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亲吻----张乃千
(作者获复旦大学外文系学士硕士,后留学欧美,获博士学位,现居美东)
歌德:“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
普希金:“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如果可能,我要写出对自己少不更事的反省和歉疚,不知她最终是否会看见这篇文字,从而原谅我年轻时的懵懂、孟浪与荒唐。八一年二月的中旬,在复旦外文系德文专业大四第一学期的我,接到在四川读书的二哥来信,信中提及在长沙念大三的她有男朋友了。哥哥的信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惊愕,在我平静的心底搅起一片波澜。她比我小两、三岁,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女学生,她哥哥与我同学,她的父母与我父母是川西一所省农村重点中学的同事。
之前我跟她有书信来往,于是给了她一封不到半页纸的短信:“听我二哥说你最近有男朋友了,祝贺你,不过,论我们的关系,这个消息应该是你直接告诉我啊……”被这唐突酸涩的话语“打翻了心中五味瓶”的她,连续寄到复旦7712信箱几封长信,每封十五、六页,如怨如诉,列数我们交往过程中我犯下的种种过失。寄来的牛皮纸颜色信封用毛笔题写,学工程的她,钢笔书法倒比我这文科生高了好几个级别。我青春的火炬被她文采斐然、哀怨悱恻的长信点燃,蓦然开始在我身上胸中炽热燃烧。我给她回长长的信,用自己熟悉的“少年维特”文体,夹杂进当时正在研究翻译的德国浪漫派诗人歌德、海涅、艾兴朵夫、斯笃姆、乌兰特和默里克登的情诗。记得给她的信中还抄有改动过的何其芳《画梦录》中的诗句:“是谁窃走了二十三岁少年,这颗骄傲的心,又毫无眷顾地,把它抛弃?”还有发表在刚复刊的复旦《诗耕地》上擂人的句子: “我的爱/像激光/不会转弯/射向你/你若不接受/就折回来/杀死/我自己/”
歌德第一次坠入情网时写下“欢会与别离”那首诗,结尾感叹 “恋爱她人,何其幸福;/被人恋爱,何其幸福!”可是第二次恋爱后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题诗又说:“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啊,为何从此中有惨痛飞迸!”同学们上课时,我却躺在登辉堂外的草坪上,望着深邃的蓝天,回忆与她的交往细节,甚至逃离校园,独自乘公共汽车躲到虹口公园的草坪上发了一下午呆。从二月二十号到三月十几号那些日子一直精神恍惚,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作业不做,藏到文科阅览室捧读北大任继愈教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参考资料汇编:佛教卷》,以图从情网纠缠的虚妄中解脱。三个多星期下来,成绩陡然下降,平时测验没下过90分,这段时期却得了一个80多分,一个70多分,被一直器重我的德文精读课钱老师两次训斥,被党员班长王同学找去谈心做思想工作……
其实小时与她并无过多交往,算不上青梅竹马,只记得十二、三岁某个夏天,领着两个朋友在离家不远的茫溪河边抓鱼,她和她哥哥恰好从河对岸的外婆家返回。她哥哥见到玩伴,单手把短裤背心举在水面保持不湿,飞快游过七、八十米的河面与小伙伴汇合(伙伴们都会这一招),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把背篓丢给他那不会游泳,委屈地坐在地上大哭的年幼的妹妹。临近黄昏了,妹妹得背着背篓,独自走差不多一个小时乡村土路,才能取道三里外上游小镇边上的桥,赶在天黑前绕回中学校园的家中。看到小姑娘啼哭,少年的我心中曾经有过触动,涌起过一股怜惜之情。我建议她哥哥至少可以用河边的一个“拌桶”把背篓运到此岸,以减轻妹妹的负担,她哥哥拒绝了我的建议,也许小男孩觉得如此才显示出自己身上的“男人气概”。
我自己在家乡读完小学去山东投亲,几年后在临沂一中念完初中高中,准备去贵州下农场前那个夏天回到家乡住了两个月。那时她长成大姑娘在上高一,校园的黑板报上有她写的反映时代精神歌颂去世伟人的“长诗”,其风格和内容,都不是已经侵染了浓厚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式”个人奋斗精神的我所能欣赏的。
一年半以后我从贵州六枝木岗煤矿知青农场考入复旦外文系七七级,她从家乡考入岳麓山下的一所重点理工院校七八级,我们开始通信。我妹妹八零年也出川念大学,旅途由她照顾。双方家庭连同整个中学的家属院,都看好并默默祝福我们这一对“前途似锦”的年轻人。尽管我八、九岁开始就懵懵懂懂地在心底默默地对几个女孩有过兴趣,但二十岁考入复旦以后,到了理当谈恋爱考虑男婚女嫁的年龄,却又迟迟不开窍,木头木脑,觉醒较晚,恰似家乡话说的,“童子鸡公还没有开叫”那种状态。估计这与一九七六年以后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目不暇给的急剧变动相关。
她父亲原籍上海,作为文艺兵,四九年底随着刘邓大军麾下张国华指挥的五十八军入川,五一年没有随部队入藏,选择在XX地区就地复员,转业做了教员,在中学教历史并组建学生剧团,导演抗战剧目;她母亲是本地人,排球打得好,也是老师,还曾经是中共预备党员和某个小学的校长。二人于一九五五年开始恋爱,五七年刚结婚丈夫即被打成“右派份子”,妻子放弃了预备党员转正和校长的职位,谢绝了“组织上”的关心和建议,坚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传统伦理没有离婚。
患难中的这对夫妇五九年有了儿子,六零年有了女儿。大学时代的女儿像她父亲:自来卷发,圆脸,大圆眼睛流盼间透射出聪颖的光芒,个子有一米六四左右,在四川人中偏高;其健康丰满的身型,让人想起文革后期电影李秀明扮演的“春苗”,配老张家“丑小鸭”的三儿子绰绰有余。她继承了父亲的文艺细胞,喜欢唱歌,书法漂亮,文字能力强,是那种感觉细致文艺范儿的理工女孩。
八零年初的寒假她来上海陪外婆,除夕那天邀我去提篮桥那边她奶奶家吃年饭。我陪她奶奶说话时,她系着围裙在灶台边一边忙碌,一边吟唱前段时期上映的《婚礼》电影插曲:“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这部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我没看过,朱逢博演唱的歌词和音调倒是熟悉,昨天在网上浏览了一下,傻傻的故事,除了插曲无啥出彩之处。我现在也不确认,她在炉台旁独自唱出让我几十年后还记得的曲调歌词,如同海涅笔下的“罗蕾莱”莱茵河拐弯处岩石顶上,吟出的妙曼诱人的旋律,那算是暗示,正式表白,抑或只是出于某种无意识?那时的我情窦未开,男性荷尔蒙消耗在运动场上,整天飘在云端昏昏然,没有在此方面多想,是不是如同西方人说的overwhelmed by girl’s power: “被女性的主动击垮吓住了”,或许用心理学上青年男子恋爱结婚恐惧症可以解释?中国爱情小说之滥觞,元稹《莺莺传》中的“张生”,从美丽聪慧多才的崔莺莺炙热的爱情那里逃跑,也曾给自己找“德不足以胜…是以忍情”的理由。本来给她准备好上下两册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的《唐诗选》,连同一枚复旦纪念章作为礼物,终于因为害羞没有勇气从书包里摸出来交给她。
第二天她来复旦参观校园,我约好时间到公共汽车站迎接,还借了同班同学的校徽给她戴上,结果她还是因为露怯,进门时不自信,闹了一个大红脸,给“老局”的门房识破,被拦下来填写了访客登记。还记得引领她参观校园时她那幅羞涩幸福知性青春的美丽模样。她返校后对宿舍闺蜜们宣称自己“有男朋友了,在复旦念书呢!”引出一阵啧啧赞叹声,却没有告诉我。之后我们继续不温不火地通信,谈学习,谈家乡,谈时事,谈国家的前途和“四个现代化”的远景,却闭口不谈个人关系的愿景和感情,似乎那样做就“俗气”了,如今回想起来,感觉那一代大学生特别天真,也有一层装模做样(pretentious)的可笑。八零年夏天我回老家替妹妹参谋高考志愿,完成任务后因观念冲突与父亲闹矛盾,在她从湖南回乡第二天,即假称需回复旦参加三好学生夏令营,匆匆离家返沪,使她万分失落。离乡前一晚上她来了我们家,我委托她护送我刚满十五岁的妹妹出川上大学,交代了种种旅途细节,那天晚上,在父母鼓动下,我“亲自”动手给她削了一颗梨表达感谢。
同年深秋,她父亲请假从四川来上海守护她临终的奶奶,通知我去见一面。已经断食的老奶奶躺在床上,羸弱不堪,看得出已临近生命终点,我与她父亲约好将出席奶奶的葬礼。几天后学校门房送了一个电话留言到我的宿舍,告知丧礼定在某周六下午三点。那天午饭后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校门,在虹口路转车时看到人多拥挤,考虑到有足够的时间,遂放弃了第一辆满载的公共汽车。
前些天和班上几个同学从城里回校时,在虹口公园附近观看过一盘象棋残局。当时曾技痒难忍,想露一手,中了江湖油子的局。回学校后和班里的高手一起研究模拟过,认为残局无解,打擂者必输。百无聊赖等下一辆公车的时候,见街边摆着一盘同样的象棋残局擂台,赌局五元,藏有“抽车反将”玄机。我在一旁观看了两分钟,多嘴对擂主和观众说:"这个残局我们前几天研究过了,挑战人赢不了的,是个骗局。"江湖人说:“是吗?来来来,你守擂台我挑战试试!”我不假思索,一时冲动答应下来,坐到擂主的小板凳上,把进城的目的忘到脑后,三两步下来,即被对方逼入困境,陷入长思考;坚持在棋盘上下了七、八步,大约十多分钟以后,被对方将死,推盘认输付钱,但脑子还处在极度兴奋状态,感觉自己只是某一步失误,有意再战一局;重摆第二个残局,双方焦作一阵,花的时间更长,结果一样。
交付第二笔赌金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还有重要安排,看看手表已经将近两点半,连忙挤上公共汽车,急心火燎赶到提篮桥站已是三点十分;夺步跳出车门,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下的远处,约两百米外的小街旁,一辆拉着几只花圈和十几个人的解放牌带篷盖的卡车,正缓缓启动。我挥手高声呼叫,没人听见,送葬的车没有停下来,车速逐渐加快;我狂奔,试图以破复旦四百米校记录的速度追赶,惜哉毕竟人力不如机械,几十秒钟以后,卡车终于拐过两个街口,消失在视线之外……
输了钱,误了大事,“人财两空”,沮丧透顶,满怀自责的我折回校园,晚饭后去教室自习,碰到正独自在那里冥思苦想译诗的山西五台籍刘同学。刘同学酷爱棋类,心比我细,爱背棋谱爱琢磨,赢我的时候多(他后来在德国读博期间获得图宾根镇国际象棋冠军)于是与他分享了下午在汽车站旁再次参与象棋残局苦斗的故事,却有意省略了因为贪玩好赌耽误出席“准女友”奶奶葬礼那一节。刘同学听说后立即抛开手中的德文诗歌,兴致盎然地在教室的黑板上与我一起将我当天经历的两个残局复盘,他做擂主,我做打擂者,看双方每一步怎么走的。两人反复认真推演,又提前回到宿舍,找出棋盘,设想出各种诡谲莫测可能的变化,再多次操练,终于再次确信找出了打擂破解致胜的要诀。
翌日清晨,刘同学与我早饭后信心满满地乘车赶到“赌场”,他上手后同样不到十分钟即败下阵来。那时我享受学校的一等助学金,一个月只有二十二元,几注赌金输下来,已经造成经济上极大困顿,(日记记载,手上的七封信,需变卖宿舍积攒下的玻璃瓶才凑得够邮资)我从此“大彻大悟”,终身戒赌,此为后话。事后我跟她和她父亲写信解释,因为“交通拥挤”未能及时赶到目的地,表示歉意,自然没有敢提及转车时不光彩的象棋故事,到现在连老张家人也都不知道此事呢!
八一年初的寒假,因为囊中羞涩也因为准备考研没有回家乡,没有机会进一步向她当面解释我在她奶奶葬礼一事上的失约,也没有机缘与她面对面感情互动,然后就在开学伊始的二月中旬,得知了令人懊恼难过的她有了男朋友的消息,有时给她写完信又犹豫是否应该附邮,有时刚寄出一封信又后悔,赶快写另一封道歉,恍恍惚惚将近三周,心里有一股无法排解的执念,决定逃课跑一趟长沙见面说清楚。我向本校知心好友七八级经济系的L同学和七七级化学系的D同学合盘托出了这段感情危机,后者出主意说,到了那边抓住机会“给她一个kiss”,一定能“搞掂”把她拉回来。
班里的学习委员W那天晚饭后在文科阅览室门口找到我,说受钱老师之命,责问我为何逃课,不交作业,有什么心事?我把一摞摞的长沙来信给她读。她读后问我有何打算?“看她那么痛苦,想赶过去安慰她。”“建议你别去,那边有人会安慰她。”“我还是想挽回,如果挽回不了,至少可以给她点安慰,信中说不清楚。”“那你去吧,早去早回,最好明天就走,你得赶快收心回来学习!”“可不可以麻烦你以班级大姐身份给她写一封短信,帮我挽留她?” 等我口授完这封努力推销自己的信,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空空如也的钱包,路费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既然已经开口求助,一客不烦二主,厚着脸皮借钱吧。W没有推辞,爽快地借给我四十元,那也是她全部的存款。班上事先知道我这次浪漫探险旅行的,除了学习委员外,还有长沙籍谢同学,我向后者借了学生证,假冒他的身份,方可享受学校到家庭所在地之间的半价火车票。
三月下旬的长沙,天气比上海暖和。没有事先通知,我只买到站票,在厕所旁的车厢接缝处站了二十六个小时,然后从长沙站换乘公共汽车,按照她信封的地址,一路奔波辗转打听,寻到她校园宿舍楼时,已是暮色苍茫。夕阳沉到了青黛色的岳麓山脊梁背后,幽幽的山影覆盖了大半个校园,七八级女生宿舍楼道的电灯还没有开。
我轻轻叩响宿舍门,一个女孩出来应门,问找谁?报了名字在外面等。她推开门,看到门侧黯黑楼道上我幢幢的身影,惊骇之下,向后倒退两步,颤抖的双手举到肩部,失声喊叫“啊…”。“是我,XXX,刚坐火车从上海过来看你,别怕别怕,是真的!”她揉揉眼睛,确信面前是事实而非幻觉,又呆呆地盯住我看了十来秒钟。我告诉她:“不是梦,快进去编一个说辞:‘家乡来了亲戚’,我还没吃晚饭呢!”她转身关了宿舍门,回到房间,匆匆找出钱包再出来,面容神情仍然紧张。她带我在校园边上苍蝇馆子打发了晚饭,那天晚上我们表面上显得冷静放松,好像前几个星期各自写下上万字感天动地“情书”的事不曾发生过,话题只围绕朋友亲人和家乡,避开彼此人生面临必须做出的重大抉择,似乎明丽的青春容不下一丝忧郁。当晚她安排了男生宿舍的一张床位让我住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她带上食堂的早餐来宿舍接我,穿着家常便服,面容丰润,不加装饰,两颊绯红,光辉动人,容貌非常美丽。上午去一起爬岳麓山,周遭的葱茏青绿衬托着她蓝色的上衣,路旁的杜鹃花映红了她的笑靥,林鸟鸣唱,春阳明艳。沿途一边观赏风景,一边互相挑战记忆,在“爱晚亭”小坐,从杜牧的“山行”开始,背诵各自小时从《中小学生钢笔行书字帖》上抄写过的唐诗宋词,那氛围和感觉,倒像是兄妹在他乡相聚,与郁达夫的中篇小说《迟桂花》中的“我”,与其留日同学翁则生淳朴健康天真烂漫的妹妹“莲”,在杭州西湖后山从翁家山游览到仙霞洞,再到五云山,渡过的那个清朗愉悦的秋日有些类似(小说中的“私我”--Ich Erzähler ”对女主角的感情得以沉淀净化升华)。
下午乘公共汽车过桥到了橘子洲头漫步,左手边是长沙城,右手边是岳麓山,水势淼淼,波光潋滟,山形巍峨。时间不多了,谈话转入正题,告诉她我是专程来向她道歉的,以前都怨我心太大,没有开窍,不懂事,犯了错误,希望她能原谅,并恳请她重新考虑与我的关系,问她能否再做一次选择?我跟她讲我父母在上海美术电影厂工作的世交夫妇在大都会建立的“幸福生活”,说我们两个“会读书”的同乡完全可以复制,更把学习委员W同学说我好话的信拿出来,交给她看。
她读完后跟我解释,有个男同学,H省人,早就喜欢她,一年前开始追求她。数月前她自己生病住进校医院,男同学嘘寒问暖床前汤水伺候,她终于深深地被对方感动了。回想两年多来给我发出的多次暗示没有获得期待的回应,猜想大概我已经心有所属,至少身边不缺女孩,罢了罢了,跟身边这位毕业后一起去钻山沟也方便。她感谢我专程过来看望她,一边望着身边的江水,浑身颤抖,脸色由红转青转白,带着懊悔开始低声哭泣:“现在晓得你是诚心的,可是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你,说不定会出人命,有人要跳湘江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不忍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孩痛苦成这幅模样,我赶忙安慰她:“别哭别哭,看你这么熬煎痛苦,我不再逼你答应我了,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做朋友吧,我保证自己可以慢慢走出这场感情风暴,不会回到上海后跳进黄浦江。”
我那段时间在读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善恶的彼岸》,服膺这位“虚无主义”思想家有关道德的思考。尼采的超人哲学认为,掺杂了怜悯和同情的恋爱,以及由此而来的婚姻,是不值得提倡的,怜悯和同情之心,属于应该被鄙视的“奴隶道德”。然而在颤抖和哭泣着的自己心仪的女孩面前,男孩所有设计好的计划都无从施展,所有宏大的理论都无从流畅地阐述,我没法狠心对她说:“有谁要跳湘江就跳吧,别在乎,别挡着,别同情,有人投江殉情与你无关,你不能把这当成你抉择的要素!”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慢慢冷静下来,逐渐停止了哭泣,我自己也完全忘记了离沪之前,复旦好友关于“给她一个吻把她抢回来”的锦囊妙计,本来这也许是以个天赐良机……
黄昏时分到火车站,她跟我一起排队到售票口,坚持要分担我的旅途费用,替我出钱买了回程车票(那时没有往返票出售)。我临上车时,她从书包里摸出一件天蓝色的晴纶 T恤衫,送给我做纪念,说是她家海外亲戚寄来,本来准备假期回家给哥哥,想来哥哥不会介意她把这件海外来的礼物转送给我。翻旧影集时发现好几张研究生时期的照片都穿着它……
回到校园,收到家父一封信:“听说你最近闹恋爱,已经影响了功课。你根本没有谈过恋爱,连手都没拉过,怎么就失恋了呢?太可笑了!”三两句话把我点醒,感情风暴骤然煞过平息,开始计划软着陆结束这段情缘----务必尽快心无旁骛,为半年后考研做准备。我把她所有的信找出,寄还给她,也请她把我所有的信寄还给我,从此不再联系相互打扰折磨。暑假我留在学校复习考研,她回乡把我的信交给了她的语文老师,也就是我父亲。正好那个假期在外地工作的我大姐回乡探望父母,看到我写的那些“情书”,大为欣赏其中的“文学价值”,离家时私自把那些信件“顺走”,说是要替我珍藏保存,叵耐她多次长途举家搬迁,前些年移民美国依亲,我问她那些信还在吗,大姐嗫嚅支吾一阵,最后宣布:她幺弟娃儿感情风暴文采流溢见证历史的文本,都被老鼠磨牙咬碎啃噬掉了。
八一年夏天我委托过同班长沙籍谢同学去看望过这位同乡小妹,也委托过复旦四川同乡,到湖南做毕业实习的新闻系学妹F同学去看望她。她八七年春天到北京出差时我已经赴德留学,在我妹妹陪同下她去过我在西八间房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家,拜望给她写过信的学习委员。我与自己的“青梅竹马”从此以后四十年没有联系过,也没再见过面,只能通过亲友默默地关注她,祝福她。她毕业时与H省同学没有能分配到一起,先劳燕分飞,异地两年,终于双双调动到南方一所高校,工作至今。二人育有一子。
当年坐在河岸土路上哭泣的女孩已经做奶奶了。我父母曾经教书的中学校园年龄相近的子弟建有一个微信群,她和我都在里面,但无私连。某年的情人节,群里讨论爱情诗,我说现代诗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席慕容那首“一颗开花的树”。她立即手抄该诗,私寄给我妹妹,我妹妹又发到那群里。我扫一眼就认出那再熟悉不过曾经令人心跳的手迹,抄录全诗如下: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次校园子弟微信群晒各自少小时的书法字迹,我随手把她当年寄来的空信封拍了一张放上去,引起她一阵惊喜----那两天她大学宿舍室友正在苦苦回忆当年住过的宿舍门楼层号,谁都记不确切了,而我拍的那信封照上,正好有寄信人的房间号。她又把信封照片转到自己的宿舍群,当年知晓复旦神秘男士长沙行的她的几个闺蜜,为这跨越时空、量子纠缠状态下的神秘信息传递,发出了几声由衷的赞叹。
家父去世后我母亲移民美国住在西岸,由我做医生的妹妹就近照顾。几年前母亲在老年公寓写信给家乡的老姐妹、同为丧偶的她的母亲,其中一句是:“要是当年乃千儿跟你女儿XX的事成了,现在我们在美国搭个伴住一起该有多好!”我妹妹发信前检查,感觉言辞不妥,坚持让母亲删掉那句话重写。我二哥去年与这位女孩在家乡重逢,二人告别以后,二哥的汽车已经发动,她又折回来,对着我哥哥半摇下的车窗大声说:“你弟儿当年才怪哟,人都来了,该说的话不说,该做的事不做,还说是‘别个’喊他来的,笑人得很!!!”二零一七年暑假我去长沙讲学,在老同学谢XX携夫人驱车陪同下,去岳麓山橘子洲头旧地重游;山还是那座山,江还是那条江,青春飞逝,伊人何处?“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亲’也!”在没有她的校园空荡荡的门楼牌前拍照时,突然想起,当年从复旦赴长沙之前,好友D曾强烈建议我赠给她的那个亲吻,一直未能完成,此生怕是没有机缘了……
年逾“耳顺”,易名 Carl Chang,不谙格律的“半洋人”,效仿唐人元微之笔下的 “张生”,做迟到打油“春词”三首,收尾此段青葱往事:
棋局乃千技不如,复盘再赌误事初。佳人才子多春思,恶鼠啃噬万言书。
岳麓三月容春光,橘子洲头枉断肠。有缘无分从此别,T恤赠君长思量。
动地悲欢何所道,青春恩怨且自亲。还将旧时缠绵意,怜取今朝眼前人。
(2021年1月1日于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