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物语与红楼梦

十世纪奈良朝的《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物语，作者应是当时精通汉学佛教的贵族吧。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竹取翁老夫妇把竹中生长出来的女孩养大成人，长大后美如光芒而取名为辉夜姬。她拒绝了五个贵族的求爱，也推辞了天皇而只来往书信，最终在明月之夜离开人间回到天界。天皇心灰意冷，将辉夜姬赠的不死药焚在山顶，而为不死的富士山。辉夜姬在这个故事中是暗夜中的光，大约指代着“欲”，凡人乃至天皇都不能求而得之。神话故事素淡而平静，有佛学醒悟之意。

几年前经吉卜力工作室高畑勋改编成动画《辉夜姬物语》后，故事容纳了新的内容和意义，更充满了人类情感的张力。辉夜姬从天界下降，到人世当竹取翁的女儿，原是向往人间的纯真，在山村里和青梅竹马的少年舍丸一生过无忧无欲的生活，然而还是在竹取翁的亲情约束里，被黄金和华服代表的物欲紧逼，一步一步屈服于世俗的审美，人为的等级，见到穷困中的舍丸也无力搭救，连自己，也唯有在老妈妈的菜地青草叶底下，假山坡假溪流假小桥假老屋的虚幻故乡--她的真真世界里，才能逃避现实，自身的婚嫁是向世俗体制的最后抵制。终于无力抗拒的时候，只能在梦中告别已为人父的舍丸，离开真实又虚假的人间回到月上天界。天界里，极美极善无忧无苦，生命是永恒的。留在世上的人继续受苦，舍丸回到荒芜十年的故乡，带着微笑，开始结屋，开始升起人间烟火。

人为何而到人间？这是辉夜姬的问题，这是《红楼梦》的问题。

人间的真，是卑微的，简陋的，辛苦的，甚至丑恶的，真的是人世的感情，父母的，爱人的，有条件和无条件的，有欲望和无欲望的。赤子而来，人愿意在这个真的世界里，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红尘满身。

对真的向往，是人的原罪。

原罪的惩罚，是让人看到真的不美，不公，不善，不仁，不恒，不真。

究竟花草虫鸟是真？梦里奔回荒芜的故乡是真？青梅竹马永不分离是真？秦淮旧梦是真？绳床瓦灶是真？木石前盟是真？

究竟人世间的假丑恶是真？还是美善恒才是真？

究竟人间是真？还是虚幻天界是真？

或者竟然都是真，或者竟然都是假，或者假便是真，真便是假？

石头向往人间，哪怕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等到了人间，荣华富贵中，贫贱疾苦中，哪里来的自由？赤手空拳如何抵抗人世的恶？不乞食富儿门如何报答他人的恩？父母养育是爱还是枷锁？报了亲恩的究竟是孝道还是又磋磨？还了泪的究竟是偿了债还是欠更多？著了书的是忏了罪还是虚妄的解脱？

到眼前无路时，再问自己：当初赤条条为何而来？如今空荡荡为何而去？

辉夜姬的解是天界佛国，超然世界上，一袭羽衣，便忘却了一切。石头的解是渺渺茫茫，归彼大荒，从此无牵无挂。要来的，且忍耐人间的贫病苦痛，要走的，请舍弃人间的情爱，忘却人间的经过，这便是“由来同一梦”的光明圆觉。

然而，依然有一首飘飘渺渺的歌：“鸟儿虫儿和野兽，树木花儿和青草…”，仍然有刻在石头上的分明字迹，让人在忘却舍弃中记得来过，经历过。

2020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