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父亲回来了,他知道是平先生来了后,拍着大腿说,早知道就在镇上买回一些好菜来招待平先生,现在去又来不及了,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平先生仍是那样不善言辞,只是嘴里不停地说着不用客气,又说他四海为家,只要是能吃的就感激不尽。
那时我们家境还不错,但那个年代想在农村找点好东西招待客人实在太难。父亲觉得不能亏待了平先生,但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想了个主意,就偷偷出门冒雨在村边的池塘中摸了大半天的螺丝,挑了一碗田螺肉,让母亲炒了作菜。又四处凑来些鸡蛋和疏菜做了几个菜,款待平先生。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一顿肉和蛋是不容易的,平先生看见这么丰盛的晚餐,竟有点不知所措,嘴里便不住地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在父亲的再三劝请下,他才拿出自己的饭钵来,仍是坚持用自己的饭钵,并且不肯上饭桌。父亲一定要平先生坐在上座一起吃,不然全家都不吃。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我肚子已饿得咕咕叫,口水早流了一地,就伸手挑了一块蛋,塞到嘴里,被父亲一板子打得我就躺在地上打着滚哭了起来。
平先生赶紧跑过来,抱起我,摸着我的头,说不要打孩子。然后将我抱到了上座,他挨在我边上坐了下来。父亲看平先生坐下了,才吁了口气,招呼母亲也坐下来一起吃。平先生不吃晕腥,专吃些素菜野菜和白饭,让我享受了顿口福。
这次在父亲的再三挽留下,平先生留在我家住了一个多礼拜。父亲是我们那一方比较有本事、出人头地的人,他属于那种心高气傲的,事事都要做得比一般人强的人,因此也看不起一般的人。但他对平先生却异常尊敬,从不敢怠慢。父亲那时已对武术、太极、中医、点穴等,很感兴趣,空余时间都在钻研。
那段时间,他经常不去厂里,或只去半天,在家陪着平先生聊天,向他讨教问题。那时我听不懂这些,但已不怕平先生了,就喜欢爬在地上,绕着平先生的脚下转来转去,时不时调皮掐他一把。父亲就瞪着眼,大声喝斥我,平先生就将我抱起来,放在他的怀里坐着,笑呵呵的,让父亲不要吓着我。
我记得就是那时,有一天,暴风雨停了过后,地上湿漉漉的。平先生牵着我,说带我去抓“地龙”。我不知地龙是什么东西,但能出去玩,就非常高兴。
我拉着平先生,跟着他一蹦一跳地跑着。我依稀记得经过了一条两边开满鲜花的大路,路上还能碰到穿着古代衣服的人,像我们家老搪瓷茶壶上面画的人一样(现在忆起,可能是汉朝时的装束),我那时还奇怪了一下,觉得茶壶上的人怎么跑出来了,或者我们跑进了茶壶里的世界了。但也没太多想,只是记得很新奇很快乐,像一场梦。我感觉跑得飞快,像在飞一样。平先生带着我到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我记得有很高很美的山,还看到了长得奇异的松树和白色的巨鸟,非常巨大。这些地方非常新奇,我从未到过这些地方。多少年后,凭着当年朦胧的记忆,跑遍了村子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找不到当年平先生带我走过的那条大路和那些地方,我们那里也根本没见过松树与白色大鸟。
到了一个地方后,平先生会停下来,然后在地上寻找,他告诉我说在找“龙穴”,平先生还教我寻“龙穴”,寻到了后,平先生就用手在泥面上一抚,抚开上面一层浮土,泥面上就露出了一个拇指粗的洞来,洞里还有水沁出来。这时平先生就从身上的布兜里掏出一个陶罐来,将罐口对着洞口扣下去,然后念着什么。不一会,就有一条“泥鳅”,从泥地下钻出来,钻进罐子中。这时我就想,原来平先生说的“地龙”就是泥鳅啊。
我们村边的水田里,一到秋天割稻的时候,就有很多泥鳅,肥肥的,那时我们都会拎着篮子和妈妈去抓泥鳅,抓上小半蓝子,美美地吃上一顿。我们那还有一种水鸟叫秧鸡,喜欢在稻田中做窝,割稻的时候,经常能捡到秧鸡蛋。还有一种黄金色的乌龟,巴掌大小,它们会在晚上爬进稻田中偷吃稻米,夜里,听到稻田中传来磕稻米的声音,顺着声音就能找到它。还有我们村头的池塘里,早晨妈妈带着我去洗衣服的时候,我总能在树洞中发现肥肥的螃蟹,妈妈总会抓回来塞进灶膛中烧给我吃……
我想到了很多好吃的,想到泥鳅,那时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泥鳅蒸豆腐,看着平先生抓泥鳅,我的口水就流了出来。但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也能抓泥鳅,而且是在旱地上抓,我一直以为泥鳅只是在水田里的。
这个泥鳅与我见过的不一样,它的嘴边有长长的红须,而且身上有细细的鳞片,看起来一点都不滑溜,还有鱼样的小尾巴。细想起来那时大概发现了这几点不同,印象较深,但那时也没觉得奇怪,根本不会去多想,觉得就是泥鳅。我也帮着平先生寻龙穴,那会我真的会寻龙穴,是凭着感觉的,我一瞅一个地方,就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龙穴,就告诉平先生。平先生用手一抹,果然是,他一个劲地夸我有慧根。但后来我却不会找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有那种感觉了,那时却是真的能感觉出龙穴来,一眼就能看准,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有时龙穴很深,地龙不肯钻出来,洞口有手腕那么粗。平先生就绕着龙穴画了一些奇妙的图形,念了一些口诀,然后掏出他身上带的工具来,使劲往下掘,掘到一定的深度,地下面的水就不断地往上冒,有时像喷泉一样。平先生便从身上掏出一棵红色的草来,放在洞口,最后总能看到一条黄鳝那么大的泥鳅,身上带着红色,从地下钻出来,在水里翻滚着。平先生就将它抓起来,装在大坛子里,封好。
也不知抓了多久的泥鳅,记得傍晚太阳落山时,我们赶回家吃饭,老远就看到妈妈站在村头寻我们。
回家后,我还惦记着吃泥鳅,可一直却没吃到,过了一天后,平先生就告辞离开我们家,平先生走后,我还问过妈妈泥鳅的事。平先生离开我家的时候,父亲便拿出家中早就准备好的传家宝一定要平先生收下。平先生拒绝了,无论如何都不收。父亲就说这全是爷爷的遗愿,如果平先生不收,他就没脸与爷爷交待了。最后平先生就将我戴着的护身锁拿走了,其他一概不收。
这锁是用名叫“千年铁”的特殊材料打造的,已戴了几代人。千年铁是黑色的,不会生锈,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取得的,不怎么好。平先生说,这个护身锁上带的能量不好,就帮我们收走了,其它东西他要着也没有用处。平先生这次走后,有十年左右都没再来过我们家。
爷爷在世时,一直寸步不离地照看我,天天抱着我,背着我。我记得爷爷有一个古老的书箱,是红褐色的木箱,黄铜的饰角与把手,里面有许多小抽屉,爷爷生前非常宝贵它。箱子里原本装满了老书,都是线装的那种竖排古书,还有手抄书,听说文革时都被烧掉了。但爷爷偷偷留下了几本,藏了起来,我小时候还见到过,有一本是用非常漂亮的蝇头小楷抄写的,听说是爷爷亲手抄写的,后来不知怎么的都丢失了,那时也不懂得珍惜,等明白过来后,却再也找不回了。那时爷爷喜欢摇头晃脑地“唱”着书,爷爷读书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的,非常陶醉,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那时印象最深的是爷爷教我“唱”书,但内容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
爷爷离世后,主要妈妈照看我,有时妈妈外出有事,就把我放到外婆家。那时村子荒地比较多,长满了野花野草,环境非常好。我记得有时妈妈会挽个篮子,带我到野外捡蘑菇,摘野菜,回家炒给我吃,味道非常鲜美,至今都忘不了。
那时耕田都是靠牛,在离我家老房子大概几十米远的地方,是村子的集体牛栏,有一排。在牛栏后面有一座落差大概两三米的坡地,坡地下面是一块很大的荒地,荒地里还有一条窄窄的小溪流过。
那时我经常一个人跑到牛栏后面的荒地里玩耍,那荒地除了村人牵牛放牛经过外,一般都没有什么人,而且那时白天大人们都干活去了,村中几乎没有什么人。我记得平先生走后,我在那荒地里碰到过几次平先生。我六岁半上学,那是在上学前那段时间里碰到平先生的,可能是我五岁左右的那年吧。
母亲那时会出远门,到做晚饭时才回来,就把我放在外婆家照看。外婆与我们是一个村的,离我家很近。那时,我就一个人跑到牛栏后面的荒地里去玩耍。我记得我经常在荒地里一个人玩过家家,把野草割来当菜,去小溪舀水,学妈妈的样子做饭。
我记得我在那见过平先生,那时也不会感觉惊奇,好像一却都是那么自然,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平先生看着我玩过家家,过家家的玩具都非常非常小,很小很小的碗,还有勺子。我做好“饭”,给平先生吃,记得平先生说这么小应该是小人吃的。平先生用手指着那个坡地,说带我到“小人国”去看看,我朝坡地走去,看到坡地的斜坡上有几处地方在冒着细细的烟。我跑过去,看到草地间有一些很小的烟囱,正在冒着烟,地底下有很小很小的小人,正在那烧火做饭。可能只有一寸来高,人长得什么样,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地面下面有小人,还有很小很小的小家具,很小的家,他们住在草地的下面,他们露出地面的烟囱正在冒着细细的烟,其它都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的美好与不解,这个我现在已没有机会问平先生了,那时却忘了问了。但我知道确实有小人国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他们通往人间的入口在哪,平先生知道。
有时我一个人在荒地里玩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害怕,我记得平先生在一边照看着我。记得那时平先生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平先生拉着我的手,踩过村中一条铺满稻草的路。那时棉被少,村人睡觉的床都是稻草垫的,下面铺稻草,上面铺棉被,一到艳阳天,几乎家家都翻床晒稻草、晒箱柜,村子门口路上都会铺满稻草。金色的阳光晒在金色的稻草上,我感觉走在一条金色的路上,非常奇妙,这个印象定格了下来。还记得我们走过一个院子,里面种了一圈非常高大的梧桐树,这个地方后来我也找不到。后来来到一座小花园,非常漂亮,开满了没见过的花儿。花园是在一所古老的青砖房子的后院,我记得老房子的木门吱呀吱呀地响着,在后门青石板门墩边,站着一个慈祥的婆婆,好像观音菩萨的样子,我一直认为是观音菩萨,在那笑着看着我,那么的慈祥。平先生把我放在她的手里,她来照看我。
我在花园里玩耍,我记得花园中间种着一丛很高大的鲜花,花很大像一个大盆子那么大,比我人还高不少,很香,金黄的阳光照耀着整片花园,有许多蜜蜂一样的小昆虫,围着鲜花满花园飞舞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到处都是嗡嗡声,其它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非常温暖、安详,我在嗡嗡声中睡着了,这个画面也定格在这里。
记得醒来时,我躺在阳光下的荒地上。外婆喊着我的小名叫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就哭了,外婆哄着我,带我回家,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冰糖……
这些记忆都不全了,有的地方有些模糊,而且没有其它人在场印证,但我确信是真实发生过的,绝不是做梦,因为是如此的真切,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知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如此的美好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