铁炉。把个好端端的炼铁炉砸得铁浆四进,也真个似那空中的礼花了。
溅飞的铁浆燃着半间草房。张铁匠爬起来,还管什么炼铁炉,只顾得老婆孩子。只见严氏虽盖了一身厚厚的黄士,却也无大伤。房子烧塌了,独子开闻安然健在,张铁匠叹道:“这是天意!看来休想在济南府再干铁匠活了!
于是加入了闯关东的难民行列。
张铁匠夫妻在废墟中捡拾可用之物。无非是一些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之类。就近找了两大筐,把扁担一挑。一头装满杂物,另一头放稳了幼子开闻。担起扁担,正要拔脚启程,无意间严氏看见开闻嘴里鼓鼓囊囊地含着什么。她心细,走到开闻前,摸摸开闻的脑袋,哄着孩子“乖孩子,含着什么东西?吐出来让妈看看。”
待开闻吐出来的东西落在严氏的手上,意然是一粒石子。严氏嘟嘟哝哝。说怕儿子噎死,顺手把那石子扔了。不料儿子大哭大闹,翻腾打滚,死活要那石子。
张铁匠素有爱子之心,抚着她背道:
“孩子他娘,就把那石子还给开闻吧!别招惹他哭个没完。”
严氏也是极疼爱独子。正要找回,却见开闻爬出萝筐,径向那废墟爬去。正用小手细细擦那石头呢!
张氏夫妻这回细看那石子。
方寸大小,卵圆形,通体晶莹,呈黑宝石色。只见左边残了一角,看那断裂处,象是扔出去摔坏的。
严氏见这石子上有些奇怪的花纹,不觉凑近细端祥。瞅着瞅着,那石子自个儿就放出耀眼的光芒。石子的纹路也渐渐清晰,象龙、象虎、象蛇?说不出它象什么。翻过背面看看,一闪一闪地有几个小字映现。
严氏不识字,就问张铁匠,张铁匠盯住那石子看,只见一闪一灭的那几个字是:
五十六年天兑
张铁匠又摸摸石子,温润凉滑,字迹顿时消失了。他沉吟一会儿说,
“这不象平常的石头,我看大概是从天上掉下来砸毁炼铁炉那东西。这石子来得古怪,开闻欢喜得古怪。这天石与我家遭遇得古怪。这就是天意。你我切不可违拗。听其自然吧!
张铁匠把小石子交还开闻。夫妻二人,担起罗筐,随着闯关东的难民,一路北去。
严氏穿着出嫁时的红袄,绿裤子,虽然那衣服上已经是污迹斑斑。幼子开闻戴着小虎头帽,穿着镶白羔皮的绸面夹袄。右手拿一只拨楞鼓,眼睛却盯着左手紧攥着的那颗石子。张铁匠看见严氏不知什么时候把那老式的座钟也揹在背上,每走一步那钟还叮铛作响。
茫茫难民、结队而行。从南到北,没有边际。一家一伙儿,有的是丈夫推了独轮车,妻子领着孩子,有的是儿子背着走不动的老娘;缠足的娘们蹒跚而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一股股难民流,无数麻木的双腿在枯干得冒烟的黄土地上无意识,无目的地向北移动。这是因为饥饿求生的欲望,才使他们结成大自然的一种奇观难民行列,难民潮。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的,就象昆仑山上即将为寒风扼杀的千千万万棵小草,他们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唯有存活的信念,便是他们自己心中指向未来的希望。
黑夜,难民在罗家屋子驻留。春寒乍冷,男人放下撕开了线的帽耳朵,女人把孩子搂在贴肉的怀中,孩子吸吮着干瘪得还有几滴奶水的乳头,一家一伙儿,一小堆,一小堆布满罗家屋子的原野和山坡。
张铁匠寻一小土包坐下,拿出一床棉被,把严氏娘俩包严实了,三人背靠背挤在一起。
“孩子他娘,这个给你”。
张铁匠从布袋中摸出一块玉米饼子,递到严氏手中,严氏接过玉米饼子,细细咀嚼,一小口一小口嘴对嘴地喂开闻。张铁匠看见娘俩吃饱了,就把大萝筐往跟前挪挪,两只脚正好搭在两个筐沿儿上。一家三口紧紧依偎一起。外面是刺骨的早春寒风,脊背却迎来一股股至亲至爱的暖流。他瞅瞅四周,无尽的难民和他们一样,蜷缩在一起。张铁匠瞅着眼皮麻了,手却抓着老婆孩子,听着娘儿俩轻微的鼾声,也慢慢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东方微亮,张铁匠大吃一惊,原来他家的包裹细软,还有那只老座钟,被盗窃一空。
严氏只是张着嘴大哭!
张铁匠看见,相邻的两户逃难的人家也在号淘大哭。其中一个姓李的,看那男子不象庄户人家,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发抖。
张铁匠从屁股底下拎出一个小布袋。
“孩子他娘,别哭!这袋子玉米饼子不是还在吗?”
又小声附在严氏耳边道,
“钱也没丢,在我贴身的夹袄里呢!”
严氏这才止住哭声。
“咱们快走!”
张铁匠又重收拾起两个罗筐。放进那唯一的一床棉被,让开闻坐在被上。后面那只筐却失去重心,一头撅了起来。
张铁匠说:“孩子他娘,要不,你也坐在筐里?”
严氏摇摇头,顺手捡起路边的一个榆木墩子放进筐里,夫妻相对苦笑,又上了路。
到了河北地界,仍是赤地千里。逃荒者所带不足的粮食早用完。饥饿难挨,见什么吃什么,有什么吃什么。最后只有吃树皮杂草和干柴。沿途的一排排榆树据说是北洋水师提督李鸿章命人栽下的。在太平年月,这一排排榆树似条万里长城,挡住塞北的风沙,滋润着中原沃野,展示出一片葱葱绿绿的生机。远行的路人也把这千里榆林当成歇脚纳凉的好地方。如今这一棵棵怀抱粗的大榆树成了救命的粮食。榆树皮被剥光后,立刻枯死成干树杈杈。在那个大旱的年月,一颗草都难寻。沿途的难民试着吃一种观音土,或者吃有毒的霉花。这是一种没有水份的草,磨出来是绿色的。
张铁匠尝试过,一股土腥味儿,猪吃了都要麻木,可是难民们对张铁匠说:
“老哥就这个还没有呢?我们的牙、脸、手脚都吃得麻疼。”
观音土细如白面,无味无嗅,口感好,却不能多吃。它里面一点养份也没有,是纯粹的滑石粉,吃多了就拉不下屎来,不少难民相互抠屁股,抠出的都是硬如石头的板结成块的观音土。抠出又吃,吃了又拉,终于活活憋死。
这阵子难民正吃一种干柴。最好的干柴仍属榆木干柴了,千里难民发现这是个解饥的好东西。就把枯树成片伐掉,磨成粉面和水吃。
李大哥说:“我作梦也没想到这辈子吃柴禾,真不如早死”。
但是难民们还是不得不吃霉花、观音土和柴禾,牛早杀光了。猪一身净是骨头,鸡的眼睛饿得睁不开。
河北泊头的贩人市场却十分火爆。
张铁匠领了妻儿,原想到泊头这个大集镇上把身上带的这点钱换成粮食。不料走进市场所见都是插草标等卖的人。泊头镇这时恢复了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换时代。
插草标等卖的是妇女和儿童,旁边站着他们的亲人。磕头作辑求卖,惨声苦语,不忍目睹。一个人贩子正细摸一个等卖的年轻女人。这女人虽饿得皮包骨,那模样却是个美人坯子,皮肤也白争。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看样子是他丈夫。
张铁匠不看便罢,这一看倒真是吃了一惊。原来罗家屋子夜晚失窃的李大哥正在卖妻。
只见人贩子一边打量着这妇女身板腰条,一边揉揉胸,拍拍屁股,象审视一头牲口似的。
问:“这女人是谁的货?”
李大哥嚅嚅地说:“是我老婆,给五斗高粮您领去!”
“什么?五斗?你昏了头了?你看这个!”
人贩子手指身旁刚买来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这个比你老婆嫩不嫩?这是黄花姑娘,也才卖三斗高粮,要卖就是三斗。”
说完了,一甩袖子装出要走的样子。李大哥急了,一把拽住人贩子衣襟。
“您行行好!她是个大家闺秀,模样也是上等的。要不是赶上这逃荒,怎会自卖?您就给五斗吧”。
“不买!”
“行行好,给五斗吧!”
人贩子吼道:“要卖就是四斗!”
李大哥不敢争了。人贩子让人称了四斗高梁,牵着两上女人走了。
严氏目睹这情这景直打寒噤。扯紧铁匠的衣襟,不敢撒手。生怕被人卖了似的。
挤过贩人市场,才是粮食市场。打听打听粮价,已经比文庙翻了几番。张铁匠把剩下的散碎银两买了几斤小米,几斤蒸馍,三两盐。
叹口气:“好在咱手头还有这少许散碎银子没让贼人偷去。不然,也要插草标自卖了。
张铁匠夫妇正说着,看见刚才那人贩子正牵了五六个年轻女人坐上一辆牛车,旁边人悄声说,
“这是弄到北京卖给妓院的。”
离了泊头,难民队伍分化。一股向山西地界移动,一股继续向北。张铁匠卷进继续向北的队伍里。
灾民队伍不再是那么浩浩荡荡的了,稀疏的人群,散散落落。沿途死人越来越多。饥饿的人无力挖坑,尸体就暴露在荒郊野外。河南河北成了饿狗的世界。
张铁匠一家亲眼看到,一具躺在荒坡上的女尸似乎还很年轻。野狗飞鹰正瓜分她的尸体。这些野狗,恢复了狼的本性,嗥嗥的叫着,吃得膘肥肉厚。
夜晚张铁匠夫妻睁着眼不敢入睡,提心吊胆地坐着。张铁匠手握一把自己打制的牛耳尖刀,瞅着眼前晃来晃去的饥饿的人群。他看见不单狗在吃人,人也在吃人。一个母亲把两岁的孩子煮吃了。几个饥饿的难民正拿刀割食另一个奄奄一息的灾民身上的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更比比皆是。
张铁匠所剩的粮食不多了,于是就把柴禾弄碎,或掺点观音土,把省下的粮食留给幼子开闻。就是这样,也不敢当众吃。找个背人的地方,严氏把猪吹巴里的水倒在小盆里。把柴禾、观音土、棒子面一起和和,两人狼吐虎咽地吃了。然后就把那珍藏的象铁拟的坚硬的玉米饼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喂幼子开闻。一家人赖着这点粮食的支撑,从山东济南、经河北泊头、衡水、蒿城、保定、高碑店、唐山终于出了山海关。灾民的队伍逐渐散落在河北北部,辽宁省境内。还有往北边吉林去的那就很少了。
严氏见粮食吃尽了,就不想再往前走。看见沿途一片绿油油庄稼地说:“看来这灾也到头了。当家的,咱还往前走吗?”
张铁匠说:“这里虽没灾情,但人多地少,哪有我们容身之地?”
于是沿途一边做点帮工,混个饿不死。一边继续北上。这一走又是几百里,来到一个叫陶家屯的地方张铁匠的手艺派上了用场,原来辽宁省在清末民国初年,开发未尽。铁梨镰刀等农用铁器在这里还是稀罕玩意。至于铁近铺更是稀少了。张铁匠看准是个机会。就把身边最后的几两银子都买了打铁的工具。支起一个小小的铁匠炉,锻造农具。
张铁匠本来炼就一身的手艺,人又极和善;论价公平,招徕不少顾客。一家三口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
张铁匠在陶家屯一住就是半年多。铁近的生意做得正好,就想在当地安个家,安度残生。谁想,这带有个姓唐的地痞,经常欺辱百姓。张铁匠是个外乡人,更是被他搅得铁匠活难做。这日张铁匠对妻子严氏道。
“我原想在这里盖起两间草房住下。眼下看,也不是久居之地。人不和财不兴,咱们还是再挪动挪动。”
邻居陶茂公说:“我指给你们个去处。向东百二十里有条河叫通江河。通江河下游有个大集镇叫刑原,那一带极富绕。人少地又多。我一个弟弟陶彰在刑原做卖布的生意,他能帮你。”
张铁匠听了陶茂公的话,就收拾行李、买辆小拉车,装上做铁匠活的家活式,把陶茂公的手书往怀里一揣,赶往刑原去了。
且说清末民国初年时刑原县已很发达。张铁匠很容易就在刑原镇东头找到了这位叫陶彰的。
陶彰约三十出头年纪,红黑的面皮,是一个和善的生意人。与张铁匠一见如故。
陶彰说:“老弟只管放心,刑原镇虽繁华,却正缺个做铁匠活的。”
原来这里的铁器农具大多来自铁岭。长途运输、价格翻了几倍。且铁脆易断,陶彰帮着张铁匠买了间半便宜的土坯房。张铁匠找人把房子略为修缮修缮就支起铁匠炉,挂出专门打各式农具及家用铁器的招牌。一时间,做铁活的和看铁匠手艺的人峰涌而至。
刑原自来了张铁匠,从铁岭长途贩来的铁制农具就卖不动了。张记铁匠铺却是生意火爆,每天都有远近的顾主排队预约,订做铁活。张铁匠不仅农具打得精良,还教当地人使用农具的方法。当时的刑原镇,满汉杂居,不少人还不懂农耕技术。见了张铁匠又精良又便宜的梨头、镰刀之类,脑袋也慢慢开了窍。高梁、谷子的产量都增了几成。人们夸奖张铁匠给他们带来了好日子。
过几年幼儿开闻也长年半拉子劳力。一边在私塾里读书,闲时就帮着父亲鼓风锻铁,打造铁器。手头的活儿更是应接不暇,日子过得火一般兴旺。不两年就把间半房翻盖成宽敞明亮的三间大草房。再过几年,盖了青砖大瓦房,围了院墙,雇了几个帮手。又用余下的钱购房置地。听说通江河大高力屯地肥人稀,通江河水还浇灌不少良田。张铁匠就领开闻到大高力屯走一遭,果然土肥水美,可谓塞北江南。当下就买了二十几亩好地,后来又在大高力屯购房置地,渐渐发达起来,成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殷实人家。
张铁匠霜染两鬓,也就不再打铁。一边雇用了几个长工短工务农种田;一边仍在刑原县内着意经商。张铁匠虽不亲自打铁了,但铁匠铺仍留着,而且规模更大,成了铁匠房。有一、二十个徒弟鼓风锻铁,打制铁器。张铁匠潜心于经营管理,发明了流水作业法。三,五个铁匠分管一道工序。
比如制作铁梨,有冶铁作坊,把矿石提炼出生铁坯;再由第一锻造作坊,把生铁按需要炼成熟铁或粗钢;第二锻造作坊专门打制铁犁架,第三锻造作坊专门打制铁梨头,第四作坊是总装作坊,则把各部件组装成铁犁。其它各式农具生产过程大致如此,张铁匠每日只是在作坊走动走动,指导徒弟如何掌握火候,或找帐房先生算计买卖盈亏,进料成本等;或者同批发商签订合同,这时刑原虽新添了几家铁匠铺,大多都挂靠在张铁匠名下。由张铁匠派活计,或者这些小铺只做些修补的零活。张记铁器如同后来王麻子剪刀一样,风縻东北三省。市场只认张记铁器,且价格居高不下。
开闻渐渐的长大成人,娶了一个破落举人后代李氏为妻,开闻更胜其父一筹。几年私塾结业,不仅诗词文章甚为娴熟。来往帐目无不精通。尤其是那一张嘴,甚是能言善辩。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幌儿就是八、九年。张开闻把张铁匠的家业扩充了好几倍,虽然没有如今的会计师核算的科学办法,登中国证卷报告之股民,但刑原镇总有几个好事之徒代为估算,得表如下:
外欠:田租(本年份一——民国三年的,以及去年前年的陈租)约计四千伍百担,合大洋二万伍仟元。
应收的房租(刑原镇出租的住宅及出租店铺)一万二、三千元。
呆帐(主要是近三年放出的)不算利息应作三万三千八百元计。
贷款(已经倒闭的不算)四万伍千元左右。
欠人:银行及钱庄的股票押款,约合二万元。
原铁匠房到期股票,约一万元左右。
刑原正大当铺,未付散户存款伍千元。
资产:良田五千亩,约计二十万元。
租赁房屋(本地及铁岭,沈阳、大高力屯的)连同地皮,约计三十万元。
祖宅一所,约值二万元。
沈阳及刑原公馆两处,约值三万数千元。
刑原铁匠房存货,约十六万元。
家俱古玩字画,共值三万余元。
现款:十五万元以上。
老太爷及老太太私蓄,约六、七万元光景。
张开闻对于自己家里的经济情况,自然比好事之徒的估计更准确,可是他很觉得这酒肉朋友好事之徒的宣传并不算一顶高帽子。比如张开闻在铁路上贩运的生意还不是好事之徒估计得准的。
这回开闻叫过帐房先生过来核对帐目。
开闻的短粗而有力的手指在帐薄扉页上缓缓移动。太阳光从据木窗的格眼里射进来。张开闻的手指被阳光照得透红放亮。一个镶着兰色钻石的大金箍,夹在这手指的中断。
张开闻的手指停滞在帐薄的一行字上。嘴里轻轻念道:
“周二保民国一年欠租米一石,民国二年五石;民国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收租一石五斗。
二十二日收八斗。尚欠十二石五斗。
张开闻的手指在这行字上停住。
“听说周二保这二年日子不太好过。前年老爹去世,去年媳妇难产,…不然就把他的租免掉一半。
“可是太太让我去要,说周二保带头抗租。周二保不交,其它佃户也都赖着不交。
“不要管她!”开闻不抬头地又往下看帐薄。
只见下行写着:
“周大:民国一年欠租二石,民国二年,四石,民国三年十一月十三收租二石二斗。二十一日收租五斗。尚欠十一石三斗。
“周大的祖上是给老爷抬轿子的,近二年不太景气,孩子又小,也免掉一半吧。”
又往下看,第三行,第四行,第五行,挑着把左右两面帐目都飞眼扫过一遍。叹气道。
“这两年年景不好,闹过虫灾。欠租的一定不少?”
“回老爷的话,这里的两屯,一百多亩地,共计十三户,还算好的。守英屯,守河屯带地薄人懒,有几户简直是抗租。”
“你也不要着急!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从春到夏没下过一场透雨,秋天却又阴雨连绵暴雨成灾。不要说抗租不抗租的,他不交租自然是日子难过。据我所知,他们的祖上都是勤勉老实的老户。”
“老爷说得也是”帐房先生恭维道。
开闻燃着了水烟袋,慢慢地吸着,在堂屋里转了一圈。
“你带几个家人速去下边转一转。细察一下灾情。分一二三等给我开一个单子。一等呢,缓交;二等呢,免交;三等,最困难的。我看还要发点救灾粮,治家如治国。细户们也都有良心。至于个别无赖刁顽之徒,暂不理它。闹过分了,再唤他们来。我会当面训斥他们。总之,万不可收佃。”
帐房先生道:“老爷仁慈,远近的佃户都交口称赞,我担心的是,老爷这一免,今年家里的开销欠款怎么办?”
“这也不用急,我是早有谋划的。以商养农,铁路上的长途贩运,总不至于赔钱。店铺也有薄利。店租房租虽说不景气,也能收几成。事情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尽善尽美也未必是好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灾荒年大伙凑和过吧!”
帐房领了开闻老爷的旨意,就找来几个帮手,又听老爷训了一番,下乡寻访,核查灾情去了。
半月后,帐房先生果然把调查来的灾情开列成一张表。欠租欠款而实有困难的计五十八户,交足租米的不足三十户,还有五六十户正在核收。
开闻老爷看了,不加思索,立即口授一张告示:
“近察、张府所辖刑原十三乡、通江口十二乡连年遭虫灾旱灾,佃户欠款甚多,为确保佃农度荒年、不致背井离乡,乞讨求活。以备来年生产生活。经核查,按以下三等减免租米,并酌情予以救济,滋将减免及救济名单开列于下。
五爷口授了这告示后,让账房先生找书局翻印数十份,连同减免救济的明细表,连夜往二十五乡各村口、码头、一路张贴出去。
张开闻老爷这布告一贴出,刑原县内外象沸水一样热闹开了,大街小巷争诵张开闻减租,振灾一事。
要饭花子、敲着牛骨串铃、还编顺口溜传诵这积德造福之事。开闻命人把他们招到府上,请他们吃足喝足、耐心劝导道:
“你们乞讨为生,毕竟十分困难。我手中尚有薄田几十响,是新近买来的,皆为山坡地种田可薄收,种树却是一本万利。头三年免租。四年头上,按收入的百分之三十提成。这片山坡地算是承包给你们。如果你们有心干,我让账房与你们签立合同,三十年不变。”
乞丐们听了,皆手舞足蹈,说:“张老爷真是佛祖心肠,还周济到我们要饭的…老爷的想法好是好,只是这种树也要本金买树苗。我们却分文皆无,从何做起?“
开闻说道:“只要你们愿意干,这都算合同里的事,我可以低息贷款。不过贷多少?怎么贷也要商议个办法,也要保人做保。”
众乞丐欢欣鼓舞,就同账房先生商议合同去了。也有几个闲散惯的,吃惯闲饭的乞丐心想种树是何等苦差事,不如讨饭自由,要一口吃一ロ,不劳神不费力的。开闻当然不会勉强,由他们去了。
却早有外乡逃荒的灾民听说此事,争抢着种树的差事。
开闻这边刚打发走乞丐,却有一伙人抬着匾、敲着锣鼓,聚集了一伙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往自家门楼潮水般涌来。
众家丁上前拦阻,却被为首的一老者稽首道:“我们是刑原县十三乡张开闻老爷家的佃户、给老爷送匾来了”。
只见一黑漆金字的巨匾上书有“苍海桑田,仁慈为本”八个大字。
张开闻已出立门厅,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拱手到:
“众位折杀张某了。我开闻何德何能,受此贺匾?”
领头送匾的两长者道“谁不知张老爷仗义行侠,慈善救民。今儿个又遍张告示,减免二十五乡佃户的欠租欠款。这是包公包老爷オ能做出的好事,而今张老爷宁可倾家荡产救我子民,大家怎不感恩戴德?我等深受刑原十三乡佃户的委托、特来送匾,以表寸心。大伙说待来年灾情过去,一定按时交纳田租,决不拖欠。”
正说着,只见通江口十ニ乡的佃户也敲着锣鼓向张宅涌来。是送万民表到县衙为张开闻老爷请褒奖的。这一路又折回张府以表感戴之情。
开闻命人把这两伙人都请到宅上,拿酒肉款待一番,至夕阳西下,这两伙送匾,送万民表的佃户才喜滋滋,醉醺醺地各回家乡。
开闻送走了刑原和通江口的佃户,就走进他父亲张铁匠的卧房。看卧房门上的丝绒门帏挡得没有一丝缝隙。又听见轻轻地哼哼声从卧房传出来。开闻退疑了一下,小心打开门帏轻轻地走进去,这才惊愕住了。张铁匠是斜靠在红木卧塌上的。胸前衣服解开,男仆小山子给老爷捶背、使唤丫头风儿用一个包着药料的小手巾包儿,给老太爷揉搓胸口。
“爹!病了吗?”
开闻走到红木卧塌前,站住了说。
张老太爷慢慢睁开眼来,只对他摇了摇手。
一个大火炉烧得很旺,就在开闻的背后。开闻觉得热气薰得耳根子发烫,头也有些闷胀。使唤丫头风儿满脸油汗,不停地擦拭
开闻在老太爷张铁匠枕头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心上只觉得一阵紧缩。他父亲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偌大家业正举步艰难的时候,事事需要谋划,方方面面需要应酬;开闻虽年富力强,但身边连个商讨指教的人都没有。巧的是今年适逢天灾,田庄方面周转不灵。该给老爷子进贡的补品,也没凑齐。药剂也调剂不周,致使老爷子旧病复发。
开闻这样胡乱想着,渐渐忘记了那不可忍耐的火炉高温。
风儿挤净了老太爷胸脯上痈疽的脓血,敷上膏药,又替老太爷扣上衣扣,就走出去了。老太爷似乎好了许多,吐一口长气,轻声道
“还是老病发作,胸闷气短,就诱发了痈疽”
“哦,哦…”开闻随口答应着。心里想着减租救灾的事,就象老爷子禀告了今年的亏损。
“爹!刚オ打发走刑原,通江河ニ十五乡的佃户代表。我把五十三户困难佃户的租子都免了,还准备拨出二百石粮救灾用。忙着田庄的事也忘了诊治老爷子的病,是儿的不孝了。
张铁匠眯着眼听了一会儿。
“开闻哪!你虽不说这件事,爹也估摸着了八分,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做得对,做得好。钱这个东西、有多少是够?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多积点德才是正路。爹听你这一说,心里就高兴。至于我的病,你也不要太惦记。生老病死,人皆有之。我这一辈子从一个穷铁匠做起,现在竟成了辽宁省屈指可数的富翁。这不是我的本意,是我想也想不到的。这是天意,是我儿的福份。懂吗?天意。天意并非人意所为;合得天意,方能万事如意。”
“我大约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儿要牢记,积善积德,神明自佑,我死而瞑目了。”
开闻稽首道:“爹教训儿的话,一定铭刻心怀。小心维护家业。我看中秋将近,又是您的七十大寿;我想筹措点钱,给您好好办办,风光风光。人活七十古来稀呀!”
老太爷含笑道:“我这一个病身子,什么祝寿不祝寿的?有你这番孝心,爹就心满意足了。”
“爹!我想的是,咱家在刑原扎根这三十几年,该应酬的朋友,知交,也该找个机会聚会聚会。您这七十大寿就是个聚会的名目。”
“开闻,你即这么想,那么就依你的意思办。场面上的事儿,你想得周到。该怎么张罗,你怎么张罗就是了。”
开闻掐指算算,爹的七十寿日是八月初八。距今还有个把月。就找来管家贵田,账房先生和几个家役,把老太爷寿辰的事儿说了。概叙了大致计划无非是后园如何修缮、居室门厅如何装修、生日礼品,蔬菜副食如何采购…等等。最要紧的是筵请那些宾客,老太爷的七十寿辰是件大事。州府督军、省内名人、学子、达官富翁怎么个请法?
开闻着实费了不少脑筋。待细节逐一细虑,就吩咐管家贵田抓紧时间逐项落实。说时迟、那时快,只二十几天功夫,后园工程大体竣工。管家初验一遍后,担心有不妥之处,有请老爷再行指点。还要请老爷亲题匾额对联。开闻听了,深思一会儿道:
“匾额对联是园中不可少的物事。修缮再好没有恰当的匾额,即兴的对联、也显不出气魄。这是有关家庭门面的事,论礼该请老太爷亲自选拟。无奈老太爷病着身子,不能误了生日庆典。我想不如去学馆中找几位老先生,帮我选拟。”
管家贵田及众门客答应道:“老爷所言极是。只是大高力屯几处学馆的先生多教村野孩童,学识未必饱满。不如去沈阳,铁岭特邀几个名士,必能有好的匾对拟出来”。
开闻道:“也不尽然。通江河对岸后心坟周兴之子周奎先生就是饱学之士。远道的和尚未必会念经。就请周先生赐教吧!
管家贵田点头道:“周先生确是有点名望,老爷不提,我都忘了。我即刻去请就是了。”
其实管家贵田何偿不知后心坟的周奎先生。只因周奎其父周兴乃一睹棍,远近闻名。有碍于周兴的名声不好,贵田才未说出口来。
贵田一边想着,摆船过了通江河。后心坟有个规模最大的学馆,那就是远近闻名的一代大儒周奎讲学的地方。
只见这学馆占一好大院落。四合院内的八间房子里都是朗朗读书的学子。虽然已是民国初年,洋学堂兴建了不少,但本地周奎先生的学馆仍是学子盈门。周先生溶古今中外的教学法则为一体,独创中西合一的教学体制。即非私塾,也非洋人所办学校。兼有二者的优点。民族文化与西学相结合。文科则以国文为主,自然是周奎先生主教。理科则辅以算学、地理、自然、历史、博物等。因而他教出的学生为社会所器重,大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オ。
贵田走进学馆,校杂役正摇铃下课。贵田一眼望见周奎先生正拿着一叠教案从课堂出来。贵田大声喊道:
“周先生,我有要事求教”。
周先生一看,乃是河对岸豪门张开闻的管家贵田。虽偶尔打过一、两次照面,但隔行如隔山,彼此很少来往。就微笑道:
“什么风把贵田大管家吹来了?打个招呼,我也好去码头迎接大管家。”
贵田已携了周奎的手“先生这般客气。我不是说了吗,是我们开闻老爷有要事求教来了”。
周奎把贵田让进备课室。馆役斟茶倒水伺侯。周奎正襟危坐,真是一派儒家学者风度。他素知张开闻乃一省富豪,且人品极佳,所以对贵田的来访,也衷心欢迎。
当下贵田便把张开闻修繕庭院、为老太爷张铁匠祝七十大寿的事体说了。
“开闻老爷素知周先生乃一方大儒、特请您亲去后园,选拟匾对。有周先生的指点,是我家老太爷的福份。也是张扬周先生文采的一个好机会”。
周奎道:“其实开闻老爷才思敏捷、自会拟出好匾对、何必用我瞎凑热闹。不过即是老太爷作寿,我是理当助兴的”。
贵田说:“今日先生刚执教下课,贵体劳顿稍事休息,明日或它日去会我家老爷如何?”
周奎道:“教几节课乃平常事。你家老太爷寿期临近,我们不要耽误了。即刻就动身吧!”
说罢,换了一件外衣,嘱咐学馆的编修:
“我顶多耽误半日,去去就回”。
即随贵田摆船过河,到大高力屯张府见开闻去了。
开闻亦知周奎先生是极仗义极负责之人,有邀必来。早嘱咐家人备下酒席,静侯周先生。开闻吩咐完,方捧起水烟袋,一边吸着,一边在正厅踱步。把门客预先收集的匾对一件件看过。李夫人闻讯赶来,站在开闻身后噗嘛一笑道:
“老爷,是等周奎先生吗?”
开闻略一回头“是的。”
李夫人道:“听说周奎先生与您年龄相仿,却学问饱满,真正难得呀!”
开闻道:“是的。这方园百里,周奎的学问是数一数二的了。延年有这样的老师真是他的福份呢!只是周先生至今未听说求取功名,不知是何原因。”
李夫人道:“都说这人极清高,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开闻道这正是周奎先生的可敬处。当今社会有几个不追名逐利的?
夫妻俩正议论得热烈,只听家役报道:
“周奎老师和贵田回来了”
开闻放下水烟袋、掸掸衣襟,即刻出门迎接。这时周奎、贵田二人进了院门,正朝正门走来。开闻紧走几步下了台阶,拉住周奎的手极亲切地说:
“几年不见了,真是想念得很喱!”
周奎也说:“不知张老太爷寿日即到,早该登门致贺呢!”
宾主几人推推让让,进了客厅。使唤丫头端茶点烟伺侯。
开闻道,周先生的学馆远近闻名。我儿延年就是先生的学子。我看他很有长进。早想登门答谢周先生教导有方。今日巧了,把周先生请到这里,一并答谢吧!”
说罢,一摆手,只见五、六个待女捧着礼盒鱼贯而入。一一放在前方的大茶几前。有玉雕的文房四宝,有宋版的朱熹文集,有唐代吴道子的画,还有洋文的赫胥黎文集,最后的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封黄金。
周奎言道:“开闻老爷素有贤达之名。铮铮铁骨敢与贪官污吏抗争。今天怎么也讲此俗套了?”开闻道:“周奎贤弟讲得极是。我张某人上至总理衙门,省府督军,旁及省内康义全、马万龙、刘子丰、薛平四大家族,是从未送过礼的。这事周先生定能知晓。但对您就不同了,你是我儿延年的老师、又是我敬慕的人。我给你的馈赠与官府衙门的权钱交易根木不同。”
周奎笑道:“我岂不知张老爷素有清廉正直之名。你这几件赠物,也是极罕见的珍品,都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只是那封黄金还请您收回。待我有困难时再讨要。”
幵闻道:“即如此,我们就拟匾对如何?”
贵田即先起身导引开闻老爷、周奎先生及众门客向后花园走去。
开闻边走边挽住周奎的手慢慢道:“我自幼虽苦读经典,但在吟诗赋词上却是平庸的。如今政务操劳,又操持偌大的家业经济,诗情悦性都跑到爪哇国去了。所以请先生来,就是为了弥补我的不足。”
管家及众门客道“老爷只说谦虚的话,若说老爷的诗情才气,在文学圈子里不敢说,但在商界、政界,比起康义全这些豪绅寡头来,不知胜过几倍。”
幵闻以手禁止道:“不要胡说,有周奎先生在此,我们都是学生。好好学习罢了。”
周奎道:“我素知开闻老爷诗文倶佳。我们这些读书人,虽略知诗文,但胸襟气魄这些最宝贵的素质,却不是单纯咏诗作文的技巧所能取代的。”
正说着,恰巧二子延年放学归来。妻李氏让下人也带他到园中玩耍,正碰上幵闻老爷周奎先生一行,周奎忙叫住延年。
“延年,上哪儿去?把你学的本领拿出来做做匾对。”
开闻说道:“正是。延年这孩子有才气。今天让他锻炼锻炼。”
这时正好人园正门。门窗栏杆刚抹了油漆,雕塑的是四季图上的花鱼虫鸟。地面上一律水磨石青砖铺地,雪白的粉墙周围勾勒出一层层的花边。打开园门进去,立见一高数丈的假山迎面挡住。假山由湖石和火山岩精工堆砌而成,沟壑纵横、磷峋怪异;间隔着有几株弯松垂柏,滕蔓缠绕其间,绿茸般的嫩草及名花点缀得诗情画意。中间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从假山底穿过。开闻、周奎及众人走进山口,只见一条状白玉石镶在假山之巅,那就是留题之处了。
幵闻笑问周奎“以先生之意,此处可拟何名?”
周先生笑而不答,却问延年“延年,你先说说怎样拟名好?”
延年笑咪咪托腮凝思,半响儿未曾答话。众门客着急,就附在延年耳边叽叽咕咕地递答案:有说锦屏的,有说玉嶂的……不一而足。
延年笑吟吟地对周先生道:“老师,我看这里并非主景、不过是开门观景的起步。但这假山突兀直面,使人有猛醒之烕。可名曰“醒世峰”。
众门客齐贺曰“真是好极了。二公子聪慧过人,更兼悟性。”
周奎道:“延年开掘出这山景的新意,不是就景论景,很合我意。但我从延年所拟“醒世峰”似又有所悟。延年你看,那假山顶上的汉白玉石迎着烈烈阳光,照出一片光明的天地、它好像在昭示什么?不如改为“天石指路”。
众人并不感觉周先生命名有什么好,只是勉强应吮。唯独开闻在延年拟名“醒世峰”时已有感触,待周先生进一步引伸出“天石指路”内心砰然震动。但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笑点点头。
说罢,进人石洞。洞内幽暗,又镶嵌些散碎的石英、硫璃瓦、花玻璃之类。越觉得如幻境--般,扑朔迷离:不辨南北东西。石缝透入阳光处,栽满各色花草,有一人工清泉自峰顶汩汩落下,积水成潭,潭边一亭。
幵闻问周奎道:“先生看这里拟题何字?”
周奎道:“先让大家说说。”
一门客道:“这里依山傍水,又有流泉瀑布可取名“瀑水亭””。
周奎问延年“你看怎样?”
延年道“哥哥们说得很好,只是稍觉韵味不足;但我也没想出更好的名字来。”
开闻瞅着周奎,等他命名。周奎笑道:
“张老爷亲拟一个吧?”
“也好”。
开闻抚须略作凝思“可否起名“泻瀑亭”?”
众人忙迎合。张老爷诗兴正浓,回首笑望众人一回,道:“我可要献丑了。”
随即吟出一副对联。
曲径问柳玉山青,泻瀑隔岸窥香亭。
众人听了,又是一片叫好。周奎也贺道:
“老爷果然才气横溢。”
开闻道:“我的目的是引出先生好的对子来,先生何不再拟一付对联?”
周奎再三推托,才随口诵出一付对联。
曲径问柳拈花轻,泻玉巅峰窥香亭。
众门客仍不觉得周奎先生的对联怎么好,甚至有亵渎之感。
延年问道:“老师,我听这对子怎么有点拈花惹草,举止轻狂的意味?”
周奎作态道:“那就是老师的不是了。”
开闻心中也觉不快。刚才周先生“天石指路”他就十分敏感。暗想,难道周奎知我家藏匿有奇石,不然这话从何而来?及至拟出这么不伦不类的对联,更怀疑周老先生的动机。
出于无奈,言不由衷地奉承几句,继续看景拟匾对。
前面是个荷花池。只见池内金鱼,荷花相映成趣;池边也是各色火山石,杂以汉白玉的露椅。岸边有柏林、松林,松林深处有二间房舍。
开闻说道:“这是个幽静清新所在,读书的好地方。我真恨不得重返年青时代,在这里修身养性,好好读几年书喱!”
这回开闻不说让周奎拟对联,众门客早知老爷不快于周奎先生,也就故意冷落他。直问延年。延年踌躇多时,方念道:
“济水遗风烟水绿,惠园遗迹指山青。”
五爷夸奖道“我儿所学大有长进,都是周先生教得好。”
众人也竭力夸奖。
却不料周奎先生道这是套用《牡丹亭》的对子,用在这里勉为其难。你就不能篡改成一副更好的对子吗?
这一番话如揭老底,弄得众人都很尴尬五爷强作笑脸道:“请周先生赐教。”
周奎先生冷笑道:“我是有副对子,早打好了腹稿,只怕说出来又大煞风景。”
五爷就不敢再问了。
周奎却并不就此打住,自吟道:
“济水遗风忘山东,惠园遗迹是灾年。”
说罢拂袖而去。
开闻叫延年赶快追回周老师,还要请他吃饭呢!待延年追出去时,周奎早登上渡船往北岸驶去。
周奎举手招延年道:“我与你父并无怨仇,只是见你家这样奢华,有败家之嫌。因此胡说些讨嫌的话,无非是提醒张老爷罢了。”
延年回来,刚要把老师的学说一遍,见父亲正在生气,也就不说了。
开闻生了两天气,但冷静想来,这周先生未必与我有什么仇。我也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这时管家贵田进来。
告知请柬都发出去了。只是康义全大爷那儿,还有周奎先生那儿,不知怎么请法?请还是不请?
开闻道:“这是场面上的事儿。该请的还都要请。至于他们来不来,我就不勉强了。康义全是个树大根深的恶霸,只可暗斗,不可明争,还是要请。”
管家贵田唯唯诺诺下去了。
只过两日,管家又带着铁岭龙首山庄头拜见开闻老爷。
开闻见他一身尘土,知道是赶路急了未曾安歇,就请他坐下,接过帖子和账目细瞧。
“铁岭龙首山庄庄头鲁大祝太老爷,老爷福寿金安、万事如意。”一面展开那单子看时,只见前两页是开列着这一年的进出账目,收益亏损的诸项事宜及租佃户欠租欠款的明细账。后面是一张礼单,无非是粘大米多少石、大小黄米多少石,山珍野味、蘑菇、木耳等。大洋伍千。
五爷看完思忖片刻道:“你这一路辛苦了。”就让丫环端茶伺侯。鲁大就要跪下磕头。
开闻禁道:“都是民国了,不兴磕头请安了,坐下慢慢说话吧!”
开闻又问道:“你身子骨还硬朗?”
鲁大刚沾了一口茶,慌忙放下,作笑道:“不瞒老爷说,小的走惯了,这百十里路,走走就当散心。”
开闻又道:“听说铁岭也有灾情你说说那里的年成。”
“回老爷的话。今年的年成说不上好,但比刑原也说不上差。三月下过一场雨加雪,至五月没下过一场透雨,七、八月又连遭两场雹灾。小的知道要给老太爷办七十大寿,本应多带些土特产来。收索多日,没有什么可供奉的礼品只好筹措些现洋带来,也带得不多,甚是惭愧,让老爷失望了。”开闻道:“我知道铁岭的庄子也不容易,能筹办这许多干鲜货物已属不易。况且外带伍千大洋、我看也够了。”
又叹了口气,问问那里佃户情况。鲁大说也难尽如人意。欠租欠款的比往年多,又滋生了几个调皮无赖之徒,寻衅闹事。开闻说了刑原减租赈灾一事。告诉鲁大因地制宜,不可强收硬取。有为难之处尽可写信或派人告诉我。
又留鲁大住了两日,方让他回铁岭。
说话就到了八月。
这几日张宅就没有消停过。上下差人、管家忙得脚打后脑勺。就连开闻、妻李氏也两宿没睡安稳觉了。初八一清早起张灯结彩。大门楼的旗杆上两三丈高处是一盏巨型宫灯。大门两侧、过道、正门、院内、后花园无不是大灯、小灯及各色彩灯。从正门至大厅的甬路上是腥红的纯毛地毯。甬路两侧则是一盆盆绢花。
因今年是张老太爷七十大寿,亲朋好友全来了。开闻唯恐筵席摆设不开,便同长子、次子延雄、延年、延风商议。议定八月初三日起至八月初八,这五日内,在大高力屯张府及刑原镇张府宾馆两处齐开盛宴。大高屯专请乡绅、眷属,刑原镇宾馆单请官府衙门的官爵。
大高屯收拾后花园的惠天阁为客人休息的客房。刑原镇中收拾两处四合院专招待州府衙门远道来的客人。
自七月底,送寿礼者络绎不绝。省督军派亲差送来金寿佛一尊、孔子七十一代孙制的沉香龙头拐杖一条、金元宝四对,均刻有福禄喜寿四字。省参院派亲差送来金茶具一套、银元两千、彩缎四匹、大屏幕山水画一卷。
余下者自北京总理各部至州县衙门大小官员凡有往来者,莫不送礼。酬谢之物堆积如山。正厅上抬来一个大长条案桌,铺上红毯,凡精美奇丽之物都陈列其上,注明赠者姓名,任人参观。
到了八月五日,刑原镇、大高力屯张家一府一宅同时张灯结彩。百十面旗帜迎风招展。巨型花兰八个沿街摆开,屏风画廊百鸟朝凤;甬道里、花园中百花怒放。由一百人鼓乐手组成的乐队,一律着军礼服、大沿帽、肩章、帽徽奕奕生辉。锣鼓管乐之音,传遍大街小巷。
下午两点,宾客盈门。张宅及张府宾馆处整整响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响鞭炮。街前、府前的广场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烟花爆竹的红绿纸屑。
这时,辽宁省四大富翁:康义全、刘子丰、马万龙、薛平等携家眷前来贺寿。张老太爷着黑红锦袍,大礼相迎。先请至后花园惠天阁吸烟饮茶。然后才至寿堂拜寿人席。众富翁谦逊多时,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康义全、刘子丰;下面两席是马万龙、薛平。右手张老太爷及夫人等,左手开闻及妻李氏、侧面延雄、延年、延风等。
身后站着无数丫环、待女、仆役伺侯。上酒上菜。管家带几个仆人在屏风后随时听候召唤。
戏台上张灯结彩,喜寿庆典前,一行戏子二三十人一齐艳装出台致贺。锣鼓、管乐齐鸣,戏团领队就先念一段贺词。
少停片刻,一个丫环捧了烫金黑字的戏单下来。鞠一躬,先递给开闻妻李氏,李氏略看一看递给开闻,幵闻又将戏单递给康义全、刘子丰。俩人谦让了一会儿,各自点出喜庆戏文、然后又传给了马万龙、薛平各点了一出戏。
立时筵席开始,八碟八碗,四菜四汤。跟来的各家管事随从都放了足额赏钱。戏散了,客人们都在厅里喝茶,开闻就去惠天阁回访几位客人。
开闻去见了康义全。康义全还是那副鹰勾鼻子、搭拉眼捎子。只是略略白胖了些。
康义全不久刚把刑原县一份最大的钱庄信源钱庄转让给开闻。他的立新当铺也倒闭了。开闻一则是到惠天阁回拜、二则也是借机清算这笔债务。
开闻到惠天阁的时候,康义全正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一见开闻进来,哈哈一笑道:
“开闻兄,正要找你叙谈,您果然来了。”
开闻欣然而坐。
“今年老太爷七十寿辰,义全兄挟厚礼,远道而来,听说是赶了夜车。不知康兄休息好了没有?”
“哈哈,这不算什么,开闻兄现在不仅是农商界首富,又是政界名人,小弟岂敢怠慢?要仰仗开闻兄的事多着呢!”
俩人略谈几句,话题便落到信源钱庄和立新当铺的事上。
“哎,开闻兄,这一回我康义全非请老兄帮忙不可了。”
“啊,哪里的话,康兄,我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有事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直说。”
开闻的眼轻轻一转,脸上的表情挺诚恳的。但心情却相反。
“谢谢,真是太谢谢了,哎,开闻兄,我也不想装得多么体面,多么冠冕堂皇了。如今象我这样尴尬局面的人,可以说十有八九吧!我不瞒开闻兄说,实在是周转不灵……只想稍稍挪动一点儿,把今年年关闯过,数目不多,两万就够了……您老兄是明白我的处境的,否则我就僵死了……只要能救济我,随您怎样吩咐都行。”
开闻沉吟着,一字一字很注意地听完了。过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
“义全,你的事情我明白。我岂有不帮之理?你义全别人欠你的债务统统不算,单以你宅内现有家财抵押出二十万现洋也是绰绰有余的。何况只是一两万的零头,你我兄弟原也只随便一句闲话就成,谈不上求字。无奈今年两季天灾,你是知道的^我刚刚减免了五十三户佃农的欠租……”康义全一把抓住开闻的胳膊,很感激地说道:
“对、对,开闻兄,你真是衷肠肺腹之言,衷肠肺腹之言。”
开闻看着康义全松眼皮下虚胖的脸,又吐一口长气,做出十二分恳切的语调说:
“哎,义全,可惜你迟来了两天,前日刚两点多钟,铁岭、刑原又倒闭了两家钱庄。裕华和泰兴。其余几家钱庄一看风声太紧,大有金融风暴之势。就马上放出风声来,只收贷款不放贷款。就是拿地产、房产、金银珠宝抵押也是不贷。”
“什么?房地产、金银手饰都抵押不出现洋?康义全跳起来,把雕花楠木椅晃倒了。”
“可不是,现洋紧缺,有什么法子?”
“啊!我早来两天就成了?”
“是的,你早来两天,市面上形势还没那么紧张。我和你的交情是尽人皆知的,岂有不帮之理?”开闻的口气绝对的诚恳。康义全想不到是做给他看的。
“哎!”义全叹了口气,心里抱怨自己肠子软没主意。他原想早两天来贺寿的,都是为了新讨的姨太太缠身,误了两天才动身。
开闻立刻堆满笑容,也欠着身子拱拱手,连声道:
“哪里,哪里?你我本莫逆之交……”交字拉得极长,却无下文了。眉毛一皱,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康义全看着开闻的表情瞬息万变,不由得心跳。
开闻依旧是非常恳切的语气。他吸了口水烟,大声咳了几声,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不住地敲着椅子扶手,这才慢慢说道:
“那么,这样好不好?义全,我最近要将一片山坡地改成种植林。外乡的几十个难民和本地的几十个破落户已经和我签了合同,但这片山坡地长短不成规格,也不够这么些难民经营的。可巧山坡的东面,南面都是您老兄千亩坡田,我看你这坡田也是无人耕作,撂荒多年……你若肯出手,我可以贷你两万现洋。”
康义全目不转睛地听着,呼吸有点不自然了。等开闻说完,他就觉得心口一阵轻松,比吃了一块密糖还甜,满面笑容地说:
“没有问题的,没有问题的。”
他想,张开闻是个大头,那千亩山坡地难保水土、一文不值,乐得出手。
“不过?按惯例,光地产恐怕不行……你的立新当铺即然倒闭了,立大当铺也难以独存,两当铺可以按五折作抵押。”
开闻作了结束语,这两句说得很快,而且很果断。
“哦哦……”
康义全说不出话来了。他是气昏了。
康义全又是怀着极大的苦闷。第一,在目前形势之下,他身陷经济危机,有求于人,只得克制住那股燃胸的怒火。他默念着,忍吧!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但他的潜意识却骂道:“张幵闻哪,张开闻,你的所谓交情原来是这样,变着法儿吞并我的两个当铺。”
但康义全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倒也并非全是苦闷,忍了一阵之后,终又愤怒起来。他想应该怒目圆睁回敬他几句难听的话。想当年你张开闻不过是一个穷铁匠的儿子,而我康义全却是通江河的世代豪绅,但今天只能心里气愤却说不出口
张幵闻像是十分理解康义全的心态,做出十二分抱歉,又十二分感慨地说:
“义全?论理,从前做过朋友的应该网开一面,何况你我是朋友加兄弟。但现在不同了,形势的严峻逼得朋友之间把友情退后第二位。前街姓杜的财主拿了挺厚的一叠地契来,托我转弯跟姓于的钱庄商议,把这些地契抵押出一些现洋。林财主和于老板是有多年交情的,也如你我异姓兄弟一般,谁知竟碰了于老板一个大钉子。不瞒您说,这年头就是亲兄弟,亲父子未必敢借钱给你。”
康义全一听这话前半截似乎受听,听到后半截儿再也忍不住了,但他的内抑制好。想到意气用事解决不了经济危机问题,赶快把哼的下半段改为一声叹气。看着幵闻这边说道:
“然而,开闻,这就是当今世界做人的诀窍。尽管昨天你还蹶着屁股朝人磕头求拜过,——今天,轮到人求你了,就要板起脸来,把昨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开闻听了康义全的话不但不气,倒得意起来。心想,“你康义全能说出这种话。你是嘲笑别人?还是嘲笑你自己?想当年不要说平民百姓任你欺诈,就是一般富户,有几个能逃过你的诡计的?你何曾讲过交情?懂得回报?”
开闻哈哈大笑道:“义全兄今儿个能悟出这番道理,却也难得,其实想当年你不也是这般为人处事的?这叫和尚骂秃驴乌鸦落在猪身上……哈哈哈哈”。
康义全也笑了“开闻,我也是瞎说,说完也就忘记的。”
“不对,不对”。
开闻口气严肃起来“义全还是不要忘记得快,应该是为了记得牢。我劝您老兄还是识时务为俊杰。您的立大、立新当铺到底是抵押不抵押?”
开闻又把话题拉回来,问康义全一句。
康义全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憋了半天,终于颓丧地说:
“只要付我两万现洋,一切听凭您的处置就是了。”
开闻爽朗地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其实我这里也被人欠不少。软磨硬抗都是没有办法的。老兄即然已经认可我说的条件,到账房那儿立契划押吧!”
“我明白,我明白”。
康义全连连点头,随开闻到账房立契划押领现银去了。
开闻送走了康义全,又回到屋里,在大院子前的花坛边看见管家贵田领着一个人从客厅里走出来。开闻又扬起一阵喜色,招呼道:
“喂!贵田,那是刘子丰吗?”
“是的。”
当下贵田抢前一步,凑到幵闻耳边赶快报告一件事情。忽见头顶上“嘎,嘎”两声,贵田和开闻都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喜鹊在头顶飞过。 '
刘子丰大笑道:“老弟家有喜呀!”
开闻也无暇多管喜鹊之事,只朝贵田做了个手势。于是开闻在前,子丰在后,开闻知道子丰找他干什么?而开闻也正有几句话要问问他。俩人绕过一道长廊,正想到第一进房子的一个边门里去,忽然听见小王在二门外大嚷特嚷。
开闻吆喝一声道:“小王,什么事?”
这时,开闻也看清了,小王是和一个戴瓜皮帽穿风衣的人在争论。这人宽额头、大眼睛、小鼻子、短嘴、象只野猪。贵田急拉一下开闻的衣角。那人已经急匆匆地过来,他那短风衣迎风飘起。
“万龙兄,是你呀?”
开闻打招呼时,那人已经到面前了,马万龙伸出一只毛茸茸地大手来,挽往开闻,边说:
“开闻,你在这儿,我过一会就要回去了。正有点事情请教。”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开闻朝里走。开闻眼珠朝刘子丰转了转,似乎在说刘子丰,你只好先等一等喽,马万龙把我截住了。”
刘子丰明白开闻的眼色,抢前一步,也挽住马万龙的胳膊。
“万龙兄,我让人陪你到门厅坐一坐吧!幵闻兄还有点急事先办。”
“哦,哦,我耽误了不了多少时间,有请开闻兄先等一会儿,我只有几句话说。”
马万龙的口吻没有那种文绉绉的绅士气;他是土匪出身,力气又大。开闻知道无法脱身就对刘子丰说:
“请你到里面等一等,我和万龙兄谈几句话就来。”
马万龙不等开闻说完,拉了他就往外走。
他的事情果然简单明了,马万龙的太太有一千块钱的积蓄在康义全的信原钱庄里。直到今年五月节信原钱庄倒闭了,马万龙才知道。那时马万龙曾找康义全谈过这笔账,可是没有结果。今天不知怎么这样快就知道开闻又收购了立大、立新两大当铺。三步两步追上开闻,希望捞回这笔无头的下水钱。
他拿出存折给开闻看,就轻而易举地说:
“要不是今年年头不好,兄弟也不来麻烦。康义全那小子不是东西,坑了俺家。开闻兄财大气粗,既然收购了康义全信原钱庄,立新、立大当铺,这区区一千块钱还请开闻兄周全小弟。”
幵闻慢慢地答道:“收购康义全信原钱庄实有其事,也是刚刚签了契约。你的消息倒很灵通啊!不过,按规定,钱庄倒闭就在县府登记。康义全依法律只认还二成,就是二百块钱。这笔钱也要找康义全结账。”
“哎,二成不二成,我也不懂,也没听康义全说过。您就别搬这个死理了,听说外边还有欠信原钱庄钱的,至少在一万块以上,这钱应归你开闻兄账下吧!”
“归是归的,但你是生意人,岂不知?这是讨不回来的呆账。不然康义全为什么自认倒闭了呢?这事你应该明白。不过即然你求到我的名下,我不能让你空手而归。我可以暂借你一千块钱,按规定你需要有田产和铺子作抵押。”
马万龙欣喜道:“这个当然。开闻兄肯借我一千现洋,抵田抵铺子你说了算。”
马万龙知道,他没有什么铺子,但田地开闻还要吗?
开闻道你的情况我知道。就抵押田产吧!刑原十三乡毗邻的两乡有你水田二十亩。拿它作抵押如何?”
马万龙惊异道好家伙,这是十三乡最好的水田。要我抵押出去,不是坑我吗?……可是今年遇上荒年,眼下又急等钱用,如何是好呢?
这时使唤丫头端茶进来。开闻便抬了抬手算是跟马万龙让茶,一面叫住使唤丫头道:
“子丰兄在里边客厅,你去告诉他说,我等会儿就来。”
马万怅然端起茶,小饮一口,这名茶龙井在他嘴里一点儿味道没有。开闻等他片刻,只见他愣愣地不作声已经站起来了,朝马万龙一拱手,就说:
“失陪!”
马万龙惊惧地清醒过来,跳起一步,截住开闻的去路,勉强地翻动那不情意的舌头,仓惶叫道:
“开闻兄,您不要走,我拿那二十亩水田作抵押就是,只要你借我一千块现洋。”
开闻看这当年的土匪头子如今为区区一千块钱要下跪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好气,却极温和地说:
“既然你已经同意,就到账房那去支款吧!”
开闻让下人送走了马万龙,就回到里面厅上,刘子丰已在那久等了。刘子丰比开闻年长,约五十开外的人。从他祖父以来,就以经营布匹、绸锻生意起家,遍置房地产。现在还兼任三家绸缎庄和一家铁器行的掌柜。开闻的张记铁器,他也有一点儿股份。
他知道开闻在前面边厅接见马万龙,也无非是追、讨、抵押的债务关系。他本人一向是随随便便的脾气,不温不火、不缓不急。他一生遇见过无数次的债务纠纷。但没有一次不是用拖泥带水的方法度过危机。这种拖泥带水的方法被认为是应咐急症的验方,对付债务的诀窍。这是因为他家上朔祖宗三代的经营路线都是一面替人管理,一面又独自经营。地位关系错综复杂。每逢发生重大债务纠纷时,他都不得不扮演双重角色,因而久而久之形成双重人格,经两代遗传,这种矛盾的双重人格又在他身上形成了。只是他现在的这种双重人格更彻底,更变得象变色龙一样随时应咐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譬如他现在恭侯开闻来谈判张记铁器股份的纠纷,就是地道的刘子丰式的双重人格模式。
比如他所经营的三家绸锻庄和康义全是合股经营的,所以他与康意全利害上息息相关。他需要支持康意全。但康意全经营不善、面临被抵押,被收购。在欠款和负债方面也是和康义全同命运、人又站到了康义全的对立面。
在张开闻这边情况稍有所不同,但利益的矛盾使他的双重人格依旧。
他在张记铁器行有一些股份。他的地位和开闻一样是债主。要逼债,要收购,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是经销张记铁器的店铺经理。所以他同时是张开闻的债户。
地位上的自相矛盾,利益心驱使他在里面等待开闻的时候,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他在厅里慢吞吞地喝着绿茶,慢悠悠地踱步到窗前看那后花园的假山风景。望着天空的火烧云一点一点变淡变灰,天色惭惭暗淡下来。
这时,开闻来了,管家贵田象是护卫将军似的不离左右。
开闻进入客厅时,带进一股热气,脸上沾着莹莹的汗珠。但他拿手帕抹了两抹,眉宇间便重现一种精神锐气。
开闻让刘子丰坐在上首,先开口道:
“贵田已经对子丰兄说了吧?我今天约你来就是商量铁器行生意上的事,铁器行今年不如往年景气。这场大灾弄得铁器生意难做,但明年灾情一旦解除,铁器农具的生意肯定会好起来的。”
“不好说”,刘子丰沉吟了半响道,只回答三个字。
“铁岭的一位做铁器农具生意的朋友说物及必反。近来铁器农县价格已跌无可跌,铁器铺子关了不少。这样一旦经济复苏,铁器农具供不应求,肯定会大大长价的。现在之所以暴跌,是因为做生意人资金周转不灵、库存积压,就顾不得亏本。”
“可不是。”贵田看见子丰还在沉吟,就插嘴说。
“市面上铁犁价格是六块两角,可是我们铁器行批发价也要六块一角。这不是做亏本生意吗?”
“六块二角,这还是不赔呢!”
开闻慢慢开口,手指轻轻地敲着茶几边。
“哎,子丰兄,卖货不易,存货可是堆积如山呢!而且东洋货现在也卖到辽宁、卖到刑原了。各行各业都不景气。铁器生意也跟着难做。”
“喂!贵田,我们铁器行还有多少存货?”
“大概两万多件吧!”
开闻叹了口气,朝子丰说:
“当前的形势,还是尽快把存货卖掉。否则资金周转不灵……贵田,你说是不是?目前铁器农具还有微利,但要把存货推销出夫,只有再杀杀价。”
“哦,哦再杀杀价?可要伤元气了,而且明年的生产经营怎么做?还做不做?”
开闻提高了嗓门:“难是难的。可是该忍痛割爱就得忍痛割爱。子丰,你也是这边的股东,利益上休戚相关。……刑原县最大的铁器铺子在你手上,一两千件铁犁总销得出去吧?”
刘子丰料到开闻找他是推销存货一事,但他似乎又防着开闻这一着棋。不错,他也是张记铁器行的股东。然而他只有一万元的股东。而且前年铁器的股息红利还派还他二成。他的本钱也捞回一半了。至于那家城里最大的铁器铺子,是他家祖传的地盘。张开闻的铁器行还没出名前就有了。要他为陷入困境的张记铁器行吃货是危害自己的老巢。他虽素以双重人格的磨棱两可的办法来塘塞,此时却不愿承担冻结资金的风险。
他一手摸下巴,一手摇了摇,干脆说道:
“我的铺子存货也积压了不少,还愁销不出去呢!”
“哦!”开闻想不到刘子丰在关键时刻会来这么一着,双重人格变成偏执人格了。
贵田在这边忍耐不住了,就拿出营业总管的身份说:
“子丰,铁器行并不亏损。存货尚且不说,单算销售出去的货,也有十万光景。子丰那边的铺子是个大头。我记得大约有三万多吧!您至今这笔账款还没返回来。”
“哦,我几乎忘了,铁器行你是有盈利的,外边还有欠我的账不下两万。”开闻说了,淡淡一笑。他指的这欠下的两万就是刘子丰的欠帐。
子丰皱着眉苦笑,他心里想这回该讨我的欠账了。”这十来分钟里,他先被尊作股东——张记铁器行里的人;继尔又成为销货对象——客户,现在又成了债户。然而同时又享有债权。这样的变化太急太快。他于是又表现双重人格,乃至三重人格。频繁地变换人格角色,他显得力不从心了。
特别是贵田所说“三万光景”的账,他不但得过很大的回扣,并且他手上那家店铺的账目上明明写着已付过五成。这钱他是欺瞒了开闻的。因为那时他有急用,大概是为了赎一个名妓作妾吧!就随便挪用了。挪用了也就挪用了,再也没想起来。这难见天日的隐私一旦被揭露出来,恐怕不只是账款的问题,他的铺子也要被收购了。
开闻看见刘子丰不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
“子丰,累计算来,你那四、五万的欠账,年前可以清一清了吧?”
“这个,我可以去问营业经理。”
“哎,子丰,这话就奇怪了,你是店铺的老板,盈亏都你说了算,每日结算的钱都落在你的腰包里,怎么去问营业经理?这不是笑谈吗?况且你的家私虽不知道,三四万块钱区区小数,怎么难得了你呢?”
”开闻兄,话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今不如昔,家家都亏空了。”
“子丰,亏空不亏空暂不谈也罢。张记铁器行的大股东还有好几个。这你是知道的。上月的董事会,他们议论到你的事。说了你在年底不能还清欠帐,只好诉诸法院了。如果真落到那个地步,你是还帐呢?还是抵押你的铺子呢?”
不过,子丰是聪明人,似乎不必让事情僵化到那种程度。我们还是自家人,总能商量出一个平衡的办法,是不是?”
开闻已经逼到最后一步了。可是刘子丰还在幻想那双重人格的法宝,能抵挡一阵子,于是只皱着眉头做出苦笑。他想,你张开闻腰缠万贯。只这一次老太爷七十大寿,接的祝寿钱何止几万?再说,张记铁器行,是你家的铁器行。你一个人的股份就占了百分之六十多。你是董事长,我只是个挂名的董事。贵田是你的营业总管,其实就是你私家的总管,挑担子和赚大头的都是你们,推销积压库存却想到了我。
开闻看着贵田,贵田也看着开闻。厅里暂时很平静,厅外一阵喜鹊叫,天色黑到六、七成了。
开闻拧亮了厅前灯,踱步到刘子丰身边说:
“子丰,哎,贵田。我们都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通盘打算打算吧!银根紧,这是实情。你们也知道,这一两天,虽然老太爷过生日,为清欠债务问题还忙过一天。我难道不愿意日子过得轻松吗?我想了一下,子丰那铺子立刻偿还三万,资金方面怕有些吃力。不过铁器行年前必付之款,包括各股东的红利也不是小数。总得想个办法补救才是。我看这样如何?你设法筹还半数,也就是一万五到二万。行里再放一批货到你铺子里……,大概挺多一千件吧!如果一千件嫌多,还可以商量。这样子丰还欠款的压力轻些。铁器行派出的二万块的存货也松动松动。然后让贵田再设法让铁岭、锦州方面销一些。这样到年底也好结账分红了。你看这岂不是一个面面倶到的办法?”
“啊?幵闻兄,你的算盘怎么打得这样精?欠账未清,你还敢放新账?你不怕我赖账不还吗?”
贵田也哈哈大笑,但又很正经地说:
“张老爷的话有道理。这也是为您子丰着想,是替你遮掩哩!不然,你家大太太那儿如何交待?”
贵田朝开闻使个眼色,意思是催促开闻当机立断。
开闻未必不想痛痛快快解决,而且凭自己在政界、法律界的力量,治一个刘子丰挪用账款的罪名不难办到。但他想的是辽宁省四大家族如果被逼得联合起来对抗他一个人,局面就复杂了。在政界、军界都会引起骚动的。开闻的策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逐个吃掉这几个竞争大户。
但开闻也觉得这个刘子丰太可恶了。因此他斟酌的结果,冷冷地说。
“如果子丰对这个方案仍不能接受,只好按照铁岭、沈阳方面几个股东的办法试一试……不过,子丰,我是总想和平解决的。就为的给你一个面子。人人都需有一点隐私呀……啊?贵田,你说是不是?”
刘子丰听到后来一句,心头不免一跳。他知道这是开闻开刀放血的前奏。不能全认为是恐吓。如果张开闻真走到这一步。正想着。
贵田又说:“子丰,那时,官府方面首先要封账查账。你吃过多少回扣,挪用多少资金等许多隐密的情节,我们至今可是替你包着哪!”
“嗯,嗯!”刘子丰呼吸急促。
“那么请子丰快点抉择吧!我那边还有许多事情哪?”
开闻嘴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刘子丰这时面临两种抉择。或者是不答应开闻的要求,则至迟一个月,贵田就会清他的账,逼他偿还四万块钱欠款。还要发现他挪用的诸多隐私。或者答应开闻的要求,其结果债上加债。如果明年五月节前销不出去,他的店铺是不是会被开闻收去?子丰颠来倒去比较这两者孰重孰轻?双重人格的蒙混是不可能的了。
他一手摸着下巴,手却在颤抖着,为着多喘息几天,还能搂着小妾过几天快活日子,他终于说话了。
“好,好,我竭力想法子销货。不过,只是数目希望再减少些。”
刘子丰不由自主地这样说了。
“哈、哈、哈、哈,子丰!你到底是聪明人,懂得顾全大局。”
开闻高兴得要蹦起来,端着的水烟袋溅出了水。
贵田也在一旁恶意地笑,连声说:“子丰不愧是聪明人”
子丰这才摸过水烟袋,正想提一提神,解决一个讨价还价的数目。突然使唤丫头凤儿一探头,“老爷,今个晚上祝寿的最后一批客人也要走了。有省督军、省参议的人,您老不送送吗?”
开闻起身道:“凤儿,你先去,我说几句话就到。”
回首对贵田说:“我看这样,你跟子丰核准一个办法,大体意思就是刚才讨论过的。或认清账,或再派一千存货。然后你领他办一个手续。子丰也不要忙走。明天我还要请你喝酒。”
开闻终因取得了预想的胜利,脾气特别好,抖抖马褂,走出厅门,送客去了。
收购了康意全、刘子丰、马万龙的田产、地产、商号。又把张记铁器行在辽宁、吉林、热河开了几个分行,来年灾情一过,果如张开闻所料,随着经济的复苏,农具等生产资料颇为走俏。利润翻了几番。这时张开闻的势力就膨胀了一倍,资产总额已逾千万。
但张开闻的闻名,并不在于资产,而在于他善智斗,以言辞取胜。民众就送给了他个张铁嘴的雅号。不想这雅号一经有人传诵,则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里以内无人不知刑原的张铁嘴。
铁嘴铮铮,铲尽不平。
由此慕名而来,请求代诉的接踵而至。张开闻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这案子是经济纠纷,还是刑事诉讼,还是政治压迫。也不论个人所担风险、名誉、利益的得失,也不论个人闲忙,乏累,染病与否;只要认定是冤案,必然鼎力相助。开闻善斗豪富,宽待佃户,且深谙黑道、白道、黄道的各种势力,均衡驾驭,游刃期间,策略应咐;不卑、不亢、不霸;民威、政威、信威倶增。十几年间竞获得刑原地区及辽宁省上上下下一致拥戴,英名远及东北、关内,公推为辽宁第一大富豪、大绅士、大善人张五爷。
至此张家酒色财气俱旺。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光芒万丈。但有谁料到张五爷巨室伟业也有衰败的时候,然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宇宙间贫富、生死、荣辱、贵贱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一日五爷办完案子坐轿回家,见天色已晚就命轿夫快些赶路。刚从官道上下来拐进大高力屯,就见胡同口猛窜出一条黑影。一头撞在轿下。撞倒了一个轿夫,差点儿把五爷的轿子撞翻了。大绿呢轿的帘布被掀开来。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浑身臭气的女疯子。女疯子穿了一件脏得认不出地儿的婚嫁时的红棉袄,轿夫头上扎满了五颜六色的烂布条子。女疯子撞倒了轿夫,撕掉了轿帘子。哎哟,哎哟”地喊疼。女疯子似一点没伤着,盘腿坐在轿前“哧哧”地笑呢!护卫连吓带骂地吆喝:
“滚开,什么肮脏东西,故意捣乱!”
女疯子只顾嘴里嚼着烂布条子。仍然“哧哧”地傻笑不动。两个护卫急了,抬起发疯子使劲一惯,扔在官道旁。刚要起轿,只听女疯子疯疯傻傻唱道:
“黄金万两,未必能享;
专权贿赂,自有天报;
沉迷酒色,皱皮枯死;
人生几何,空虚仿徨。”
张五爷在轿中听得真切,令轿夫停止。呼唤那女疯子。
“这位大妹子过来说话。”
女疯子不甚在意,笑嘻嘻地转过身来。
“张五爷吗?我来和你作个亲家如何?”
顺手一指,路边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十来岁脏渍渍的小女孩,眉目倒十分清俊。女孩叫一声妈妈,扑到女疯子怀里。
疯妈妈“哈、哈、哈”疯笑不停。
“百年情缘百年灾,
赎身之恩得超生。
无奈情缘缺左角,
碧血染红华丰院。”
唱完,一路疯跑,不见了踪影。
张五爷定睛看了多时,扬起的一只手还在召唤女疯子。嘴里重复着女疯子那句话“无奈情缘缺左角,碧血染红华丰院。”
似有所吾,却很渺茫,但见街市已黑洞洞一片,哪还有什么女疯子!
护卫低首问:“五爷,您老还有何吩咐?”
五爷叹了口气“走吧!”
只见轿夫把轿子缓缓抬起,加快了脚步,不几时,就到了五爷府宅。
当晚轿子刚刚着地,只见母亲严氏踉踉跄跄跑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家中仆人,管家,一个个面色紧张。
严氏说:“老爷子不行了,快!”
张五爷撩起长袍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父亲张铁匠卧塌,半跪在铁匠面前。
张铁匠只有呼出的气,没有进来的气。嘴唇颤颤地蠕动着。开闻凑近细听也听不清楚。张铁匠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有气无力敲了三下床头,摸摸自己耳朵。
五爷明白“聋者,龙也。”
顺着父亲敲击床头的方向望去,床头的三块砖痕迹清晰。自个儿又在青砖上敲了几下,声音是空空的。于是唤下人找来快刀,轻轻划开砖缝。三块水磨石青砖就轻易地拆下来。只见里面是个墙洞。洞内妥藏了一个精致的银镶边檀香木镂刻的小方盒。盒盖上是黄金铸就的两个字:“天石。”开闻轻轻拿出小盒,放在父亲卧塌前,张铁匠点点头。
五爷明白,屏退左右,只有母亲严氏侧立身旁。
张铁匠嘴唇一张一合,颤抖的手指着小方盒,双眼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幸福之光。五爷就把小方盒打开。
里面是一个黄缎子小包。打开黄锻子小包,里面又是一个大红金丝绒带拉锁的小包。轻轻地拉开拉锁,落入手中的是一粒光滑如玉半明半暗的卵形石子。左边残了一角。
张铁匠手指着石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呼地喘气。
严氏低声说:“这是你小时候在济南府捡拾的那颗天上掉下来的石子。”
张铁匠点点头,道出一句“传家宝!”又瞧瞧严氏,只见张老太爷脸上发红又发青。五爷知道是回光返照,慌忙进上参汤。张老太爷的牙关已经咬紧了。严氏、李氏上去轻轻扶着,抚着胸背。延年、延雄、延风便忙穿寿衣。穿了单衣、套夹衣,套了夹衣穿皮袍。地下男仆、使唤丫头已将停床摆设稳当。铺了四五层装老被褥。只听见老太爷喉管略一响动,收敛笑容,眼珠凝住,悄然仙逝了。
享年七十八岁另八个月。
于是开闻打头,延雄次之。延年再次之,延风更次之,在外边齐整整跪下。严氏、李氏等内眷一边整齐跪着,一齐放声举哀。外面家人在贵田总管统领下早将治丧之物品备齐备全。只听里边老太爷仙逝的消息一个递一个传出来。立即一声口令,从张府大门至内室大小几十道宅门、扇扇洞开,一色白麻纸糊。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由几十个工人一声吆喝缓缓树起。张府二三白号人重孝成服。
开闻报丧事于省参议请假治丧。州县衙门尽悉得知,省长督军亲笔书文,念及张老太爷贤达廉明,两代造福地方的功勋;开闻又系省府知名参议,省内第一贤达豪富,赏银元五千两派省府秘书主祭。开闻又发书各地报丧。天南地北的亲戚朋友知张家势力浩大,又见省军政要人都来吊唁,也都急忙赶刑原参加丧礼。或唁电致哀,或登报载文,或寄钱寄物。刑原张府按习俗,由西城惠园外明净寺道长领全寺僧人做佛事。选择了良辰吉日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开闻为独子长子,主持丧事。延雄、延年、延风是亲孙子,又年轻,理应轮流守灵。还有外孙、侄女及七姑八姨们也分派些杂物,分头治理。还请了几个外亲外戚前面联络照应。严氏、李氏是专伺灵哭泣的,这差事看似轻闲,实则难度最大。来一拨人哭一回,来两拨人,哭两回。老太爷初逝时,真情涌动,声泪倶下,但谁能总哭,而且按需要哭,随时哭。但装假也不好,不装假确实没眼泪。李氏想出主意,手中总攥着风凉油之类,需要时抹在眼上,辣兮兮,凉嗖嗖,准能掉下眼泪来。这边开闻唤人不断嘱咐严氏、李氏,适可而止,不可哭坏身子。这才由丫环暂扶起来,到厢房歇息一会。
只是开闻总管家业,事无巨细都要照应。开闻仰仗自己的社交及组织才干,这时更显出作用重大。似指挥千军万马打仗一般。凡严氏、李氏支使不动,照应不过来的,都交开闻处置。
虽说自收购四大豪门的田产、地产以来,这些年就没停止收购,而且收购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仅收购私人产业,连官方的产业、包括铁路的股份也在收购之中,这就占去了大批的银两,但家中还有几万银票是现成的,随时可调用应急。也就无人敢褒贬议论。
幵闻见这局面仍是乱糟糟的,接待了几日宾客,就叫延雄传出话去,让总管贵田将花名册取来。开闻照花名册查验,逐个上前报道,原来张府总共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十二人。余者倶是小丫头,连各房私自聘用算上,还有七、八人。心想,这些人难以再委派差事。心里想:“老太爷的丧事一定要办好,不能办砸了,传出笑话,是门面问题。”就让贵田又将田庄的人调来几个,又去街市上雇了一二十个短工,专做力气活,当面讲定工钱,包伙包住,一齐交付贵田调遣。
正在谋划计算还有什么疏露之处,只听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太太请老爷。”
五爷说:“让她过来吧!没瞅见我这边忙着呀?”
李氏只得过来,开闻见李氏紧蹙双眉,似有多大难心事又说不出口似的,就叫下人散开关紧门。
李氏倒也乖巧,先行了妇人之礼。
开闻就笑:“何时变得这么懂规矩了?”
却见夫人抹抹鼻子,就要哭出来“老太爷的丧事,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人操办,这些亲戚都是吃闲饭的,哪个肯出大力!严氏婆婆还有不少私房钱,老太爷那儿还存有几万银票。现在家里经济这般紧张,却个个装聋作哑,有钱也不拿出来使用。她们只是终日悲悲戚戚,一点实事不办。这叫什么情?什么亲?什么孝?”
又问:“你即为一家主持,又是独子、长子为何不说话?”
开闻叹道:“从来都是各人性体,百人百样。况且操持红白喜事这一类事情,各人只要恪尽职守就是了。不必期望太高。我乃一家之主,多操心费力费钱是理所当然之事。譬如你我夫妻如果处在配角,从属地位上,也只好取这种态度。于人要宽,于己要严,切不可苛求于人。
再说老爷子那几个私房钱也是省细攒来的,老太爷的家产已经交我继承了,我还能算计老人的那几个私房钱吗?我们做儿女的孝与不孝的区别我看也在于对待这些事的胸怀上。况且母亲不说派用,做儿的怎好质问?只要我们周转得幵,恪尽孝道就是了。就是周转不开也有周转不幵的法子。孰多孰少,孰长孰短,均属私心杂念,我们应克制才对。”
李氏道:“即是这样,也不要太铺张。该节俭处必须节俭。往后还要在祖坟上盖些房屋,还要置办几亩祭田,这都要大把钱,预先不算计出來,一味图排场,亏空了咋办?”
开闻道你妇道人家少过问家政,有我在总不能让老爷子丧事冷冷清清。这几万块钱花完了。我还可以找几个钱庄的朋友调出几万也不算什么难事,待丧事过了,铁路上多跑两趟买卖,多少欠款还清就是了。再说,仅就田庄一项,遇上好年景也不愁几万块钱。”
李氏道:“你只管大话撩天,一点准星劲没有。这几年说荒年就荒年,无荒年还有兵荒马乱。甭说借贷几万,就是几千块钱,谁肯轻易借贷?前些年康意全、刘子丰、马万龙怎么败在你手里的?还不是借不到钱,才把房产、地产、商号一齐抵押给你,让你收购了去。信用挺屁用?难道你还要走他们的路吗?”
开闻怒道你一派胡言!怎好拿我张开闻与康意全、刘子丰、马万龙相比?他们是没落贵族,走的是下坡路,我却如日中天,冉冉升起,就算是田产地产全亏了,我还有铁匠行。现在我的铁匠行不止是打制农具了,连机车铸件也做,你知道吗?我还有铁路商务,我还握有铁路股票?除非是国家都亏了,国家都倒闭了,否则谁能让我张开闻破产?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越是象咱家这样排场大,花销大,才越有人借贷。有哪一个银行钱庄怕我张开闻还不起账?他们巴不得让我借几万,好让他们的闲钱生利呢!”
李氏说不过五爷,低首嘟嘟脓喊向内室去了。这里开闻照样花销、摊派办丧所需费用一成不减,反倒铺张许多。
正说着,又见来了一个丫头说老祖母有话问五爷。今天是第三天了。里头很乱,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饭,上了饭没了菜。一日光吃饭就吃了十几由,这是办丧事吗?办丧事有这么办的吗?”
开闻急忙吆喝人来伺侯饭局。现从福聚德馆子挑过两筐肉馅包子,熬两锅米稀饭过来。让下人吃饱。偏偏这两日来的人特多,连二十五乡的佃户都来吊丧了,酒席实在忙不过来。
开闻又得告诉贵田,速去刑原的几家大酒楼,就说从今日起,酒楼的业务全包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只管招待吊丧的客人吃饭。这一消息传出,果然有许多无关杂人,认识不认识的挤到酒楼蹭酒饭,贵田告诉开闻,发现三人顿顿坐在贵宾席上用饭,也不说话,吃完就走。酒楼以为是长往的上宾。后来找人去查验,才知是过路打工的工仔,一时传为笑话,说我张家真是无人不宴请,无人不是上客,成了吃大户了。”
开闻扳起面孔道,这一些小事也值当向我禀告吗?他白吃我张开闻,起码他知道我对来往客人是尊重的,多吃几餐饭算什么?这就是上当受骗吗?这种上当受骗我心甘情愿。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算计的是天下宇宙大事,岂有算一两餐饭之理,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开闻也真是远见卓识,后来起胡子那年就是例证。许多大户都被胡子洗劫,唯独张开闻家始终未有胡子骚扰,且有自动为开闻保镖的。这其中就有几个吃开闻白饭的。
但李氏听说,心疼得直流眼泪,自己亲自去酒楼监督,但一双腿怎么跑遍这刑原好几个酒楼,街上人都笑话。开闻听说,又把她骂回来。
李氏道:“如今不用说了。开闻成了善财童子,我却恶贯满盈,不管这些。眼前的事大家留心些。五爷是要面子不要命的人,宁可多花钱,也不能让人说咱小气,生怕丢了张家脸面。”李氏又去纵容开闻省些开支,开闻只是不听。
忙了几日,就是辞灵,然后是送殡。三千几百号人一律穿麻戴孝,排长队有几里之遥,前后汽车,马队开路,吹吹打打,纸钱满天飞
摄像师六、七个轮番拍照。集成两大册治丧像集。
办完丧事,开闻也用尽心思气力。咽喉肿哑,眼珠血丝布满。肠胃走动也十分困难。歇了两日,方恢复原气。管家贵田报上账来,这次老爷办丧事支出七万五千块,收回五万二千块,开闻也不细看,只说:
“这已经很不错了。”又问:“拖欠几家钱庄的款子,早些还了。不要让人家说我开闻不讲信用。”
管家说:“他们哪有一个敢说不字的,巴望着您使他们的钱呢!”
开闻笑笑,挥手让管家去了。
又歇了几日,张宅内外静了下来。办丧之物早拆迁干净。五爷在庭院散步,走了几圈,又到坟地看看。葬张老太爷的墓地乃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古松参天,静谧优雅,确是一块难得宝地。
五爷默念道:“待母亲百年后,也要安寝这里的。”就看老太爷坟莹傍侧,早测好一块地留着,那就是待严氏百年之后的寝陵了。
张铁匠这块坟地,虽说比不上清西陵,也确是少有的风水宝地。张铁匠去逝后,严氏于九年后也因病谢逝。张五爷又是轰轰烈烈办了母亲的丧事。辽宁省内外一时间传为美传。
二老谢世,五爷妥收了那“天石”。张家的财运仍如气吞长虹,日在中天。
张五爷每每回忆道,总是说:“不是我张五爷有能,是我爹的坟茔地好。那青山古松,地下一片活水。恐怕那先父的尸身千年不坏的。”此话确是不假。
五十年后,闹土改、斗争张开闻的大儿子张延雄时,砸开了张家两位祖宗的坟地,只见相依并存的两个双层石棺被老树根子紧紧缠住。绕了一十八圈。棺下一片活水。淙淙清流,尚有活鱼、青蛙。后来自然填平了,祖宗的风水也破了。也出了张延玉这不孝之子,这是后话。
前文说过,张五爷称爷报号之前,辽宁省早有四大豪富,家私均在千万以上。但至张五爷掘起之后,这四家却呈颓败之势。首富康意全的产业被开闻吞没了一半,所剩一半不死不活地支撑着,刘子丰的产业本来有一半依附于开闻。后来更不得不仰仗开闻鼻息。马万龙、薛平在世时尚可维持,延及子孙,都不争气。哪敢于开闻争斗。总之,谁也没料到,自从刑原出了张开闻,辽宁大变样。开闻首推为辽宁第一大富豪已是无可争辨的事实。
张开闻头脑精明,关心政局,正义秉公,先后被选为屯长、镇长、省副参议长。张五爷更注重农商并举。所以他除了置办些地产,更着意于经商。张五爷更威风凛凛。自刑原到北平,关内外铁路干线上,张五爷做起贩粮食、油料和煤炭的生意。光手下的经纪人,中间商就有百十号人。雇佣的扛交行、护码头、保仓库的伙计,更是不计其数。用今天的话说,那是头号款爷。
张五爷在法律界、政界渐渐露头角。连省长、督军也让他三分。康意全虽财大,但政治头脑简单,充其量是个爱财如命的土财主。康意全眼见开闻日日发达,只好仰仗开闻的鼻息,看开闻的眼色行事。于是辽宁省由四个爷再度发起,串联省内参议员,公推五爷为省商会会长,省参议院议长。
张五爷一生竟无嗜好,把整个身子都用在事业上了。直到四五十岁的时候,才略略萌生了一缕享受之念。偶然间到刑原镇王寡妇家走动走动。王寡妇是刑原有名的窑姐儿,早在刑原县传出四句口号来。
道是:
坐中若有王寡妇,滴酒之量饮千杯。
院中若识王寡妇,金粉佳丽都如鬼。
王寡妇出生在北平。早年是某大军阀的爱妾。军阀死后,被轰出来,独立谋生,就干起妓女卖笑的行当。不过因她颇有来历,抚媚妖娆,一般的嫖客她是不接的。她的门庭客都是巨绅富商,名门阔少。
张五爷的名字在辽宁省早就如雷贯耳。王寡岂能不知晓?只是碍着五爷一向洁身自好不得接近。
一日五爷闲坐无事,就从那铸有《天石》二字的宝盒中拿出那块缺损左角的小卵石,细细把玩。他又想起了张铁匠的遗言。
“儿子,咱家祖辈都是穷庄稼人。自从这石子砸了咱家铁匠炉,闹起那场天灾,爹才担着萝筐带着你娘和你漂流到刑原。咱家才奇奇怪怪地发起来。爹有种预感,这石子是冲着你来的。它联结着咱张家世代的兴衰。”
想罢,就拿了小石仔细端详。还是那么晶莹剔透,隐隐发光。黑色的花纹致密精细,象腾飞的龙。只是被母亲严氏摔残了的左角有些发潮,长出些锈斑来。
五爷吹口热气于那残缺处,用黄锻子细心擦擦,小心放一更干燥,更隐密之处。心想:“莫不是受潮了?”
小雪过后的一天,是五爷第一次登王寡妇艳红院。也不过想见识见识此女,是否如传文所讲,好奇而已,别无杂念。
就不带随从,只身一人,踱步入艳红院。
门帘挑处,只见一青衣女子,年方二八。认得张五爷,不免一惊喜。说声:“五爷少侯,我家少奶奶念叨你呢!”
一边沏了香茶,摆上干鲜果品,一边往内室去了。
张五爷正怀着好奇之心,四处张望之时,只见珠帘摇动,一轻飘飘的红衣女子在青衣姑娘陪伴下,碎步轻摇,隔五步远,向五爷深深道了个万福。
五爷起身相迎:“王小姐,张某打扰了。”
细看这女子果然名不虚传。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道弯眉如远画山青,一对明眸如中秋水映之月,点点红唇似樱桃,细腻粉颈如白玉。嫩藕似的双臂从绛紫色肥短的杭州湖缎小袄中探出,纤纤细指染了层淡淡的指甲油。看那张脸似未精心化妆,但那光彩四溢的娇容使这门厅象点了一盏灯。满目生辉。
五爷看罢,不禁暗暗一惊。
“好个绝色女子,无怪乎传得神乎其神。这模样大概可与西施、杨贵妃相谗比美了,
只见红衣女子一股香风送来,轻柔柔道:“早闻五爷大名,无奈小女子无才无德,难得垂爱。今日五爷屈尊寒舍,真是受宠若惊。”
五爷已经喜笑颜开。
“哪里,哪里,我张开闻俗气得很。既不尊也不贵。早有登门求教之意。只碍事务缠身,万望小姐见谅。”
彼此寒喧一阵,王寡妇就手抚琵琶为五爷唱了两曲。唱得是《西湘记》张生戏莺莺一段。听那嗓音,音韵柔和,高昂处如裂丝帛炸银并,婉转处如山间小溪叮咚作响。
五爷就有点心旷神怡了。
五爷饮了两口香茶,就略略探问王寡妇的身世。王寡妇见问,长久不语。慢慢说出一个大概来。
“大奶奶难侍侯。老爷在世时碍于老爷的势力,尚能容小妾一栖身之地。老爷谢世,小妾孤苦无援,只得独立谋生……。”
听来尚有许多难言之隐,不忍说出。
五爷听了,不胜感慨。
“我张某只知推行廉政,倡导经济,扶济贫困,抑制豪强。却不知这表面的太平盛世,隐藏了多少女儿心酸,无情泪水……”
说罢长叹了一口气你身居我管辖的刑原境内,我却不能帮你什忙。”
王寡妇笑盈盈道:“五爷难得出来散一回心,谁谈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就命青衣女摆上酒席侍侯,五爷盛情难却多饮几杯。天色已晚,五爷欲起身独去。
王寡妇垂泪道:“我就这么肮脏得让五爷讨嫌吗?”
五爷迟疑着,又从袖中摸出一叠钞票放下还是欲走。王寡妇扑通一声跪下。
“贱妾并不敢污辱张五爷洁身自好。就让小妾端茶倒水伺侯五爷一晚上吧!了却我一生心愿!”
青衣女已在门旁侧立。
“你这老爷这么薄情,这么不懂规矩,你要不就别来,来了就大大方方的,让我们小姐这么伤心。清官就一定要无情吗?”
“清官就一定要无情吗?”
青衣女这句话说得五爷一阵心跳,思忖道“我张开闻一世英豪,还不知什么叫做怕,今天怎么这样苟苟且且?”
青衣女已经在拉扯五爷。
五爷笑道:“不要拉扯,我不走就是了。”
复又坐下。但不知这酒力如何这么猛烈,晕晕昏昏不能自已.一个劲地歪斜。
只见王寡妇向青衣女努努嘴,青衣就扶五爷到鸳鸯床上。五爷刚挨上床,已昏昏睡去了。原来王寡妇为留住五爷,早有算计。酒中加了催眠和动情的药物。
王寡妇为五爷脱净了衣服,自个儿也光了身子,委进五爷怀中。五爷与王寡妇肌肤相贴一股欲火不可阻挡,冲天而起。
待五爷酒醒,差不多到第二日正午了,只见自己光裸裸搂着王寡妇,知道好事早已做成并不后悔。
就搂紧了王寡妇说:“既然你我有这个缘分我就认了这个缘分。”又把王寡妇通体细瞧了一遍,瞧得王寡妇好不羞惭。
五爷抚着王寡妇的裸体说:“我一生不知什么叫享受,你今天给了我享受。我很喜欢你。”
两人又说了无数情话,似新婚蜜月一般。
五爷临走到门庭时,回头说了一^句:
“你若不嫌弃,日后我给你寻个主儿。”
有了这一遭,张五爷自觉不自觉地常常想到王寡妇,几日不见,心里就觉得惶惶地,空荡荡地。张五爷往艳红院的走动渐渐勤了,竟成了王寡妇的门前常客。
张五爷自嫖了王寡妇,情好日甚。丝毫未看低她的身世,就有纳王寡妇为二房念头。只碍得家中吃醋的李氏,不好拿定主意。王寡妇在江湖混了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她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早有心寻个归宿。只是没有相当可心的人儿。自打见了张五爷,细察五爷有情,有义,有德;一表人材,威风廪瘭,家私千万贯。早把一肚子情意倾倒在五爷的怀中。别的客也懒得接了。这红楼倩女屡屡挡驾,惹出不少麻烦,刑原县镇内渐有舆论传出。刑原的小报也在名人揭密一栏中含沙射影,有所指论。
五爷并不惧怕这些文人酸臭的舆论把戏。深知王寡妇一片爱心,俩人的心思就逐渐靠近。
一日五爷又宿在王寡妇的艳红院。王寡妇照例备了时新酒菜,满满斟一杯桂花陈酒,似有话说。
王寡妇咬咬朱唇,羞羞地说起來:
“我和五爷相好多时,心心相印。但有一句话窝藏在心中憋闷多时,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爷笑了“当讲,你我无话不谈,还需隐藏什么?”
五爷不说了,又笑笑。
“讲了这话冒犯五爷可恕罪吗?”
“你我哪有冒犯之说?”
“不!五爷是豁达之人。听我这话之前,可先依我一件事。妾身方才敢讲。”
“甭说一件,十件也依得。”
“好,那我就得罪五爷了。五爷曾记否?去年小雪过后,五爷第一次登门赐教曾许诺小女一事?”
“记得。”
“那许诺的是何事?”
“我可怜你沦落风尘。趁年纪轻轻,寻一个知恩知爱的主儿伴你终生归宿。”
“您物色的主儿是谁?”
“这……”五爷一时语塞。
“五爷也不必遮掩了。这一年多你我恩爱如夫妻。我为您谢绝了多少阔少,得罪了多少达官贵人。前日一军界的什么师长,瞥见小女容颜,撞了进来。已下了死令。限十日之内把我收进府去。”王寡妇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青衣姑娘接着说:“那伙兵可凶了,当时就要抢。小姐施了缓兵之计,哄骗那师长,要往亲家捎信,收拾打扮一番。才暂缓数日。”
五爷听罢就问:“此人姓甚名谁?”
“叫什么王国维。三十八军一〇一师师长。”
五爷的头上沁出汗来,使手绢擦了又擦。
“你甭急。先干了这三杯酒。”
“来,干!”
俩人连饮三杯。青衣女助兴也跟着饮了一杯。
五爷又擦擦额上的汗珠,抹了把嘴。
“我娶你。”五爷一字一扳地说。
王寡妇眼前一亮,暗想五爷果然是个仗义男子。
“我谢五爷了。只是你家李大娘容得下我吗?五爷不怕得罪王师长?……”
“我既然已经决定了,你只管放心。我张五爷行不更名,坐从不改姓。说得到,做得到。即使丢了参事,坏了名声,也决不后悔。”
王寡妇一下扑到五爷怀里。
五爷慌忙扶起“梅儿,千万莫如此。你即有心跟我,且听我慢慢讲来。我早已想好与你另租一所公寓。我邀上几个朋友挚交,明媒正娶,决不偷偷摸摸。但为家庭和睦长远之计,你要与我内人暂时分开居住。我不想伤害你俩任何一人。你同意吗?”
王寡妇高兴得直哭,哪有不应承之理。
说话也快,王梅儿王寡妇第二日就关了《艳红院》。五爷那边也命贵田早收拾停当。第三日就在刑原镇公馆东头一所典雅的小套院中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迎娶王寡妇过门。虽无大铺大张,大婚大宴。只这公开迎娶一做法,惹得开闻报界乃至辽宁省新闻界大大张扬了几天。
说是张开闻也不清正,玩弄起妓女小妾了;说是清官难过美人义。但也有说张开闻扶贫济困,济到妓女头上了。可惜张开闻仅一男身,如何济得了天下妓女都在望梅止渴呢!
张开闻仍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心想我是不是玩弄女人,是不是腐化堕落,自有我一生政绩为证。暗里却更恨这些帮闲文人的无聊伎俩。
夫人李氏本来刁酸难伺侯。听说开闻公开纳妾气得牙根直。但思量再三,也别无他法。现在豪门贵族,军阀政客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七姨八婆,恨不得一天换一个新鲜样儿。开闻四十头上仅纳一妾。就算本份了。怒气变成叹气,好在开闻对自己不薄,儿女也大了,熬几年再说吧。
开闻娶过来王寡妇,也不再追问王师长抢亲一说。其实王寡妇杜撰这一说法,不过是刺探五爷的借口而已。五爷略一调查,心中也就明白,并不点破。
王寡妇也争气,自做了五爷二房,只一年就生了个胖小子。五爷遍请宾朋,大厅内外摆了百余张酒席,祝福四子满月,好不热闹。
王寡妇喜形于色抱着四子让众人瞧。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园;浓眉大眼,一派英俊男子模样。只是这孩子头左边刀削似的缺了一角,有伤大雅。不过众人没一个说不字的。暗地里却给五爷的四子取了个绰号“偏头”。
这日庆百岁正热闹。却见一个头上扎着红绿布条子,脏渍渍的疯女人直撞了进来。五爷喝令下人不要阻挡,赏些食物让她自去。无奈女疯子边喝边嚼非要看看四公子。
“我是千里迢迢,赶来贺喜的。“
只见女疯子手握一株红松嫩枝,正长得鲜绿透亮,枝株上还挂着霜雪。五爷心中一惊,猛然想起三年前曾见过这女疯子。那几句歪诗至今仍记得。于是分开众人,对女疯子拱手道:
“大仙久违了。今又亲临寒舍,小民张开闻有失远迎。”
说着恭恭敬敬接过女疯子手中的红松嫩枝插在正厅的大花瓶里,拜了三拜。
女疯子笑嘻嘻道:
“张开闻,你知这松枝多大岁数吗?”
五爷又拱手道:“小民不知,恳请大仙赐教。” ,
疯子也不说,只一口气吹去,松枝篷篷勃勃长高成一株树,结出一颗硕大的松果。疯子摘下松果,用脏渍渍手乱擦一下,递给四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百岁礼物。”
王寡妇呆呆侧立一旁。见五爷如此敬重一个女疯子,甚是不解。
女疯子把松果递给四公子,四公子伸过小胖手接了过去,玩了两下,嗅嗅,“啪”地一下扔在地上摔碎了。
女疯子抚掌曰:“你接了这松果,保你一辈子前程;你又摔了这松果,你将造孽一世!”
五爷慌忙起身捡拾摔碎的松果,哪有什么松果,连松枝也没了。
女疯子乱嚷嚷“开闻,幵闻,把四公子抱来我看看。”
五爷从怀中抱过四公子恭恭敬敬给女疯子。四公子极怕这又脏又怪的女疯子,哭闹不已。女疯子扳起面孔,死勾子似捏住四公子偏头细看,似在量那偏头的尺寸。孩子哇哇直叫,女疯子咬牙切齿朝那四子的偏头猛拍几下,四公子顿时不哭了。笑呵呵地玩弄疯子头上的红绿布条子,扯下一条放在嘴里嚼着,腥臭之味,虽隔数尺,呛人鼻口。女疯子仔细端祥公子的偏头连说,
“可惜,可惜。缺了一角;角在左边,必要左倾。背离祖业涎欲荒诞。”
又讽笑道,你的大公子叫张延雄吧?二公子叫张延年吧?三公子叫张延风吧?”
五爷一惊:“是的,是的。”
女疯子又把孩子捏得哇哇直哭。王寡妇早沉不住气了,把抢过孩了,心疼地哄孩子。
“疯子吓着了,疯子吓着了。”
疯子也不听王寡妇说什么话,个顾个儿地说:
“孽缘善缘,
流泪通桥。
泡影人生,
困苦虚幻。”
四公子的名字就叫“张涎欲”吧!说罢手指沾酒在饭桌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张涎欲。
五爷辩道:“不是‘涎欲’,是张延玉吧?”
女疯子正色道:“非水不能延,水性即女性也;若把涎欲,改成延玉就破了祖宗张铁匠的风水;欲则达也,无穷之欲,方能飞黄腾达。
五爷还在犹豫。女疯子唱唱咧咧顺手抓了一只烧鸡大腿边吃边走了。
“张涎欲?这名字不好听。一个女疯子能取出什么好名好字?”王寡妇愤愤说道。
宾朋异口同声道妇人所见在理,这涎欲二字虽说如女疯子论讲起来,深奥无穷。其实乃歪理邪说。况这样的名号也十分不雅!”
“别急!待我寻思寻思。这女疯人来历不凡甚是应验,三年前我已领教一次了,驳众人道,女仙人话,不可不信。”
五爷于是又找出那块珍藏的方寸小石,只见背面一向不清楚的蚂蚁文今个却看清了。王寡妇也凑过来看。
“熙熙攘攘,
不可一世。
无声无嗅,
同归于死。
——张涎欲
王寡妇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儿只张着嘴却合不拢来。五爷在堂屋踱了两个来回,又看看四子刀削似的偏头。
“唉,人意我意难合天意。这乃上苍安排,岂容我等凡夫俗子改动?”
从此,五爷就依女疯子的话为四子取名张涎欲。
街坊邻居初听也没什么反映。待见写出这二个字都忍不住捂起嘴笑。
“张五爷八成也疯了,怎么信女疯子的话?”
生下四子涎欲,五爷家道仍火一般兴旺,王寡妇倒是红颜薄命,产下儿子一年后,总为这孩子名号不雅,郁郁寡欢,加之李氏动不动敲边鼓,就偷偷把四子名字改了。叫张延玉。毫微之差,即不得罪五爷,自觉这一更动又颇有一番意义。“延玉者,乃隐含张家宝石世代相传,经久不衰之意。”
改了这名,王寡妇颇为得意。不料改名后三日的夜里。她正沉入梦乡,又梦见当年《艳红院》内贵客盈门,床上欢娱之事,那嫖客正是浓眉大眼的阔少。王寡妇沉迷于云雨绸缪之中,自觉下处被阔少死戳了一下,疼痒得“哎哟”一声。醒来,微弱的月光下,模模糊糊看见床前站着那个头上系着
红绿布条,怪模怪样的女疯子,呲牙笑。
“改名要你的魂!”
王寡妇惊呼:“有鬼!”
呼得五爷一骨碌爬起“鬼在哪里?”
王寡妇揉揉眼,女疯子不见了。
“你是作梦吧?”五爷又躺下睡着了。
从此,连续三夜,夜夜看见那女疯子站在床前,呲牙咧嘴怪笑。吓得王寡妇瞪着大眼,亮着灯:不敢人睡。五爷也精神抖擞地守护身旁。待夜过三更,夫妻困乏无力,以为女疯子不会来了。谁知刚一合眼,王寡妇真真切切地看见,疯子又伫立床头,重说那番话。
从此,王寡妇活活被吓疯了,东奔西走,夜不归宿。头上扎些红红绿绿烂布条子,如同梦遇的女疯子无二,也说些着头不着尾的话。
五爷遍请名医,不甚见效。后来走失多年。五爷命家人四下寻访。终于在一口枯井内发现了王寡妇的尸体。五爷掀开尸体细看,只见她一脸污垢已被家奴擦净,露出当年有红似白的俏脸来。头发却无论如何梳洗不净,长满了头虱。破衣烂衫,臭气熏天。
五爷一边掉泪,一边唤家人把尸体换件干净衣裳,土葬了。
家人替王寡妇换脏衣时,无意中从她的内衫中落出一张黄纸,有二尺见方,书写饱墨的八个大字:
父债子还,宿归义天。
众人甚是费解。这时延玉也十五、六岁了。疯子妈长年出走,他已不甚记得;更谈不上悲哀。李夫人却庆幸她死得好。
五爷念了这八个字,若有所思“父债子还”是指我吗?我五爷未曾作过恶事,何债之有?又念下文“宿归义天”。更觉渺茫了。左思右想难以穿凿其意。于是妥收了黄纸,王寡妇也按妇人礼仪厚葬。
趁无人时,五爷又偷偷拿出宝盒,玩弄那块奇石,却见奇石日见浑浊。左角上的锈斑越积越多,似要繁衍许多小潮虫之类,擦也擦不掉。五爷连那张黄纸一起放入匣内,换一更干燥处隐藏起来。默念道:“我张开闻有生之年扬善抑恶,决不违天意!”
张老太爷和王寡妇相继去世后张五爷的心绪大不如前。怀旧的意念萦绕情怀,时时发出感叹。想到人的一生不过是匆匆来去的过客,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往烟去。就想到积财莫若积德。更加注重外兴德政,造福于民,内齐家风。
想想自己身旁的老婆、孩子。
李氏虽一小夫妻,共过患难的,但这十几年来,家兴业旺,把她那舍不得多吃一滴油,多烧一捆柴,计较一分钱的小家子脾气改了;但因此也丢了传统的朴素作风。吃穿用度,即使自个儿不过分铺张,但对这四儿一女,即纵容有余,约束不足。
老大延雄也是三十开外的人,为人忠厚,处事稳当,开闻老爷子早把一大半家产托付于他。只见他管理的兢兢业业,井井有条。
老二延年已经是北平铁路局货运处处长,正拟提北平铁路局副局长。延年这孩子年富力强,志向高远,只是不愿经营父亲的产业,立志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老三延风,也是二十六、七,借着老爷子任省参议长的地位,他谋了个商会理事,兼管倒卖粮食、油料的生意。他却不如两个哥哥。好吃好玩,好喝好赌好嫖。多诡诈,挣钱无数花钱如流水。
老四延玉,聪明乖巧,已长成十六、七岁好一个清俊白面书生。这阵正在刑原国高就读。原本也是朴实无华,一心向学的。无奈有万贯的家私撑着,多有纨绔子弟相伴;又加上他三哥的影响,日益讲究吃喝玩乐,对书本不那么热衷了。
想到这些,张五爷叹了一口气。古人云:“修身济家治国平天下。我张五爷秉承父亲张铁匠的遗志,几十年如一日,勤俭持家,努力奋斗,把祖上的基业扩大了几十倍。赢得了省地一片赞誉。可我的子孙能继承我的事业呵?况且这世风下,西洋日本的经济文化如水银泻地似地渗入我屮华。青年人崇西学,媚外国,越来越漂浮了。这种情形怎能担保我的儿孙能固守传统,励精图治,光复祖业呢?不败家就是万幸了!五爷想到这里又吸了口气。
这几日晚上就同妻李氏议论家中这四儿一女的事。
五爷吸足了水烟,问李氏:“你想没想过,你我百年之后,这四子谁能秉承父志,维持家业?李氏道:“怎么?你还不信自己的儿子吗?我看延雄、延年、延风、延玉,不说在刑原是数得着的,就是在辽宁省,或者拿到京都,和他们那些大家族子弟比一比,也不逊色。”
五爷道,太夸大其辞了吧!老大延雄厚道有余,我是放心的。但他不是个应付大事变的人。老二延年倒是德才兼备的好材料,可惜他一心只在外部世界,不理家政。那么剩下老三老四,能靠得住吗?”
李氏笑道你说老三,老四啊?谁不夸咱老三那付精明脑袋。恐怕你张五爷未必赶上延风精打细算呢!至于老四,才十六、七岁,是个孩子呢,你要他怎样?”
五爷又道,老三的脑袋比我精明,我也承认。但我爷俩的路数不一样。”
李氏瞪了一眼“什么路数不一样?”
“我担心这孩子会不走正路。”
“你这就胡思乱想了。现在的年轻人见多识广。什么电影院、跳舞厅、电唱机、小汽车……天天打交道。你我年轻时代,有这一套吗?西洋货、日本货又多,不少阔家子弟又留日留美的,我们年轻时代敢想这些吗?时代变了,不要拿老眼光看孩子。我看咱们的孩子够本份了。
你还不知道吗?康意全那两位小姐块成交际花了,男朋友不下十几个。薛平那女公子一心巴结咱延玉,那也是情人一大串。刘子丰的产业被你收购完了,他也闷死了。现在他的两个公子刘荣、刘贵无处吃饭,给咱延玉当个听差使唤。马万龙的外甥女儿小怜收在大儿媳秀芳的房里唯恐解雇了她。她们这些人哪还有一点公子小姐的架子?如果你的子女都沦落到到这份上,我看你快愁死了。当家的,这就得知足。”
五爷点点头“辽宁省这五大家族,只有我张开闻还牢实地站在这儿。那四位才十几年的功夫死的死,散的散。人生真是一场梦啊!”
“你知道就好。我又说了,你也不可太苛薄。延玉正求学上进,身子又弱,怎么把它圈得哪样紧?一点零花钱也舍不得掏?弄得孩子穷嗖嗖的,甭说出去散散心,找朋友^玩,就是买本书,还偷偷向哥哥、嫂嫂们借钱。你那一年几十万的进项留着作棺材本呀?”
五爷道:“延玉怎的没零用钱?不是规定了一个月让他到账房挪支三百块吗?”
李氏一立眼:“说得倒轻巧,一个大家公子一个月三百块,够什么用场?你知道他一个月汽车费多少钱?他那几个听差刘荣、刘贵、张福、张寿支付小费多少钱?那康小姐、薛家二位女公子,隔三叉五往咱家跑,都是谁招待的?另外延玉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巴结他的人又多,这交际费、招待费又是多少?三百块钱够包几出戏?看几回跑马的?”
五爷挥手道:“算了,算了。这样算计起来,我这偌大家业也不够他一人开销,我养不起这阔公子哥。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在铁匠炉旁一边鼓风锻铁一边上进求学。我要过什么交际费?”
李氏嘟哝道:“延玉这孩子胆小,本份,见着你就害怕。你做父亲的一点慈悲心肠没有。”说着说着滴下几滴眼泪。
五爷知道李氏的最大优点是对延玉的疼爱。这孩子虽不是她所生,但她对延玉却爱抚有加,更怜痛他从小失去了母亲,这是使五爷尤为敬仰处。
五爷低下头,也觉不甚过意。
“我也没有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別惯坏他们。当然,以咱家的地位,延玉的零用钱是少了点。
让我再考虑考虑。”“考虑什么?你出不起,我给,你甭干涉就是了。”
第二日,开闻让管家贵田报报几个子女花销用度的明细账。特别注重的是四子延玉名^下的开支。仅算了汽车费、四个听差的若干小费及招待康家小姐及薛家女公子的招待费已在六百块钱以上。皱皱眉“延玉的零用钱是少了点。”就扬起脸对管家贵田说:“从这月起,延玉的汽车费、刘荣、刘贵、张福、张寿的小费另算,不计入延玉的花销之内。另外每月再给延玉补贴三百块钱。”
说罢,又吩咐道:“去把延玉叫来,我有话问他。”
贵田唯唯诺诺走了。
贵田从正房出来,过花厅,就到了延玉的书房。刘荣见了,忙起身。
“您老有事?”
贵田道:“延玉在书房吗?老爷唤他说话。”
延玉这时正在书房练毛笔字。这阵刚放了暑假,每日除了练练毛笔字,翻几页书,并无事可作。忽听门外管家贵田的声音,慌忙迎出来。携了贵田的手:“大叔快请屋里坐下。”
贵田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下,瞅着书案上的文房四宝,一纸墨迹未干的条幅写有一付对子。
玉芳小芳会会兰兰四女逐周女,
西药雅片娼妓金钱四害灭义天。
贵田正要过去细看,延玉一把夺了,揉成废纸弃在字纸娄中,慌慌不安道:
“我刚看一本旧书,随意把其中章节的字横抄过来,闹个玩笑。贵田叔不要认真。”
贵田就问什么书不竖看,却横看。”
延玉说:“就是《镜花缘》。”
延玉手指着那一页,贵田过去就看《镜花缘》是竖版排字,横看过去,果然有这几字,不过“四女逐周女”似乎又串了一行。
彼此哈哈大笑。
贵田说:“原来四少爷是作文字游戏,却也寓意无穷,似乎有大的概括,警示未来呀!”
延玉道:“哪里,哪里,我若想未来^就是到东洋留学,然而我现在高中未毕业哩!”
贵田也就不在疑虑。
贵田又看看延玉放在桌案一角的成绩单。
延玉问:“贵田叔,今早来找我有事吗?”
贵田道,是有些事,老爷子找你,正在客厅等你呢!”
延玉有些胆怯,问“知道找我什么事吗?”
贵田笑道:“四少爷不要怕,这回老爷找你八成是好事,不是责问你哩。”
延玉还要问,却不好意思连忙穿好衣裳梳理分头,随管家贵田到正厅去了。
穿过游廊,只见侍女小怜远远地瞅着他。似有无穷的心思。延玉也不敢看,只顾不歇脚地直进老爷子开闻的正厅里。只见三丈高的正厅一律灰色大理石铺地,一搂粗的庭柱雕塑了花鸟龙凤图案。宽大书案如皇宫的御案。大厅正面高高悬起一块匾写的是“躬谨勤劳”。父亲开闻端坐在书案前,母亲李氏在侧坐。
延玉先给父母大人请安,就垂首侍立,听训。
开闻老爷子说:“我儿延玉,你放假几日了?”
延玉不抬头道:“前日刚放假的。”
老爷子道:“你今年是高二了,学习得如何?”
延玉料定父亲必然询问学业,早把成绩单踹在怀里,听父亲问到这里,立即从怀中掏出成绩单呈上。
五爷展开成绩单细看:
国文:80分
数学:89分
伦理:90分
理化:80分
美术:78分
体育:70分
音乐:90分
博物:100分
历史:88分
操行评语:该生德性淳朴,勤勉好学。关心政治及时事。同学关系融洽,惟多好与人争辩,稍欠函养。应注重体育锻炼及美术情操的淘治。
幵闻阅后,笑笑,又递给李氏。
开闻道:“看你这成绩单,主要学科成绩都在优良以上。为父甚感欣慰。我儿品德淳朴又关心政治,能言善辩。这真是我老张家遗传天性。”
说罢,哈哈大笑。
李氏一边看也笑道“辽宁省送你个张铁嘴的绰号,你这儿延玉真是酷似其父。将来也必定是个铁嘴了。”
五爷抚着短胡须道:“铁嘴好,治家理财,打官司作听证,全靠这一张铁嘴。只要不太诡辨。你的老师指出你有这个毛病,应注意才是。我虽善讲,只以理服人,并不诡辩。”
延玉唯唯若诺:“父亲说得极是。儿谨尊父命牢记在心。”
五爷道:“你还年轻,诡辩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能言善辩给人以无涵养之嫌。注意就是了,不必因噎废食。
又转过脸来对李氏道:“延玉各方面都好,只是身体太单细了些。你看体育才70分。”
李氏道:“都是你教训的,孩子放假了,也不敢出去玩玩。哪个年轻人整天圈在家里,不晒晒太阳,不活动活动筋骨?身体能好吗?”
五爷哈哈大笑:“这是我的不是了。我儿听见了吗?你母亲昨天就责备我,今天又当你的面责备我。好,我也来个有错必纠。”
延玉忙稽首道:“父亲大人何错之有?不爱锻炼是我自己懒散惯了。况且也没那些闲钱出去闲逛。”
李氏道:“儿且不可以这样说,若说平时学习忙也倒罢了。现时放了暑假,不可整日在屋闷着。青年人要象青年人样,难道都修成老佛爷不成?”
五爷道;“你母亲刚才说的,也是我的意思。已经放暑假了,除了分出少部分时间兼顾学业外,你要多活动身体,玩一玩,走一走,为父的都是没有意见的。”
又说:“你母亲也说了,你的零用钱是少了些,给你增加三百块。又正逢暑假,你花几个钱也无所谓。只要你身体好,学习好。”
李氏说老爷子放话延玉,你只管放开胆子玩一玩,过了暑假,该升高三了。想玩怕也玩不成了。”又问:“妈前些日子给你说的那薛家姑娘你看怎么样?你一天天也大了。妈想给你娶个媳妇呢?”
延玉道:“您老不必操心,儿知道了。”
五爷道:“薛姑娘家的世道虽然不行了,人品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年轻人时兴自由恋爱,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延玉只是洗耳躬听。
这时听差送一份公文进来,说:“省参议院开听证会,汽车在门口等您老多时了。”
五爷就起身说了声:“余下的事,去和你母亲商议。”
抖抖长袍,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