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明

五十年代生於上海,做過農民、工人、教師、記者、研究所編輯。上海華東師大中文系畢業。八十年代來美深造,獲工商管理碩士。九十年代進入美國舊金山世界日報社工作,任工商記者和專刊負責人。早年在大陸出版過數部英文通俗小說譯作及各類文學作品共數百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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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外史之鼎鼐調和篇

(2020-10-25 22:31:00)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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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際會,謝石磨成了杜月笙的男僕,只管一件事:吃。

這正是他最合適的位置。杜公館幾乎日日都在開流水席,要緊的公事則多在大菜間的宴席上談。此外如出門拜客、花酒應酬、摒眾密議、賭桌呼盧、聽曲觀劇、剪綵道賀、開會行禮,
最後莫不以吃來收束。石磨為杜月笙做的第一件事,是讓廚房把蛋炒飯的油換成了現熬豬油。杜月笙吃了果然大悅,連贊“邪起香”。第二件事,是告訴送活禽上門的雞鴨販子季老三,
他知道怎麼選老鴨、浦東雞和乳鴿(其實他從沒吃過鴿子,但覺得應該和童子雞差不多,只要有比較就不難鑒別),以後小心,別壞了自己生意。季老三也知道他是杜老闆面前的紅人,
不敢玩花槍。第三件事,是讓白案師傅徐白眼改進小籠饅頭。徐白眼在城隍廟的南翔饅頭店做過,偷師學會了在肉餡裡加上雞湯煮過的肉皮凍和研細的熟芝麻,本以為是無上大法了,
石磨卻說加上蟹肉一定更贊。上海的潮汕人不多,但花蟹還是能買到的,只是貴。花蟹蒸熟取出蟹肉,拌上豬肉餡,吃起來卻是木乎乎的。試了幾次,最後發現,帶蟹膏的成塊生蟹肉
不打碎,浸過淡薑汁後鑲入肥瘦各半另加肉皮凍的鮮嫩豬肉丸,裹成小籠饅頭後用急火蒸就,蟹肉剛到滑腴之時,與鮮肉的肥汁融成一體,如此方為絕配。正好杜先生在家宴請法租界的
總巡捕費爾沃,便把這道新點心獻了上去。結果那個對飲食極為挑剔的法國佬連吃了兩籠,還一定要徐白眼出來見一面。陪宴的法捕房翻譯薛耕莘把這件逸聞傳了出去,杜公館的花蟹小籠
成了小報搶寫的花絮。於是,來杜公館做客的各色人等都異口同聲:要吃徐白眼的小籠!

到後來幾年,上海的潮汕人勢力日衰,市場上的花蟹也越來越難覓,越來越貴,於是坊間的效仿者都用湖蟹來代替,真成所謂一蟹不如一蟹了。但江南湖蟹畢竟來得容易,最後這種替代品
竟成風靡全國的點心,改寫了上海餐飲的歷史。不過石磨心裏明白,即便是用最好的大閘蟹肉,也遠遠不及凍花蟹的味道純正清貴,但人們就是喜歡那種易得的替代品,沒辦法,人的胃口
太大,只有它們能填滿。

杜月笙很得意,當即吩咐總管萬墨林,石磨在廚房可以任意行事,不受拘束。自此,石磨開始一點點要求廚房更換食材品種,從杜先生愛吃的豬肚豬肺豬肝豬大腸開始,每次都大獲贊許。
結果幾個月後,杜公館採買的雞鴨魚肉瓜果蔬菜海味醃臘直到油鹽醬醋幾乎全換了。幾位太太和至好的客人都問:廚房是不是換了人?怎麼味道越來越好了?

萬墨林開始對石磨頗為戒備,後來才發現,這個浦東小同鄉除了舌頭靈,其實是個傻子,不懂錢也不懂人。只要好吃,價錢多少石磨都不管,這反而給掌管採買大權的自己添了新的生財之道。
隨著越來越多的食材需要石磨品鑒,廚房的開銷大大增加,杜月笙不管,也不讓管家的二太太管,萬墨林報花賬自然更遊刃有餘。廚子們也明白了,石磨只會動嘴不會動手,更不會算計人,
菜燒得不好,可以推說是試驗石磨的新方法新食材不成功,乾脆一倒了之重新來過。燒得好呢,廚房自然有功,誰也搶不走,還長了本領。有這小赤佬,是錦上添花啊,合算。

石魔每天在廚房巡視指點一番後,必外出尋覓。公館的食物已經默悉於心,沒有什麼驚喜了,他要去探索新的世界,既可稍慰自己永不饜足的食欲,又對得起杜先生的拔擢。杜先生其實
並不太講究吃,但他喜歡擺場面,喜歡款待各路朋友——比起女人、鴉片、牌桌和戲院,美食是永遠不會錯的選擇。萬墨林告訴他,如果找到什麼值得向杜先生推薦的,可以報銷。反正石磨
根本不知道帳房月末報上去的數字,何樂不為?

錢是不愁了,肚皮卻裝不下。不提大街小巷星羅棋佈的飯館酒樓,就說小吃吧:粢飯、油條、大餅、老虎腳爪、糖糕、眉毛酥、春捲、油墩子、蘿蔔絲酥餅、生煎饅頭、鍋貼、蟹殼黃、
麻球、麻油饊子、蔥油餅、麥芽塌餅、花卷、肉包、素菜包、蘿蔔絲包、燒麥、豆腐花、鹹漿、油豆腐線粉、百葉包線粉、油麵筋嵌肉線粉、牛肉湯、牛百葉湯、雞鴨血湯、大餛飩、小餛飩、
三鮮餛飩、油煎餛飩、冷餛飩、陽春麵、雪菜麵、燜肉麵、辣醬麵、大腸麵、排骨麵、肉絲炒麵、羊肉麵、黃魚湯麵、菜湯麵、爛糊麵、蔥油拌麵、冷麵、蛋炒飯、豬油菜飯、八寶飯、
桂花糖粥、水磨年糕、火肉粽、豆沙粽、赤豆粽、豬油湯糰、鮮肉湯糰、桂花酒釀圓子、擂沙圓、雙釀糰、粢毛糰、炒肉糰、青糰、百果糕、條頭糕、水晶糕、黃松糕、胡桃糕、粢飯糕、
綠豆糕、重陽糕、梅花糕、定勝糕、海棠糕,重陽糕、壽桃、元寶……要有多少張嘴,才能吃得盡興?

一年下來,石磨日夜不停,幾乎吃遍了上海,功力由此大進。憑著一條不說話只辨味的舌頭,他在杜公館精彩迭出,地位一步步升高,從試菜太監、廚房巡閱使進階成了全上海獨一無二的
飲宴提調,連杜月笙的朋友辦席也常常借他去幫忙。石磨成了名頭大震的“食魔”,他的一句品評,在餐飲界直有榮於華袞、嚴如斧鉞之效。再厲害的名廚,見了石磨都恭恭敬敬——當然,
一大半敬的是杜先生。

食魔春風得意,然而國事卻日益不堪聞問。南京慘案,濟南慘案,蘭倉屠城,廣州事變,豫陝甘大旱,長江決堤,中央討伐唐生智,石友三炮轟南京城,湖南何鍵兩次伐桂,川東八部同盟
三打劉湘,蔣桂戰爭,蔣馮戰爭……災難戰禍,幾乎無日無之。直到民國十九年中原大戰,南京國民政府擊敗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幾路叛軍的圍攻,政局始稍見安定。

蔣介石的這次勝利來之不易,戰局曾多有兇險,上海的公債市場一夕數驚。蔣軍在隴海、平漢線幾度受挫時,股票公債大跌,此時戴笠已組建軍委會調查通訊小組,及時向杜月笙提供了蔣方
後援將至或敵方反水的準確情報。杜放手買入,往往幾日後市場便由空翻多。張學良決心“武裝調停”助蔣取勝的“巧電”發出前三天,杜月笙再次收到戴笠的密電,立即通過新創辦的中匯銀行
調集所有頭寸搜買政府公債,大撈了一把。他已經“曲蟮(蚯蚓)修成龍”,開始進入工商正業,基本上退出曾大發其財的煙賭兩道,其他等而下之的黑道買賣更不屑為了——不過,若是上海灘
的有錢人被綁票,或遺產繼承鬧得不可開交,或被某舞女逼得走投無路,只有杜先生能幫上忙。當然,天下沒有白幫的忙,連求菩薩保佑都得買副香燭呢,對吧?

張學良賺的就更多了。他在最後關頭看準時機擁護南京,不僅淨得近兩千萬的實惠,解決了“奉票”長久以來的危機,而且十萬東北軍得以順利進關,一槍未放便盡占平津要地,當上了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黃河以北地區全歸其節制。之前蔣介石派往東北交涉遊說的代表張群、方本仁、吳鐵城等均是政界人物,隨著東北軍勢力的急劇擴張,需要有專人來做
軍事情報。四月,張學良率眾離開瀋陽帥府,往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北平行營就職。五月,戴笠以軍委會蔣委員長代表的身份前往北平。

臨行之前,戴笠到上海來見杜月笙。由於初建的調查通訊小組規模很小,經費極其有限,戴笠為了邀功,定下了行動不成功就不報銷的原則,而北平之行的開銷必然極大,將來的報銷尚在
未定之天,這種錢只能向杜月笙相借。

“言話一句。”杜月笙慨然允諾。這是他答應別人的口頭禪。上海話中的“言話”與“閒話”音義一致,這麼說等於“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口氣卻輕鬆得多。

“月笙哥,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戴笠笑嘻嘻地說。

“雨農,你說就是。” 杜月笙說。

“把謝石磨借給我。”

“帶去北平?”

“是。張學良和他的親信多是世家紈絝,錦衣美食慣了,我在這上頭講究有限,想借這位‘食魔’撐撐場面。”

杜月笙想了想,說:“前天他被隔壁嘯林哥借去辦席了,不妨事,那邊也該差不多了,我去討回來就是。不過石磨吃來吃去都是在上海,北方人的口味不同吧,能派啥用場?”上海的京菜館
倒也不算太少,像是大雅樓、同興樓、悅賓樓等等,生意都不惡,但主要原因是價格低廉服務殷勤,並沒什麼叫得響的菜,無非是神仙雞掛爐鴨溜黃菜燴四寶口蘑鍋巴湯之類。

“口之於味,有同嗜焉。石磨能在上海紅,北平一樣會有苗頭。月笙哥放心,一通百通!”戴笠在北平幾乎不認識什麼人,除了大把撒錢,石磨可以算是一支奇兵——中國人向來名重於實,
單憑上海灘“食魔”這個名頭,就可以吸引很多人的好奇心。至於食魔能否鎮住北方的庖廚和食客,不能輕易出手,只須看准“骰路”後押中一寶。

當戴笠一行風塵僕僕,由津浦線轉北寧線抵達北平時,正是北平的五月,古城新綠宜人,春光明媚。戴笠雖有委員長代表的頭銜,但軍階僅為中校,在外籍籍無名,更與張學良素無瓜葛。
要完成蔣介石交辦的任務,只能另闢蹊徑。

他找准的目標是吳泰勳。吳泰勳是黑龍江督軍吳俊升唯一的親生兒子,老爹吳俊升在皇姑屯與老帥張作霖一同被炸身亡,黑龍江的地盤被異姓同袍奪走,他只能投奔少帥張學良,兩人同有
喪父之痛,成了拜把兄弟。吳泰勳雖說在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衛隊團騎兵隊掛了個隊長的名,其實只是張學良的侍從副官,除了陪這位少帥玩樂之外什麼也不管,真正是北方人所謂
“一百斤面蒸個大壽桃——大號廢物點心”。戴笠憑著中央政府軍委會的名頭和玲瓏周到的交際本領,更有杜月笙源源不斷提供的金錢,很快就與吳泰勳成了至交,並通過他在北平行營廣結善緣,
日後竟發展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情報網,東北軍的動向從此被蔣介石掌握了大半。

半個月後,戴笠便問石磨能否提調出三桌轟動北平的宴席。素來辦事精細的他雖在杜月笙面前說了滿口話,但依然對這支奇兵派了“監軍”,一名隨行的特務。這位監軍很快就向戴笠報告:
石磨一天竟然能吃幾十頓,那張嘴就沒見停過,陪他吃飯,不要說肚子裝不下,眼睛都看累了!

半個月裡,石磨已然嘗遍了北平的飯莊飯館教門館紅白櫃二葷鋪大酒缸,連豆汁炒肝羊頭肉灌蛋油餅這樣的小吃都沒放過。按說以北平之大,這本是決計辦不到的,除非像那些外國人的品
酒專家一樣,只嘗酒而不喝下肚。但美食在口而不吞而咽之,豈不像只有前戲而沒有交媾,哪能嘗到真趣?——遺憾的是這個比喻用於石磨極不貼切,他的人生大欲至今仍僅限於食,對性
完全不屑一顧,就像瞎子想不到看吳昌碩。好在石磨除了嘴巴和鼻子的異稟之外,肚子和肛門也練出了絕招。

他天生能耐饑,曾經連續十多天僅靠醬為食,肛門的排泄量降到最低,最大限度地利用那點可憐的能量。進了杜公館後這項本領無用武之地了,肚子開始反向發展,被不計其數的美食越撐越大,
終於有一次吃得“囤牢”了,躺在床上兩天粒米未進,肚子還是梆梆硬,鼓脹如球。請醫生來看,灌下去幾副湯藥,不管用。第三天正在無可如何之際,突然腹痛如絞,他沖進廁所,只覺得
什麼地方一松,屁眼不由自主地狂噴起來,比萬國商團的機關槍打靶還要猛。完事後,肚子是輕鬆了,屁眼卻疼得火燒火燎,回頭下視,石磨嚇了一跳:拉出來的不是屎,而是磨得半碎的食物,
連顏色都沒怎麼變!

從此,只要他吃多了,同樣的怪症就會再來一次。幾番輪回後,他身體終於進化到可以超量常人十倍進食,無須臥床休息,腸胃自動停止消化功能,轉為一個壓縮打包的臨時倉庫。庫滿之後,
肛門會默契地打開閘門,不加消化直接噴薄而出一瀉千里。屁眼也練成了金剛不壞之功,粗糲的摩擦甚至還會帶來某種輕微的快感。

一個法國貴族老饕說過,吃固然好,喝更加妙,但問題在於消化。石磨卻超脫了這個凡人固有的煩惱,好在老天爺到底還有些公平,把他弄成了天閹,否則他豈不是成了神仙?當然,這樣拉出來的
原湯原食肉紅菜綠有駭觀瞻,甚至會招致窮漢乞丐的饑餓怒火。所以石磨每逢此時便不敢在居處廁所拉屎,只好跑得遠遠的,找個沒人的角落撅著屁股狂噴一通後趕緊開溜。幸好,那位監軍
沒有想到要去檢查石磨造孽的糞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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