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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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集体户 — 纪念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五十周年

(2020-05-24 18:14:15) 下一个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就像回到了集体户。你看,房还是那样的房,白墙与青瓦,人是那样的人,上海阿德里(朝鲜族语小青年 )

                      一   出发

  我莫名其妙地发了几天高烧,吃了安乃近退烧药也没用,人躺在一个一坐起就会碰到房顶的小床上翻来覆去,迷糊中一会儿漂起一会儿坠落,无数个巨大而沉重的圆球在脑海里翻转, 即使这样我还在鼓励自己马上就要下乡了,建设祖国保卫边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然而此时此刻在父母眼里,我只不过是个细高瘦弱和脸色苍白的将近十六周岁的学生,一个就要离家出走,去一个遥远又寒冷的不知其名的地方种地,且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的小孩。

  我的父母本是农民,父亲在三十年代初从宁波乡下乘帆船闯荡到上海谋生,在上海华成香烟厂当了三十多年工人后已经退休。在他历尽人间艰辛之后的如今,他的儿子要走一条跟他相反的路,从上海下放到乡下去谋生。那时我的母亲正在一家小百货店里当营业员,那些天她总在昏暗的灯光下为她的就要远行儿子缝这缝那,缝到很晚很晚,缝得很多很多。

  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初自己年少,没读过此诗也不懂此理,落笔到此令我黯然而泪下。

  我是上海市虹口区第五十八中学六八届初中毕业生,说是毕业实际只上了一年课。印像中刚做了一次蚕豆发芽实验和刚学会英文字母,一九六六年五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于是停课闹革命,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批斗校长和阶级成分不好的老师,抄他们的家,于是校长失踪了。之后来了工人宣传队领导学校复课闹革命,可是没有课程和课本,每班只配一个班主任老师。

  那时我经常参加学校革命委员会下设的政宣组活动,时不时地迎接和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认识了一帮不同年级的同学。一九六九年初上海市政府规定六八届初中毕业生一律上山下乡,我就和他们一起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报名参加第一批统一分配,同去一个地方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们领到了一套后来被戏称为黄狼皮的三件套,黄绿色的棉大衣、棉裤和棉帽。我和马美玲、朱世豪几个同学一起到南京路中央商场买处理的纸边料做成一大摞信封和信纸备作后用。家里凭下乡优惠劵为我买了一条灰棉毯、一顶蚊帐和一只蓝布旅行袋。妈妈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要是肥皂用完了,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泡出来的水洗衣服也会干净。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我的棉背心上缝了个小口袋,塞进去几块钱,再用线把袋口缝死。

  一九六九年三月一日上午, 我从生我养我的一间石库门房子的三层阁中走出,顺着狭窄的木头楼梯转了三个弯下到后门口,父亲和母亲已经默默地等在那里为我送行。我不知怎么告别,低声说了句我走了,便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地穿过小弄堂,一个转弯到了大弄堂,再一个转弯上了马路,于是一直走到学校。校门口聚集了两三百人,约有四十多个同学一起下乡。

              

                          出发前夕集体户人合影

  红旗开路,一辆载着牛皮大桶鼓的三轮脚踏黄鱼车押后,这群人从学校出发,一路上敲锣打鼓一个来小时走到了虹口体育场。这时各路人马汇合到此,满耳革命歌曲和满目横幅标语,处处人头涌动和红旗招展。体育场内停着许多公共汽车,只有下乡的学生才能上车,我的二哥和俩个姐姐被工作人员截停在栏杆前。

  黑压压的人群在诉说,在流泪,在拥抱,在呼喊,在招手。我们这些人还是一个一个地 从人群中走出,披着黄大衣,拎夸着袋袋包包,走过一长段空地上了汽车。

  杜甫诗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年少的我们怎知无情的历史正在重演。

  不知汽车开到了虹口区黄浦江边的哪个货运码头,一艘巨大的海轮等着我们。我下了汽车突然见到刚才送我的小姐姐,她冲过来帮我拎包。不知怎么突然有人出来阻拦,她失声痛哭紧拉着我的手不放。就这样相持了很久,后来一个工作人员陪着我的姐姐,我姐姐拎着我的包,一直把我送到轮船的悬梯前。尽管我当时没有掉泪,但我会永远地记住她那滚烫的泪水。 低沉而冗长的汽笛声宣布了启航,海轮徐徐地离开码头,沿着黄浦江进入长江口。

              

                            二  途中

  船出长江口开始摇晃,海面上雾气茫茫。我累了,入夜睡得很死,睁眼醒来独自走出船舱登上甲板已是清晨。啊!无边的大海,广阔的天空,崭新的第二天。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是我默念和信奉的毛主席的教导。

  第三天一早船已停泊在海上,船下浮冰密布,空中寒风雪花,远处山岭横卧,好一派北国风光。早上八点左右,船缓缓地开进港口,一时间港口里所有的船只一起拉响了汽笛,向远方而来的上海知识青年们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大家兴奋极了,清一式棉大衣、棉裤和棉帽下船。我一路上晕船,昏头昏脑地忘带了我大哥送我的贵重礼物,被我摆在舷窗上的一饭盒糕点和一把精致的浅黄色的合金调羹。

  登陆大连踏上东北大地,我们受到了盛大的夹道欢迎,神气极了!可就在那天下午,在雪花纷飞的大连的街道上出现了游行队伍,一打听是抗议苏联军队入侵了黑龙江省的珍宝岛。我们要去的是那个方向的吉林省,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第四天上午这一千来人乘上了知青专列,因不对号入座车厢里乱成一团。为了和同校学生凑到一起,学校政宣组组长李祖康成了调度员,绰号叫大话的傅金贤满车厢游窜传播各路小道消息,其中精彩的有两条,一是延边冬天男同胞在野外撒尿一定要带根棍子,因为动作稍慢,尿即刻冻成冰棍粘上了“小弟弟”,非用棍子敲掉不可。二是到朝鲜族人家里吃饭,吃饱了就要举起扫帚,不然人家会继续请你吃饭,而你不能谢绝,非吃不可。

  列车向北穿行在东北平原上, 傍晚时分停在四平市,众人下车去一间大砖房里吃盒饭。接着列车到达长春市转头向东,黑夜里越过了长白山脉,第五天天亮时停靠在一个小站上。站台的牌子上写着两个大字:龙井。龙井是个县城,城区不点大,全是沙石土路,路边的民居都是平房,房侧都树一个用木板、砖头或瓦管做成的烟筒,正冒着袅袅青烟。

  我们被安排到街上的各家各户去休息,屋主站在门口迎接,低头哈腰地摆手让我们先进屋,用一种听起来有点奇怪的口音说道:“你们的,辛苦了。”

  推门进房先向下几个台阶,脱鞋再踏上高一点的会发热的地炕。这时穿着灰白色民族服装满脸微笑的老大爷(阿爸几)和老大妈(阿玛尼)从里间出来哈腰欢迎,喃喃地说了好些一句也听不懂的话,我们报以微笑。

  稍事休息后我们被叫到旁边的另一家去吃饭。那家房间的中央摆着三张拼在一起的只有一尺多高的案子,案上摆好了餐具。看这碗怎么浅了,这筷子短了,这调羹却宽了。按着主人的示意,我们一个个围着案子把两条腿折叠起来盘地而坐,好像在做游戏。不一会儿碗装和盘装的菜端了上来,有白切肉片、烧土豆、烧萝卜、炒鸡蛋、炒黄豆芽、炒豆腐、腌制的辣白菜和大盆的大酱汤。

  奔波了五天后的我们面对如此丰盛的菜肴,人人满嘴生津迫不及待。就在此时,一个洗脸盆端了上来放到案子的中央, 盆中堆满了细小的金黄色的颗粒,顶上插一个木头把子。大家看了半天,这是什么菜呢?

  主人为每位的小碗里盛上大酱汤,接着大声说道请吃饭。这下大家更糊涂了,自己面前一只空碗,饭在那儿呢?有这么几秒钟全都呆了。这时主人才意识到上海阿德里(青年)连饭都不会吃, 连声感叹阿哎古,阿哎古,先指了指每人面前的一碗汤,再指了指放在案中央的那个大脸盆和各位面前的那只空碗。多少年来只要说到这顿饭大家还会好笑。一笑我们这帮阿德里连洗脸盆里的小米饭都不认得,而那个木头子把拔出来就是饭勺,吃饭是自己动手盛的。二笑吃饱以后想起大话讲过的那条小道消息,应该举起的扫帚在哪呢?东瞧西瞧,哪有呀。

  下午,县里为远道而来的知青在县府大礼堂举办文艺演出。演出前礼堂里乱作一团,然而幕布一开,大家第一次欣赏到了朝鲜族的文艺表演,长鼓舞欢快的节奏与飞速旋转的舞姿,珈玡琴弹唱的和谐与席地抚琴的优雅身段 。

  晚饭后我们头一次睡在朝鲜族家里会发热的地炕上。第六天上午,在县城当了一天大爷的全体知青开拔去生产队。我们这辆卡车本来二十个人,车快开时傅金贤、张秋林、刘牟、乐勇跳上车来。他们本应上另一辆车去另一个生产大队,而在这最后一刻作出了新的选择。

  车出县城向北行驶,两侧丘陵起伏,不久左侧冒出一排山峰,它是后来我们翻山去游泳的三峰洞。接着,车入平川出现一座小镇,名叫朝阳川,是朝阳川人民公社的所在地。这时车没停,穿过小镇再向南越过铁道进入土路,向山里开去。

  车开始摇晃起来,速度明显变慢,等到慢慢爬上一个土坡,前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山沟,两侧山岗连绵,岗顶积着白雪,岗下缓坡,沟底一条银色的冰河。遥望中卡车突然冲下土坡上了冰河,车上的人同时惊叫起来。白晃晃的冰河百米来宽,冰要是裂了车沉到水里是要命的呀!那时的我们哪知冬天北方山沟里的大沙河就是一层冰,下面没有水。

  车越过冰河开着开着又横越了回去,这时前面出现一座高耸的山峰,车最后停在山峰下的一块空地上,它是德兴生产大队第二生产小队,这块空地是大队小校的操场,操场边的一溜砖瓦平房是小学教室、大队部、供销社、碾米厂、电工房和铁匠铺。

  大队部招待了我们一顿午饭,然后我们分成两拨,一拨去德兴三队,一拨去德兴一队。三队来了五六个人迎接,说话带着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口音,领我们往西再次跨过同一条冰河,不过这里的河面变窄到五十来米。路上我一时好奇,指着田垄上一排排高人一头的枯黄色的杆子问道这东西还会发芽吗,这一问太有水准了,后来成了老乡的笑料,那是枯死的黄烟杆。

  十来分钟走进一座小山村,至此我们用了六天时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它的全称是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县朝阳川人民公社德兴大队第三生产小队。

                        三  小山村  

  路过几间茅草土房后我们被引到一座方方正正的平房前,刷白的外墙,一溜玻璃窗,上盖平板的大青瓦。这就是集体户吗?进门入屋,几个朝鲜族姑娘正忙着生火做饭,我们脱鞋上地炕进到里间,将随身带来的背包袋子往地上一扔,长叹一声终于到地方了。

  房间里没有凳子,大家学着坐到地上。接我们一路过来的李队长和杨队长用朝式汉语向我们作了介绍,德兴三队是鲜族队,二十户人家一百一十来人,耕地五百多亩,全是旱地。李祖康也出面做了介绍,他本人67届高中生,戴一鲲、朱洵、傅金贤和张秋林68届高中生,刘牟66届初中生,王大明和乐勇67届初中生,马美玲、周红、朱世豪、钱明华68届初中生。

  晚上,在集体户温暖的房间里,我们又像尊贵的客人一样又享受了队里的招待,尽管招待水准远不如县里以及大队部,后来的时间证明了这是我们住进集体户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大餐。 是夜九个男生横七竖八地睡在一间房的地上,女生睡到另一间。

              

                     集体户合影欢送大队支左解放军

  第二天一早,周红、马美玲和我不约而同地走出集体户看个究竟。我们向东,朝着昨天从大队部走过来方向走回去四五十步到了村口。村口的北面是缓缓向上的山坡,坡底有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沙沟,三个人一高兴就顺着沟底往上走,越走越高上到了半山坡。站在坡上远望,四周环绕着山岗,高出村口四十来米。东面大队部山岗上耸起的那座山峰相对高出两百来米,此峰形如马鞍,后来被我们叫作马鞍山。南面山岗顶上光秃秃的,往下荒草,再往下农田。坡底是一条西高东低的小山沟,社员的房子分布在中部,形成一个长条形的村落。天地苍黄一片萧条,没了我想像中的连绵大山和林海雪原,它是一个被砍伐殆尽和水土流失的小山村。

           

                       遥望生产队和马鞍山  王大明摄影

  管吃管住了两天我们被撵了出来,原来这是当地朝鲜族知青集体户。他们去年下乡,不到一年时间有的结婚有的回城,剩下几个将要合并到别的朝鲜族集体户去,在他们搬走前我们先搬到社员家住。

  我先后被安排到村东头的阿巴几(大爷)家、民兵队长家和村西头的生产队杨队长家住。在社员家吃住了十几天,我们这些新来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渐渐地搞清了自己的处境。

  村中一条土路贯穿东西,两头各有一口泉水井,村东有暖窖和牛舍,村南一条小溪由西向东,村中央是队里的小广场,一座仓库和两座烤烟楼。烤烟楼用土坯、木架与烂泥筑成,上盖一个穿空的三角形草顶,远高过社员的平房,好似电影中的炮楼子,是村里的标志性建筑。

  从村里出发,去东面的大队部两里路走十分钟,去北面的朝阳川公社十八里路走一小时半分钟,去东南面的龙井县城二十八里路走两个半小时。

  社员住的全是茅草土房,门是糊上半透光白纸的木格子框,又窄又矮地安装在离地一尺高的地方,不管我怎么小心,一进一出老是碰头绊脚。 屋里全是地炕,好的贴上炕纸刷上清油,差的铺一张芦席或者高粱席。内墙讲究的刷一层石灰,差的糊一层报纸,民兵队长家更差,纯粹泥巴。房子大多没有窗户,有的多半是埋在土墙中的一块玻璃,采光合通风主要靠门。

  社员家除了身上穿的睡觉盖的,还有水缸、碗柜、一两张案桌和两个镶在炉灶上的隆起的铸铁锅。有笑话说为了不让铁锅生锈,从口中省下来的豆油都擦到乌黑锃亮的锅盖上了。穷是普遍的,政治队长家有点例外,在屋里按了个铸铁的抽水洋井,一上一下地压动抽水长把,管子里会抽出地下水来。

  社员吃的是小米,菜只有土豆、萝卜和自制的辣白菜和大酱。我不吃辣又受不了那个大酱味,可吃的只剩下土豆和萝卜。不是社员不好客,他们能拿的都拿了出来,我相信他们在烧菜时还会特意多放点宝贵的豆油。

  队里只有两户半汉族,老张家、老刘家以及老张弟弟小老张与他的朝鲜族老婆。朝鲜族社员大多不会汉语,我在阿巴几家吃饭时想喝水,他听不懂我说的我只能做一个喝水的动作,可他又要为我添酱汤。我实在搞不清朝鲜话的水应该怎么说,舒里(酒)、呣里(水)还是酱呣里(汤),反正都有里。

  一日,队里的一个男青年指了指猪圈里的一头大猪对我说歹几,又指着一头小猪说塞给,最后指着我们几个说你们的歹几塞给。 猜他在骂人我不高兴了,可这位却哈哈大笑。后来才知道他叫最坏的人,集体户女生起的绰号,是个被判流氓罪的刑满释放份子。

  汉语广播听不到了,汉语报纸也看不到了,赶紧去订报,一打听邮递员一星期只送三次。不管怎样,这地方的水好喝,空气新鲜,环境安静。我们这条小山沟是个死胡同,除了邮递员没有外人进出。庆幸的是队里通电,不然不知会落后到怎样。

        

                     南坡上俯瞰全村  王大明摄影

                           四  生产队

  生产队也叫生产小队,是政体合一的人民公社下属的生产大队的下属,是最基层的农业生产组织和核算单位。生产队的土地、林木、公用建筑、耕牛乃至木头做成的牛车都归集体所有。社员参加集体劳动,按出什么工和天数来评定等级,从而在年终向队里领取劳动报酬。在这个三级垂直领导的农业体系中,上面什么都要管,下面什么都要服从。

  一要管人。人分好坏等级,标准之一是阶级成分。工人、贫下中农和革命干部是革命阶级,是好人。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以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派是反革命阶级,是坏人。知识分子和工商业者在好少坏多。标准之二户籍管理。下乡前我们原有的城市户籍被撤销了,现在成了农村户籍,即使你再有钱,你也是农民一个,没了城镇居民的粮票,饿死也买不到粮食。标准之三是血缘关系,也叫出身成分。三代之内你的阶级成分好的,你被政策优待,反之你被政策亏待。

  二要管生产。生产队必须为完成国家收购的农产品指标而种植,收了粮食先无偿地向国家交公粮,交满规定的公粮后队里才可按国家归定的标准分配社员口粮,分完后仍有结余的只可存为队里余粮。要是完不成应的交公粮,社员只能等待国家的返销粮。返销粮不是白给的,拿钱买或者来年还。

  三要管思想。 要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反对美帝国主义和数苏联修正主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等等。

  我们生产队的情况怎样呢?一把手政治队长老李,二十出头,模样白面书生一个。他的汉语水准极一般,越想说越结巴。开春前他隔三岔五地召集社员夜里开会学习,一张口竟能滔滔不绝地讲它一个多小时,平日里他总是板着脸,要是哪天去了大队开会又顺便进了供销社喝点白酒,就会摇晃着闯进集体户,拽个人便胡聊一气。他刚结婚的老婆就是去年下乡的当地的知青,仍和父母合住在一起。他的父亲我们称呼为老李头,是队里的技术权威,掌管烟苗栽培和烤烟,他的妹妹是妇女队长,弟弟小李和我一般大。李家是队里的第一大户,第一大户当然要掌权。

  二把手是生产队长老杨,四十多岁,上有两老,下有一个十六岁的大儿子小杨和三个上小学的女儿。老杨是队里的传奇人物,他毕业于西北的一个工学院,在外面工作一段时间后不知什么原因返乡务农。他的汉语水准在朝鲜族社员中最好。他好喝酒,也会满口酒气地冲进集体户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他去过北朝鲜,那儿有一位官位十分显赫亲戚。

  一次,老杨满脸通红满嘴酒气地跟我说现在我们应该天天吃打糕。 我说不是过年过节才能吃吗?他解释道别看第一天吃的多,以后一天比一天少吃的少,最后还是节约了粮食。老杨真够幽默的。

  老杨的权威在后来的农忙时才发挥出来,每天早上在仓库旁当当地敲响一块废槽钢,催大家赶紧出工。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老杨很快卸任了,换上了林队长。很多年后听说老杨寻死而终,悲剧啊!

  三把手应该是张会计,他二十出头穿件短身黑色的飞行员皮夹克,后来知道是他的当飞行员的哥哥给的。集体户房子改建时他负责拨款和验料,指手划脚牛得很。会计掌管队里的钱财,社员都让他三分。他家算是村里第二大户,他爸和他的弟妹都是队里干活的主力。至于民兵队长和妇女队长意义不大。 很快集体户的张秋林当上了民兵队长。我们十二人,个个是民兵,我们不当谁当呀。一个生产队,麻雀虽小五脏齐全。那时文革,党团组织都瘫痪了,不然更加复杂。

                         五  朝鲜族  

  那时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约有五十万朝鲜族人,大多住在农村。农村的朝鲜族生产队和汉族生产队基本分开。我们所在的德新大队共有九个生产队,其中八个朝鲜族,一个汉族。  

  朝鲜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他们崇尚民族传统以孝为首,男女有别,长幼分明。比如祖辈吃饭单独一桌。做饭、洗衣和打水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做了被人取笑。

  他们奉行礼节。 我们刚下乡时,上了年纪的祖辈把我们当作远方的贵宾,以破格的礼节先向我们弯腰致礼,我们只是点头微笑。 后来才知我们犯了大忌,因为所有的晚辈见到祖辈必须先弯腰致礼。这种敬老礼节还显示在语言上。一开始我们不论赞同谁的意见都说早它,等到林老师教我们朝鲜话时才明白,早它只能对下辈说,对同辈应该说早少,对长辈应该说早斯米达。原来与不同辈份的人对话要用不同的等级的语气修辞。 

  他们讲究卫生,总是设法把家里家外搞得干净点,穿戴得整洁点。相比三队边上有个汉族九队,那里垃圾抛到到了路上,人蓬头垢面,衣黑不溜秋。

  他们心底善良。下乡第一年的春天,在我们吃喝最困难的时候,逢到一个朝鲜族的节日,好几家社员给集体户送来了打糕和高粱米糕。老李头请我们去他家吃饭,盛情之下我一生中第一次喝了一小盏烧酒。为了答谢这一盛情,第一年冬天回上海后我从宁波乡下老家带回延边一把锄头和一对非常精致的瓷盘,我将这对瓷盘送给了老李头。在我的印象中下乡三年中队里基本平安,邻里和睦。

  他们注重教育。朝鲜族的平均教育水准远比国内其它民族要高,成年人几乎都能读写朝鲜语。

  我十分敬佩朝鲜族不忘民族和国家的耻辱。下乡第一年的九月二日,队长正式通知我们明天休息。怎么会破天荒地休息一天呢?原来这一天是庆祝日本投降的光复节。下乡三年的每个九月三日,全大队社员都会休息,每个小队的男女老少都会穿上漂亮整洁的衣裳,带上丰盛的食品组队来到大队部小学的广场上同饮共餐,男的踢足球,女的荡秋千,参加拔河比赛。而这个国家的其它地区和其它民族却没啥反映。

  在我写下此段文字前我上过国内官返网站查阅,九三纪念日这一词条被解释成纪念一九五二年九月三日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成立。然而我所知道的朝鲜族老百姓心里的这一天并不是纪念什么成立,而是庆祝光复。 

  朝鲜族有强烈的民族感和历史感。我国现有的朝鲜族的先辈大多从清朝晚期开始从朝鲜半岛陆续迁入,上世纪初朝鲜被日本侵占后又涌入了大批难民。日本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后又强制朝鲜居民迁入中国,借鲜治汉恶化了朝鲜族和汉族的关系。我们下乡时正值文革,又逢中朝两国关系紧张,朝汉民族关系也随之受到影响。在此大环境下延边的朝鲜族变得非常敏感,不得不十分地谨慎和容让。就一万八千名上海知青被安排到延边插队落户,就是对他们的一种冲击和挤压。

                        六  集体户重生

  三月中旬仍然天寒地冻,朝鲜族知青一搬出,队里就开始扩建和改建集体户的房子。见到社员出工我们也想参加,可是队里不同意。后来才知道这是农闲时难得的挣工分的机会。我们既没本事也不够资格,只能看个热闹和义务做点帮工。

  工程开始先建仓库。 第一步从村边的人造林中砍回来几牛车落叶松,去了枝杈和树皮,按照粗细长短锯开并分别堆放。

  第二步在集体户西侧的空地上用四块大石头定为房子四角的基石,在基石上立四根最粗壮的树杆为房柱,再用八根树杆横向拼接在四根柱子的上下两端构成一个长方体,再在长方体窄边两侧的中线上下拼接四根树杆当作梁柱,并在梁柱的顶头横安一根树杆当作栋梁,在栋梁两侧人字型地依次排上细树杆搭出一个三角形的房顶架。

  第三步在长方体宽边立面上按个门框,在其余的四个立面和房顶架上横安上树杆树枝和高粱秆,糊上参了稻草的烂泥便成了墙和房顶。

  第四步用小石块塞到墙底下并糊上烂泥成了墙基,在房顶上铺一层稻草,在门框上安个木门,就像儿时搭积木那样,集体户的仓库诞生了。

  建成仓库后接着改建这座五米宽十五米长的集体户房子,队里出动了几部牛车从朝阳川镇上买回一大堆漂亮的松木方和松木板。李队长的父亲老李头和队里的李木匠当木工,李队长的弟弟小李和杨队长的儿子小杨做帮手,用这些木料制成墙框、门框和门、窗框和窗、厨房的木台、架子和锅盖,仓库里的米囤子和烟囱。他们使用一种我们从没见过的工具,样子像榔头,一头用来敲钉子,另一头是一个横向刀口,像敲榔头一样来刨木头,它的名称叫锛。

  老刘、老张和最坏的人当泥瓦工,将集体户等比间隔成五间房,中间当厨房,两边各两间寝室。厨房南北两头各开进出大门,厨房南侧东西两边各砌一个炉灶,厨房北侧东西两边各开一个门洞连接新间隔出来的寝室走廊。在西侧走廊的尽头开个侧门,出了侧门便是仓库。挖掉原来的朝鲜族地炕改砌成汉族的半部炕。在屋外东侧加建一个烟囱,最后在房子的南面新建一座茅楼。

  泥瓦工最有看头的是砌炕。第一步先留出炉灶烟道进口和烟囱出口,在地平上沿炕的四周砌一道一尺半高的土坯阵,再在阵内顺炉灶通向烟囱的方向,每间隔一尺等距平行地砌出多道等高的土坯阵列,由此构成炕内走烟通道。第二步,在土坯阵上盖上大小石板并糊上烂泥找平。第三步炉灶烧火烤干烂泥后再摸一层沙土,沙土干了没有开裂再糊几层报纸,纸都干了没开裂再糊一层白纸和一层橙色的炕纸,炕纸干了没开裂再刷一层炕油,最后安上木头炕沿,炕就砌成了。

  半个月后大功告成,搬回新的集体户绝对是个大日子。集体户开会决定让女生和年龄小的男生住在靠近炉灶暖和的寝室,这样由东往西,李祖康、戴一鲲和王大明一间,朱洵、马美玲和周红一间,朱世豪、钱明华和乐勇一间,傅金贤、张秋林和刘牟一间。一时间进出集体户厨房大门对穿,进出房间不再脱鞋穿鞋,寝室中的各位垫褥子,铺床单,叠被子,安箱子,挂毛巾,摆热水瓶、脸盆和茶缸忙得不亦乐乎,女生们会多做一件事,摆上个小圆镜,好好地照一照。 就这样,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在一个遥远的他乡,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    

                          七 家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集体户开会讨论。第一谁来当户长?我们不能像有的集体户那样由生产队指定一位社员来当户长,要自己管理自己,于是十一人选李祖康当户长,他也欣然接受。实际上祖康已是我们的头儿,已在操办集体户里里外外的事情。

  第二怎么理财?确定户长管钱。那时国家拨给每位知青下乡安置费一百多元用于建房、购买粮和劳动工具等。这笔费用拨到生产队,由队里控制使用和结算。那时集体户改建已经完成,我们必须知道具体用了多少钱,还剩多少以及日后的开支结算办法。经祖康与队里交涉,剩下的钱由我们自己说了算,队里会计只管出纳,实现了我们的要求。

  第三怎么劳动?集体户人人满腔热情,队里安排啥就干啥,集体户有啥事就一起干。

  第四出工劳动挣来的钱怎么分配?表决时大家没啥顾虑,既然集体户是一家,一起挣钱一起花。此后三年,大家一直遵循了这条规矩,没有因为干多干少、干这干那、挣多挣少和分多分少闹过纠纷。第一年结算考虑到大家要回上海,集体户预留一些钱后,分给每人二十多元作路费。而第二和第三年冬天大多数人不回上海,挣的钱大多预留在集体户帐上,大家都没意见。

  这种共劳共得的做法确实与别的集体户不同。我们对外共同结算,对内平均共有的做法让小队、大队、公社乃至县里都刮目相看。祖康曾代表集体户参加过公社和县里的讲评,尽管我们都被评为先进集体户,但是这种共劳共得的做法未被宣扬。 下乡第四年集体户只剩八人,个人住在集体户的天数和出工差异变大,实行了三年的共劳共得规则改换成自劳自得,按个人情况协商分摊集体户费用的的结算办法。换言之,我们曾经的小共产主义终于蜕化而去。

  第四大家怎么相处?那就是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互相帮助,风雨同舟等等。单说男生有个不抽烟的口头约定,下乡这么多年九条汉子从没打破过这一诺言。就这条,别的集体户能做到吗?

  集体户的规则没在纸上但在心中,没人强迫而自觉遵守,在那个风雨多端的年代,我们支起了一个避风遮雨的家。

                      八  一日三餐

  住家过日子,一日三餐自己动手吧。 先找水,灶台边一个灰黑色的圆鼓鼓的大水缸,男同胞们挑水吧。水井在村东头,离集体户一百五十来米。说是井,实际是石头磊出来的一个泉水坑,一米来深,一米见方大。第一次挑水我心里没数,别人比我壮,我会怎样?来到井边弯腰试着将铁皮桶口朝下兜水,兜满了往上提,水桶出水好重啊,一桶五十多斤。挑水往回走我肩头生痛,佝偻着背,身子跟着水桶摇晃,于是咬牙切齿地坚持,气喘吁吁歪歪扭扭地跨进集体户的大门,洋相出尽。

  再找米,是朝鲜族集体户留下的一缸小米。再找菜,菜也是人家留下的藏在地窖里。地窖在哪里?屋南有个两尺来高的土堆,上面盖着几大捆干枯的玉米秆,拎开玉米秆露出一块木板,掀开木板便是个朝天的地窖口。人得小心翼翼地手把窖口将两条腿伸进地窖,踩到下面的一个木桩上,然后再往下一跳双脚落到了窖底。你要是个高,头仍然露在窖口外,还得缩头弯腰猫进地窖。入了地窖找菜,这头堆着土豆,那头堆着萝卜,别无它样。

  接着开烧,开头几天烧出来的小米饭里总有沙子,肯定淘米出了问题。朝鲜族的淘米盆是个平底喇叭形的大陶盆,盆的内壁转圈全是搓衣板似的棱角。淘米时一手把住盆沿上下晃动盆里的米和水,冲出米粒留下沙子。这活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更何况集体户要人人过关。开始以为淘米的次数不够于是增次数,又以为轻轻晃动可以避免冲出沙子,可是效果也不大。终有一天不知是自己醒悟了还是哪位老乡的指点,只要将小米泡上一个小时再淘,做出来的饭就不怎么咯牙了。原来一泡水就淘米,米粒的比重大,现在泡水时间长了充分吸水后的米粒比重降低更容易被水冲出,而比重一成不变的沙子则被阻挡在盆底。

  沙子是没了可饭却时常烧糊。你瞧瞧,这灶大、锅大和米少,有人烧饭一股脑儿往灶膛添柴,等闻到糊味已经来不及了,既不能端锅又不能抽柴,锅巴时常硬得像瓦片,甚至变成了炭。再说每天早饭都是前晚锅里的剩饭加水再煮,时常黑乎乎的一锅大家照吃不误,据说吃点炭不会拉肚。

  很快小米吃完了,赶牛车去朝阳川镇上的粮库买配给知青的土红色的大颗粒的高粱米。从没见过的这种米怎么煮都硬梆梆的,我估计是猴年马月的存粮。

  烧了饭还要烧菜,厨房的碗橱里除了油盐,其它调料全无。集体户天天土豆萝卜,日日萝卜土豆,无非是多加点油还是少加点油,实在没味了就去大队供销社买酱油和海带改善伙食,于是乎不是海带土豆汤就是海带萝卜汤,加酱油还是不加酱油。

  好歹一日三餐过上了日子,突然没柴了。队里同意我们去砍柴,汉族老刘带上我们几个就去了村边北坡上的人造松树林。这片林子十几亩地,林子的下段是绿色针叶的马尾松,树高六七米。老刘示范用绳子将一把镰刀绑在一根木杆上,双手举起木杆,将镰刀够在侧枝靠近松树主干的部位,从上向下砍一下,再顺枝向外移动镰刀,慢慢地往下拉树枝,听得咔嚓一声,松枝便劈头盖脑地凌空掉下。

  我们几个接过老刘的木杆照着架势开始砍树枝,我砍的正高兴时老刘告诉一棵树最多只能砍两条侧枝,要是树小或者树枝太稀的一枝都不能砍,真让人扫兴。

  我们顺着山坡往上砍,林子的上段变成了落叶松。落叶松主干笔直,冬天没有叶子,侧枝多但又细又短。砍它从上向下割就像剃头似的,但不准砍每棵树干中段以上的侧枝。大家十分卖力,不知不觉砍到了树林的尽头,然后捡起砍下的树枝装上牛车,鸣金收兵满载而归。第二天集体户去了大队供销社买来十二把镰刀。

  还是不够烧, 一日大家翻过北面的山岗来到与菜社交界的小沟里砍柴。按规定砍柴不能砍树,只能割些梢条。即使到了队里的边界,这地方也被人扫荡过。我们只得下到那些人都站不稳的陡坡上,或者犄角旮旯的地方割点人家看不上的破烂。

  这是我们第一次割梢条,战果不多,教训不少。我直愣愣地把锋利的刀口砍在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背上,顿时鲜血直冒。 这刀伤引起的指骨增生至今还在。不单是我自伤,戴一鲲也往手指甲上砍了一刀,从此再长出来的指甲永远分为两瓣。至于刺破鞋底脚掌,刮到伤细皮嫩肉的则数不胜数。

  集体户还自作主张翻过西北面的山岗去砍柴,进了一大片树林便兴高采烈地砍起树枝来。不一会儿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个护林员,大家只得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

  砍柴战果不佳,集体户向队里叫苦,队里向大队汇报,大队特批集体户可以上山砍二十棵野生树。树是队里帮着砍的,用牛车拉到集体户,全是又粗又长的柞木。见到这么多柴火大家开心极了,忙着劈下树杈,又将树干拉去大队部锯成小段,拉回来后再将它劈成柴棒。为了保险我们又从朝阳川买回两牛车煤,至此备足了半年的柴火得以熟饭糊口暖炕睡觉,直到秋后再续。

  那时为轻易而得的二十棵大树开心,如今却有点内疚,本已光秃的山沟里永远地失去了这些大树。那时我数过树干上的年轮,有的超过了四十圈,要是它们现在还活着就成百年古木了。自己过日子才知道不容易,尝到了酸甜苦辣。

                       九 搞政治 

  刚下乡时满脑子革命热情又恰好猫冬,政治队长老李常在夜里集中社员开会并要求集体户都去参加。会在社员家开,屋小人多人脱鞋席地而坐,男社员个个抽烟,满屋子雾缭绕,烟臭脚臭熏死人。我们十二个人围成一团,听杨队长、林老师或者汉族老刘随声翻译。可是翻译怎么赶得上李队长涛涛不绝的高谈阔论,结果是翻译累得要死,我们听得稀里糊涂。会开得又臭又长,炕烧得暖暖的,耳边环绕着连绵不断的朝鲜语音节,搞得人昏昏欲睡。 我表现最突出,常睡到东倒西歪,口水直淌。于是大家找个借口推选祖康为代表去开会,这下可劳驾他了。当我们蒙头大睡的时候,他真像一头吃苦耐劳的骆驼还在那儿硬撑呢。

  队里的开会学习没有效果,集体户决定自己搞。读烦了老三篇就读《人民日报》和中文版的《延边日报》。我们请大队小学的林老师教我们学朝鲜语,有人很快学会了朝鲜语的字母发音,尽管不知什么意思,还能咿咿呀呀地朗读文章。不知什么意思也没关系,队里要写一张布告,戴一鲲一手好书法,有模有样地用毛笔书写起朝鲜字来,露了一手。

  有天一早有点蹊跷,祖康召集大家在集体户门前的空地上和队里的青年张英子、海尔嘎小杨和小李一起跟着妇女队长学跳忠字舞。舞是这么跳的,口唱着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同时每人的两脚不停地跟着歌声的节奏跳动,双手不断地按到胸口再将胳膊向前或向上一展,随之脖子往上一仰,以此表达忠心。 可是这舞跳了几天就跳不下去了,也许山沟里人气不够。后来听说很多地方天天跳,百人千人大合跳,还要对着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成了文革最动人的场面之一。

  忠字舞不跳也罢,有没有阶级斗争可搞?听说以前队里有个阶级敌人就是最坏的人的父亲奸污了自己的女儿被抓走判刑了,真让人泄气。剩下个二十来岁的最坏的人整天嘻皮笑脸地有事没事地与集体户凑近乎。这算什么分子,这怎么个斗法?没办法了大家只能想像着要是能挖出个把重大的隐藏的阶级敌人来该多好啊。笑谈中把镶着两颗大金牙的杨队长虚拟成朝鲜特务。两年后真有一户富农从边境地区遣来我队,那富农老头和老婆破衣烂衫又老又瘦,见人低头哈腰。可那个时侯我们早没了当年的冲动,他们算是逃过了一劫。

  既然没有阶级敌人,那么有没有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可以让我们接受再教育呢?牛舍的老韩头很像,他的双手只剩下两个半截的大拇指,满脸风霜,永远没有笑容。嘿,一打听,原来他的手指还有脚趾是前些年冬天喝酒醉倒在野外被冻掉的。

  那时珍宝岛事件刚发生不久,中苏之间随时可能再次爆发战争,报纸上天天在喊准备打仗,然而在这关键时刻,相比军垦农场的知青握到了真枪,我们插队落户的兄弟姐妹们连根木头抢也没握上,真让人失望。

  一日深夜几枚信号弹从西南面远处的天空升起,另一夜突然有报,东面大队部山上也出现了信号弹,于是住在大队部的解放军战士带着大队民兵骨干摸黑上山搜查,张秋林和戴一鲲也在其中,跑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很快春耕开始了,接着农忙,似乎还是种地要紧,政治顾不上了。

                          十 春天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我在井边挑水时见到一只瘦弱的青蛙在水井里缓缓游动,好奇之下又发现泉水溢过的枯草地上冒出了丝丝绿芽。天这么冷,四处是冰,春天来了吗?晚上我把这事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一个星期后最坏的人、老刘和小老张赶着三辆牛车,花了三天时间不知从哪里拉回来三车黑黝黝的草甸子腐土。于此同时队里派工平整暖窖,四周裹上塑料薄膜,窖顶盖上玻璃,生火取暖。这暖窖一小半陷在地下,一多半露在地上,窖里约有七米宽二十来米长,窖内的高处可站人,低处只容蹲着。远远地从侧面看去是个直角梯形。

  老李头是烟苗大师,在他的安排下从南坡山上砍来几棵树高大粗壮的白杨树,驾牛车拖到大队部用电锯剖成板条,用这些板条在窖内的地面上围出几排一尺高的苗床, 用木棍打碎草甸子腐土,筛掉根茎石子后铺到苗床中,撒上微小的黄烟种子再盖些腐土细末浇点水,于是,十几天后山沟里最早的一片嫩绿出现在暖窖里。三五个阿兹玛妮(大嫂)穿着薄薄的衣衫在苗床边忙碌着,春天好像到了。

  又过了些天,牛舍前成堆的牛粪装车送往大田,几位老农从队里的仓库中搬出一堆木杆、绳子和犁头,慢慢地摆弄和安装。

  我们没有机会出工,空等不如有所准备,集体户决定先买农具。张秋林建议去龙井找第一晚住过的房东帮忙,他在农机厂上班。出发前的晚上有人打听到去龙井要路过的一个山岗有狼,这怎么办?大家议论纷纷,有人建议遇狼蹲下就行,有人主张带根棍子防身,气氛紧张起来。

  不管怎样,一小队人马一早出发了,到大队部然后转南,沿着大沙河的东岸跟着牛车轱辘压出来的山路逆水而上。走着走着果然上了一个山岗,四处不见村庄田野,路边尽是树丛灌木,我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起来。

  匆忙翻过了山岗,山路缓缓转向东南,岗下出现了漫山遍野的果树林。顺着牛车道继续下坡见到了不少房舍,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下放干部的五七农场。

  当我们踏进阔别了一个来月的龙井镇时,一看手表真好花了两个半小时。张秋林带着大家到了房东家又转了好几个地方还是没找到房东,最后在县城的商店里买了一把镐头、一摞铁锹和一捆锹把顺原路返回生产队。跑了一大圈我很高兴,既扛回了农具又学会了认路,只要认准方向顺着车轱辘道走,就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

  有一天终于下了一阵小雨,溪边的柳枝泛出了新绿,地上显出星星点点的嫩草,时间已到四月下旬           

                        十一  绰号

  集体户彼此间常称呼绰号,李祖康叫骆驼,戴一鲲叫带鱼,王大明叫大胖傅金贤叫大话,这四个绰号从学校里带来。 估计祖康学习和文体都很卖力,像只骆驼。一鲲姓戴和带鱼的带谐音,鲲字鱼字傍,所以变成带鱼。大胖是大明小时候的昵称。大话的出处也许与他的祖籍广东有关,广东人有句俚语叫讲大话,意思是话说过了头。也许与他在校时喜欢传播消息有关。张秋林本来没有绰号,因为集体户属鼠的四个,一鲲、朱洵和金贤都有绰号,唯独他没有,为公平起见,祖康就任命他为老虫。上海话老虫就是老鼠。

  最有资格取绰号的非祖康莫属,三个女生朱洵最大,能说会道便被祖康赠予个外婆尊称。 另外两个小的也没错过,马美玲先被称为小马,然后成四条腿。周红属蛇也被牵连, 第一遍铲谷子时她累得在地垄上四足爬行,成了四脚蛇。

  集体户人用得最顺口的绰号是带鱼、大话和老虫,其次是骆驼和外婆。外婆只有年长男生才有资格这么称。几十年后的今天集体户人会面或者谈吐时依旧遵照着叫绰号的情调和规矩。

                       十二  高粱米糕

  下乡两个多月了,每天咽这死煮不烂的陈年高粱米犹如吞锉刀。 一天早上听得朱洵在厨房里一声召唤:“男生快来帮忙呀。”带鱼和我便从寝室里冲将出来紧随她往外而走,不知出了什么事。

  快步来到集体户旁边的小老张家,拉开他家土房东边一间偏房的纸糊的木格子小门,里面黑乎乎的,伸头一看里面藏着两个人

 “阿拉舂米呀。”周红的嗓音很低。冲米?我没听懂。

  我俩低头弯腰钻进这个瘦长条的只有两步宽的没有窗户的土屋,关上门,借着从木格子门上透过来的那么一点光线才看清蹲在门边上的是马美玲,她的脚边有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圆形石臼,里面盛些白花花的碎米。石臼的上方翘着一条约四米长的木杠,木杠的支点再土屋再那一头,那头黑乎乎地站着周红。她两手扶在一个木架子上对着我们,一只脚落地,另一只脚踩在木杠上。

“女生想把高粱米舂成米粉再蒸成米糕,给男生一个惊奇。”朱洵和声细语地道来“啊,黄松糕。”带鱼惊讶了,他的眼前一定浮现出松软香甜的上海点心来。

“好吃伐?”马美玲在钓胃口。

“快点过来帮忙呀。”周红叫道。

  我过到周红那头赶紧将她替下,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珠。

“开始舂米啦。”我手扶木架喊了一声,用脚猛地踩下木杠的这一头,于是木杠的那头就忽地翘起。我一放脚,木杠的这头便猛地翘起,而那头木杠上的圆头木杵就猛地砸进了石臼。这样一踩一放,吭哧吭哧,马美玲乘着木杵上下的空隙不停地用条木把搅拌石臼里的高粱米。吭哧吭哧,高粱米越舂越碎。

  不一会儿马美玲叫个暂停,用个木勺掏出石臼里的米粉倒进一个筛盒,用手来回抖动筛出细末,再将筛剩的粗粒倒回石臼,又往石臼里新添些高梁米。

“我来。”带鱼一把将我拽下,用大嗓门嚷道:“这跟捣胡桃肉差不多。捣胡桃肉用小模子捣臼,一个人用手捣,现在用大模子捣臼,两个人合作,手脚并用呀。”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点像小时候在儿童公园里白相踏水车。

  有点太古老了吧,好像回到了春秋战国。”带鱼继续发表高论。

  说的也是,头顶茅草脚踏黄土,四周泥墙,没有电灯玻璃窗,木头的杵,石头的臼,要是把架在带鱼鼻子上的那副现代标志的眼镜一扔,那就更像了。

  周红和我正从憋屈的小间往外撤,老虫和朱世豪刚好赶到。

“鬼鬼祟祟地成双成对,要帮忙伐?”老虫的腔调有点酸。

“正好等侬来呀。”马美玲甜甜地接话。

“排队呀,排队来踏这个跷跷板。”带鱼好像还没过瘾。

“小意思,我包了。”世豪爽快。

  这边厢舂米,那边厢集体户里已经生火开蒸。大话当火头军,鼓风机摇得骨碌碌响。朱洵当厨艺师,一层一层地往蒸笼架上撒掺过水的高粱米粉。待到满锅喷气满厨房云里雾里时,大话大呼一声出锅啦,兄弟们蜂拥而上,饿狼一样用手抓来就吃。吃着吃着终于有人停下来开始说话,有的说好吃,有的说加点糖更好。

  大明来了一句:“撒点豆油和桂花会更香。”

  带鱼满口米糕含糊地叹道:“跟黄松糕比还是有点距离。”

  骆驼笑道:“侬快乘飞机去买,我们等你回来。”

  蒸第二锅时乐勇奉出小半瓶白糖拌进了米粉,又加了点厨柜里的宝贵豆油,味道果然大不相同。下乡第一年吃了一整年化石般的高粱米,唯有这次的米糕余香犹存。

                         十三 春耕

  队里的耕田都在坡上,没一块是平的,也没一块田不起垄。什么是垄?拿洗衣服的搓衣板做个比喻,那板就是田,板上的楞就是垄。垄的剖面为三角形,底宽约三十公分,高约二十公分。北方坡地起垄种植既可以保持水土,又可以提高土壤温度,因此庄稼都种在垄上。

  开耕的那天杨队长呲着金牙对我说以前开耕和现在不同,人要喝酒,牛要喂打糕。他的言下之意是今不如昔。

  开耕先种谷子。谷子也叫粟,谷粒为黄色小圆粒,去壳碾米后称作小米。小米比高粱米和玉米好吃,是社员的口粮。 谷子都种在头一年的黄豆地里,黄豆留下的根瘤含氮,是天然的肥料。

  种谷子的队伍可谓浩荡,两头黄牛领先并行,牛脖子上横架一根木杠,木杠的中段横挂一根竖杠,竖杠前高后低,低的一头挂张小木犁,犁尖套个小半圆的含金量最高的铁犁头。

  黄牛之后第一位扶犁,扶犁的姿势犹如骑自行车把龙头, 将铁犁对准垄顶,吽地一声吆喝黄牛开走,犁头便在垄顶开出一条浅沟。第二位播种,身挂一杆播种枪,它由木条钉成方管和装谷种的布袋组成。 播种时一手把住枪头对准浅沟,一手用根木棍敲打木管震出管中的谷种撒落到垄顶的浅沟里。 第三位盖土,手持个盖土器,它由一条木把和横接在下端的一条向前半弧形弯转的横木构成。你得竖握木把,将下面的横木方轻轻地压在开出的浅沟上,系在前面横杠上的一条绳子会牵动盖土器一路往前,将土薄薄地覆盖在谷种上。第四位和第五位跟在后面用脚踩垄。

  要知道这支队伍中的排序和挣到的工分等级一致。我在这支队伍中通常排位第三,是个三等公民。集体户青春美女朱洵、马美玲和周红排在最后,跟在阿玛尼(大妈)后面踩垄,沦为四等公民。

  如此这般的一队人马来回横扫着宽阔的田野,远远望去既似一幅千年不变的农耕图,又如天地大舞台上的一出皮影戏。

  种完谷子换上大木犁再种高粱、黄豆、玉米和土豆,种这些作物方法略有不同。先侧翻旧垄的一半土同时播种,再回耕一趟翻起旧垄的剩土侧盖在种子上,横移了半条垄的距离筑起一条新垄。播种高粱仍然用枪,播种黄豆和玉米用手点播。点播人身挂一个布袋,从布袋里掏出一把种子,手往后一晃同时大拇指一抬,二三颗种子蹦将出来。

  种土豆有点讲究,队里特别派人去老远的地方拉来两牛车土豆做种,原因是本地生的土豆再种会退化,越种越小,而外来的土豆正好相反,种了会进化,结出的土豆比原来的大。土豆切种也有讲究,芽眼要选椭圆型土豆的中段,种块切成立体三角形,种到地里芽眼要朝上。

  朱世豪第一年春耕已经成了半个扶犁老大。 我也试过犁扶,总是摇摇晃晃,翻土不匀垄筑不直,让扶犁的小老张直摇头。也因我人瘦体弱被社员起个朝鲜语绰号杰比(燕子),意思是风一吹就上天了。

  春耕开始后我满怀好奇,针对所干的农活翻看我二哥送我的两册《农业基础知识》 内容包括地理、气候、季节、土壤、保墒、施肥、选种、生长期、合理密植、病虫害防治以及各种农作物的种法。无奈自己的文化底子太差,读得一知半解,再说干农活就是随大溜,慢慢地把书扔到了一边。

  春耕一个月牛都瘦了,何况人呢。集体户人饭量大增,地窖里的土豆萝卜吃个精光。一天大话随队里牛车去朝阳川出工,买回一种谁都没见过的长瓢型带绿色花斑的瓜。男生收工回来饥不择食切瓜就吃,一到嘴里满口苦涩哇哇乱叫。稍后女生回来,带鱼伺机叫道快来吃瓜呀,女生欢喜雀跃,拿起桌上切开的瓜就啃,于是乎男生们捧腹大笑。此瓜名叫角瓜,是暖窖里种出来的。后来我们也在自己的菜园里种上了它,成了下乡第一年的主菜。

  转眼间,光秃的树杈披满了绿叶,地头歇息时仰望蓝天白云,鸟儿们清脆鸣啭,它们很小很高,一定在歌唱春天。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能看见我们吗?每天我们跟着耕牛在田垄上走呀走,春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时间和生命也就如此。

                        十四  死鸡风波 

  一日傍晚,集体户门口忽然聚来了一群社员,住在我们房后的小老张手拎一只死鸡用汉语向集体户喊话, 他的鲜族老婆用鲜族话对社员叽里咕噜了一大通,说是我们毒死了他家的鸡。

  怎么可能呢?风波突起,户长祖康出面与政治队长老李、生产队长老杨和小老张商定,等集体户开会了解情况后再说。

  晚上聚到祖康房间开会,祖康让大明先讲。原来这周大明留家烧饭,他发现一大群鸡钻进或飞进篱笆到菜园子偷吃地里的菜苗和晒在地上用来喂鸡的剩饭和锅巴。这群鸡轰走了又来,天天如此。大明一气之下用敌敌畏拌上高梁米撒到了地上来惩治这帮不速之客。

  一时众说纷纭,有人主张菜园子是我们的,谁家的鸡都不得侵犯。有人说他家没管好鸡也有责任,更何况偷吃我们的东西。有人说要是我们往菜苗上了喷敌敌畏,鸡飞进来偷吃死了也该赔吗?

  第二天祖康与队里及小老张达成协议,鸡死了一只,另一只摇摇晃晃快要死了,还有几只萎靡不振的,就赔两只鸡的钱,由生产队从集体户安置费中付给。

  这事过后集体户人仍有不平,理由是朱洵去了小老张家给那些中毒的鸡灌了肥皂水解毒,要死的和萎靡不振的鸡全都活过来了。他家为啥没退回多陪的一只鸡钱。再说小老张钻进我们的鸡棚拿走鸡蛋说是他家的鸡生的,他的根据是什么,而我们的鸡也常跑到他家鸡棚去生蛋我们却从没去他那儿拿过鸡蛋。

  多年后起这事带鱼说小老张不够意思,那年他刚好发现小老张家房顶的茅草着火了,赶紧跑过去报告才及时把火扑灭。大明也说起过他在集体户留守到最后,曾借给社员家好多粮食,结果没一家还过,他也没去讨过。

                          十五 打糕

  春耕后的一天要过鲜族的一个节日,队里宣布第二天不出工。不知骆驼和朱洵外婆怎么商量的,她突然庄严宣布明天做打糕,群起而欢呼。

  第二天上午女生们不知从哪里端回来一大脸盆金灿灿的大黄米,一向对烧饭不感兴趣的老虫张秋林也来到了厨房,不一会大话不知从哪里背来一个大木槽,后面的刘牟肩扛一个大木锤。

 “啥辰光可以吃打糕呀?”带鱼来问外婆,外婆故意不理。

  这时队里的两个女青年张英子和嘿尔嘎夹着一张蒸笼架推门而进。张英子小个子瓜子脸两眼乌黑光亮,嘿尔嘎苹果脸,呲牙带笑,她俩要来帮忙。外婆谢了她俩,随后又叽里咕噜地向她们请教。

 “外婆,啥辰光可以吃打糕呀?”带鱼插进来又问。

 “夜里。”外婆随口而出。

 “啥?现在只早上九点。”带鱼继续提问。

 “人家说了,米要泡一天再可以蒸。”外婆此言一出,男生大失所望。

 “所以现在烧热水泡米可以快点。”外婆加了一句,男生有了希望。

 “现在分配工作。”外婆说道。

 “我们房间负责打打糕。”老虫第一个报名,将第一个打字说得特响亮。

 “我们房间负责烧火。”世豪表态。

  “我们房间负责品尝。”带鱼追后收尾。

  快到十一点了还不见外婆发话,伙头军世豪早已将一大盆煤端到了灶口旁,又在寝室和厨房间度了无数个来回,急得像个就要起跑运动员。终于,世豪摇动了鼓风机,咯噜噜,咯噜噜,火苗烧得炉膛通亮。外婆快手安上蒸笼架,将一脸盆温水泡过沥干的大黄米慢慢地铺在架子上,盖上两个半圆的木锅盖,然后用科学家的神态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开始记时。

  世豪继续埋头发力,鼓风在飞转,锅盖上蒸汽直窜,大黄米的香味弥漫了集体户,全村的人都能闻到啦!

  男生们聚在灶头旁,老虫说:“蒸汽机就是这样发明的。”

  带鱼接着:“灶头好像火车头。”

  骆驼再夸张:“你坐上去试一试,可以回上海了。”

  大话估计已经蒸熟,乐勇担心水会烧干,正议论着锅盖上的蒸汽变小了。

 “快点加水!”世豪呼救。大明赶紧从水缸里掏出一勺水,移开点锅盖,沿锅壁倒了下 去,听得刺啦一声,一大股蒸汽喷了出来。

  边上的外婆十分惊讶:“怎么这么快就烧干了?”

  世豪诧异:“不是你说要大火嘛。”外婆看了看手表,下令再蒸一会儿。

  老虫和刘牟开始摆弄起那个木槽和木锤, 先摆在厨房中央,妨碍了交通于是将它移到了西侧的走廊里。

  忽然乐勇来报:“我们房间里有股怪味。”我急忙窜回房间一闻,坏了!赶紧搬开靠灶头一边的世豪的被褥,一股热浪和炕纸的桐油味扑面而来。本来金黄色的炕纸变成了桔红色,我用手一摸炕面被烫得弹了回来。这时世豪也窜回房间把褥子摊开一看,棉布都烤糊了,用手一捅就破。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火烧了火宫殿。

  一大堆蒸熟的大黄米终于倒进了木槽。老虫先上,抡起木锤凌空而下,打着打着饭团越来越粘,外婆急忙端来一盆水,先用锅铲刮干净木锤上的粘粑,再让锤头沾沾清水再打。果然,再打就不那么粘了。就这样,老虫打累了大话上,大话打累了刘牟上,别人想上都轮不上。

  看上去打得差不多了来个暂停,外婆用锅铲来翻饭团可怎么翻都翻不动。这怎么办?众说纷纭,外婆拍板实行蚕食政策,将大饭团分成几小块,一块一块地把它砸个稀巴烂。

  终于,熬到了下午一点半,装在脸盆中的一大团金黄色的打糕正式端到厨房的大台子上。马美玲乐呵呵地一手拽打糕一手持菜刀,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它割下,每当碗里放进两三块打糕时立刻被人端走开吃。等在后面的带鱼心中发慌口中却喃喃有词地自我安慰道好饭不怕晚呀。可是,这样下去马美玲可能永远都轮不到吃了,大家吃的太快,空碗和人一直在排队。大明一瞄情况就明白了,赶紧接过她手中的菜刀,在刀口上抹点豆油,大块大块地割下打糕,往碗里一扔,够你嚼一阵了吧。

  一通狼吞虎咽以后,众人开始边嚼边议。于是乎细腻、筋道、爽口、香甜、不得了、昏过去了之类的溢美之辞不绝于耳。别人正高谈阔论,我嘴里突然咬到了异物,吐出来一看是一条小木片。只是怎么回事?这一来居然陆续有人咬到小木条和木屑。

 “奇怪了,一开始怎么没有?”老虫提问。

 “饿狼一样,囫囵吞枣,哪能晓得。”外婆笑道。

 “哪里来的木屑?”大话不解。

 “阶级敌人塞进去的。”带鱼搭讪。

 “这个人肯定是外婆。”老虫说重了。

 “瞎三话四。”外婆脸上温怒,不过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蛮开心的,今天有这么多男生都围着她转呢。

  一顿好饭收摊,没有菜没有汤,没剩一点打糕。大明和周红洗碗,乐勇和我清洗木槽木锤。木槽刷干净了,槽底明晃晃地被打烂了,木条和木屑就这么来的。

                         十六 铲地

  五月中开始铲地,每天一早那条破槽钢被敲得当当直响,全队男女老少只要有点模样的都拉出来上阵。

  铲地先铲谷子,每人一垄,叉腿跨在垄的两边,弯腰超过九十度,手握一把一尺多长的朝鲜族短铲,伸手先在谷苗两侧除草松土,蹲下再用手间苗,每垄保留两排并行的谷苗,苗距约三公分,间完苗后支腰往前,无限地重复上面的动作。

  几天下来我们这些新农民个个腰酸腿痛,蹲下去容易站起来难,于是有人蹲着间苗蹲着前进,后来居然还有爬着前进的。难道人类向猴子退化了?

  我们时常被社员远远地抛在后面,这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要性才充分体现出来。阿玛尼(大妈)们看我们这些上海阿德里实在太狼狈,铲完自己一条垄,回头移到我们的垄上从对面帮着铲过来,铲到碰头时直呼阿哎古,阿哎古。(啊呀呀,啊呀呀。)我们真是无地自容,哭笑不得。

  半个来月铲完头遍谷子,马不停蹄地再铲高粱、玉米和黄豆。从此两腿永远地叉开跨在垄的两边,弯腰九十度,面向黄土背朝天,铲草间苗往前冲。铲地大军的领头人时常是最坏的人、生产队长的儿子小杨、政治队长的弟弟小李。小个子张英子整一个机器人,跑得飞快。其中的缘由后来才明白,铲地全队社员都在,能干不能干就象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直接关系到工分的高低。

 “这个腰啊,弯将下去真的要你命了。”这是朱洵的切肤之痛:“铲地无异于酷刑,腰酸自不待言,连胯、腿、胫、踝,凡腰以下的每一寸筋骨、肌肉无不因长久受力而酸胀不堪。”

  祖康保持幽默,地头休息时掏出一小盒盐精枣,是一种用盐、味精、糖和陈皮等制成的解暑小丸,捏出几颗扔到嘴里。憨厚的仓库保管员林昌根和几位社员见了围了上分享几颗。有人问这是什么药,祖康鬼脸做了个腰痛的动作答道:“它叫腰不痛。”

  第二天铲地时祖康一本正经地问林昌根:“你的腰的痛不痛?”林昌根立刻回答不痛不痛。然后低声地求道:“药的还有?”嘿,憨厚人也会讨巧,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所有的地铲完了第一遍,接着再铲二遍,玉米地甚至还铲第三遍。这时已到农历夏至,早上五点人没睡醒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蒙头转向铲铲铲,晚上七点太阳还然挂在天上,咬牙切齿铲铲铲。

  日复一日极度疲劳,集体户人吃饭像饿狼,睡觉像猪猡,脑瓜像木头。干活的时候只盼三件事:一是队长喊一声丹陪匹由扎(抽烟啦),便可以一屁股坐地歇会儿。二是喊一声嘎扎,就可以收工回家。三是等待老天开恩下雨。可是这雨真有点难盼。六月少雨农活照干不误,等到七月底赤日炎炎似火烧时才有雷阵雨。我们常在田里眼睁睁地盼望着空中的乌云,它总是慢吞吞地从西北面压过来,闪电和雷声由远而近,眼看着雨帘快到头顶了,队长终于喊了声嘎扎,于是大伙顿作鸟兽状,飞奔回家。

   我们太坚强了,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正当死去活来之机,有一天林队长庄严地宣布铲地结束了,明天全队休息一天。

   第二天早上我享受到了或许是此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满意的懒觉。醒来时我不知何时,吃过早饭后又躺回炕上,不知何故我居然发烧了。这是我下乡三年中仅有的一次生病,难道支撑着生命之躯的那些精神支柱会因突然的松懈而轰然崩塌吗?

  铲过第一年的地,出生入死脱胎换骨,以后再也没有什么扛不住了。

                          十七 抓蛇

  “山上蛇的有。”那天铲地休息时我往地上坐,最坏人凑了过来说话。

  “蛇,哪有蛇?”我下意识地往地上张望。

  “这里不是,那边的有。”他指了指北面的天空。我以为最坏人又开我玩笑了,这地方大冬天六个月,零下二三十度,有蛇早就冻死了。

  第二天下午收工回来,最坏人钻进我们的寝室说声跟我走,我和乐勇知道一定有事就跟他来到队里仓库前的空地上,小杨和最坏人的弟弟蹲在那里,身边有一个陶土小灶,灶上架一个小锅,锅上冒着白色的蒸汽。

  “看看里面什么的有。”最坏人眼神诡秘,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掀开锅盖一看,一段段白花花的东西在翻滚的汤水中浮动。啊,蛇肉!我一下子猜出来了。可是乐勇对此不感兴趣,留下我们四个蹲在地上开吃,先喝汤,再吃肉。我啃得快,随手扔下一节蛇骨头,最坏人见了急忙摇手,指一指翻过来的锅盖说:“这里边的放。”

  我问为什么?小杨说有毒,所以不能在家里边吃,骨头要埋起来,扎到人脚不好。小杨上过中学,汉语水准在队里的年轻人里最好。我刚到队里暂住过他家,那时他磕磕巴巴地用汉语给我讲过很多朝鲜族的传说。

  我生平第一次吃蛇觉得味道不错,可惜汤多、骨头多、肉太少,还没搞清蛇肉和别的肉的区别锅底已经朝天。吃完了我又问哪里抓的蛇,最坏人说:“告诉的没用,蛇,我弟弟的抓,他的带路。”

  没过几天遇上个不用出工的好时光,最坏人的弟弟夹根木棍来到集体户,他不会讲汉语,吱呀一比划我立即明白了,要上山抓蛇。

  一听要抓蛇,周红不解:“抓蛇干什么?”

  大话和带鱼都笑了:“吃啊。”

  外婆非常紧张:“要是被蛇咬了怎么办?”

  我觉得没啥紧张的,复课闹革命时去去上海奉贤乡下参加双抢劳动,大家围着麦田割麦,割到最后发现了好几条蛇,高年级的同学追上去就打。我也学会了从后面快速出手拎起蛇尾把不停地晃动,防止它转身抬头咬人,然后三下两下就把它摔死在地上。

  “太吓人了。”马美玲也来一句。经她这么一说男生要是不参加行动岂不成了胆小鬼。

  大家说干就干,带鱼揣上一团布带,说是可以绑裤腿。乐勇干脆穿上水靴,蛇想咬也咬不到。朱世豪拿把铁锹,还有拿木棒和镰刀的,就这样,一队人跟着最坏人的弟弟十分夸张地出发了。

  出了生产队转北,大沙河左侧的山岗上拔起一座山峰。最坏人弟弟指了指这座山峰唧唧咕咕又说了几句,大家便猜到了蛇就在上面。带鱼张口就说这叫帽儿山。说得真对,那山峰就像一顶歪带的礼帽。

  那座峰高出山岗五十来米,路有点陡峭。最坏人弟弟走在前头,大家脚踩乱石,七绕八绕地登上峰顶。顶上的地盘挺大,树林茂密,新枝翠绿。

  蛇在地上? 我不时地低头, 在树上? 我不时地抬头, 在草里?我干脆捡个树棍上下左右拨弄。这哪象抓蛇,分明在防蛇。这时谁都不吱声了,一个紧跟一个,不知接着会怎样。

  “哇!”最坏人的弟弟忽然叫了一声停在了前面,后面的人顿时愣了。他指了指旁边的不远处,轻手轻脚地往那儿挪步,大家紧跟着。

  一块巨石之下,被太阳照得白晃晃的石堆中盘踞着一堆灰褐色的小蛇,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纹丝不动。时间恐怖地凝固了几秒钟,然后,树棍木棒铁锹疯狂落下。这些没来得及钻进石缝逃命的蛇们永不明白在这险要的安生之地,怎么会突然降临了如此庞大的天敌。

   打扫战场时才有人开腔, 小心半死的蛇还会咬人呀, 小心四周还有活蛇呀,大话忽然大声叫道小心滑倒!这时我个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

  清点战果大大小小十几条蛇,一尺半到两尺来长,用绳子绑上装进布袋。哈哈有肉吃了。

                         十八 夏天 

   庄稼越铲越高,等到高粱、玉米窜到两尺来高,够资格的老农独自驾牛扶犁给垄上的庄稼培土,叫作趟地,也分先后两次。

  黄烟是夏天的主要农活。烟苗五月中旬已从暖窖第一次移植到露天苗床,六月中旬烟苗长到十来公分时就要第二次移植到大田。

  队里最肥沃的农田留着等它,年底分钱多少也靠它了。烟苗也种在垄上,用铲子掏个小坑,施一把牛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连根带土的烟苗轻轻地放到坑底,浇点水,用手扶正烟苗,盖上些浮土。

  七月中旬黄烟窜到一米半高,最下面的心形烟叶长到一尺半长时,打烟开始了。 打烟人站在垄沟中,一人打两垄,一手把住要打的烟叶的柄端,轻轻往下一掰,咔嚓一声打下烟叶。打下的烟叶捏在手中继续打,直到手里捏满了才提手将烟叶夹到另一只手的胳膊下,等到胳膊夹满了,你得将它送到地头或者有人来接走你的烟叶。每棵黄烟每次只打最底下的一两片叶,每隔两三天打一次。

  八月黄烟越长越高,很快没过了人头,叶片也越长越大,两垄的烟叶时常交叉在一起。打烟一定在早晨,一早的烟叶上全是露水,人一进去露珠渐渐地将你浸透。一早的气温通常十一二度,小风吹来甚至凉得人发抖。我们没有雨衣也找不到一片塑料布,只得多穿一层衣裤来抵挡露水。

  一天雨后去打烟,地头一片稀烂大家犹犹豫豫不想干了,新上任的林队长把嘴上抽到半截的卷烟往地下一甩,一语不发地第一个踏了进田垄, 众人只得跟随。不一会儿人就象被水泼了一样,从头湿到脚。鞋子粘上了泥坨,甩都甩不掉, 挪步越来越难。

  忽然传来外婆哎呀一声大叫,人在哪儿呢?烟叶挡住了视线。再说各自都夹着一胳膊烟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怎么过去营救呢?恰好此时下起雨来,有人喊话嘎扎(走啦),大家立马往外撤。撤到地头见到了我们尊敬的外婆一屁股烂泥,带鱼带头哈哈大笑,笑人也是笑己,要是有张镜子照照,个个都像落汤鸡。

  打烟和烤烟有严格程序和标准,打下的烟叶必须立即送到村里仓库边的大棚下,阿兹玛尼们(大嫂们)尽快把烟叶两片一对夹进由两根稻草绳拧成的七米来长的挂绳上,制成一条条烟串并及时将烟串送进烤烟楼里挂起来晾干。

  烤烟楼只有一个很小的木门,楼内平顶,顶上有一个透气的小天窗,楼内两侧的土墙上等比横安上一条条木杠。男人们爬上木杠,由上往下将烟串一层一层地挂在两边的木杠上,直至挂满全楼。

  老李头、林队长、最坏的人和张会计负责烧火烤烟, 那可是垄断的技术活,别人想干都没门。烤烟用煤生火,原因是可烧的树早已烧完了。烧火前用烂泥糊死小门的门缝,用木板和草帘子来控制楼顶天窗的大小,至于全过程如何控制楼里的密度、温度、湿度、压力和时间我们不得而知,尽管我在《农业基础知识》书上看过烤烟的一般介绍,印象中一楼烟要烤三天。

  烤好的烟必须在天蒙蒙亮时卸出烟搂,卸下的烟串摊到楼边的空地上打露水,让烟叶变得湿润柔软不宜破碎,便于将它从烟串中拽出和分拣。

  卸烟是我最不情愿干的农活,不是怕爬高,也不是嫌活累,而是耽误睡觉。人睡得死死的被活活地叫起来干活,难受呀。

  盛夏还是有些轻巧活儿,比如趟地时跟着施点化肥,在大田里种青萝卜和大白菜。这两种蔬菜叫作秋菜,秋收冬藏,冬天的菜盘子就靠它和土豆了。

  不管怎样,盛夏时节舒服多了,人不再起早贪黑,上午出工回来,大太阳的中午还可以小睡一觉再出工。田头干活休息的时间拖长了,如果能遇上一棵大树或者坐在灌木丛边,你可以舒坦地喊它两声,或者深深地用鼻子吸口气,嗅嗅大地蒸腾出来的沁人心肺的气息。

  盛夏,日出村边杨树柳枝知了声声, 日落远方沟底溪边蛙鸣阵阵。白天烈日当空时有风雨雷电,晚上清风习习常见星河璀璨。大雨过后,大沙河洪水滚滚。艳阳之下,大地上万物蓬勃。

   七月有新收的荞麦和豌豆,那是社员的及时补给,太宝贵了。

                         十九 游泳

  下乡第二年夏天的一日,刘牟说山上有个地方可以游泳,我就兴冲冲地跟他出发了。先过大队部,再向东顺路上岗,一路上可以不时地回看三队的村庄,它在渐渐地变小。

  登上岗顶马鞍山的双峰就立在上面。岗的东面隔一条山沟还有一道岗,再后面便是三峰洞的主峰。刘牟说可以游泳的小水库就在对面的岗下,可以沿这边的山岗弯绕到对面的山岗。我心急主张抄近路,于是我俩直接拨开灌木,左避右让,脚浅脚深地从两岗之间的山沟中闯了过去。好在滥砍盗伐后树木稀疏,要不哪能这么容易就过来了。

  登上那道山岗,东面的下方是条大川,川中有公路和铁路联通龙井、朝阳川和延吉市。从岗上往下不久果然望见一洼绿水,到了跟前真是一个水库,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不见人烟。刘牟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蛙泳、仰泳,自由泳样样都会。我只会头抬在水面上的蛙泳,游了二三十米就会大喘气,非靠岸休息不可。

  玩够了回走,我俩老老实实地沿着岗顶绕了一个U形弯回到马鞍山峰下。这是一条隐隐约约的羊肠小道,但好走多了。回到集体户我立即发布消息,来回三小时,登高望远,蓝天碧水,好玩极了。

  终于盼到一天,上午打烟收工后队长说下午没活了。午饭过后集体户倾巢出动,一路嘻嘻哈哈地来到水库。旱鸭子见水,男生脱剩一条裤衩,扑通一声跳了进去。女生先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藏到一间小砖房后面,再露面后变成了短裤短袖。

  喔喔!男生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那三位低头、脸红、怯笑,两条玉腿一步一步地涉到水中。

  大明第一次游泳,姿势自由发挥。老虫居然如鱼得水,带鱼海洋生物怎么游起泳来勿大来事,反而女生个个都会比划几下。要是排名游泳水平,大明垫底,倒数第二肯定是我。

  戏水玩耍忘乎所以,再好的戏也得谢幕,回走路过大队部碾米房时我撞见村里的老刘,他在里面当操作工,眉毛胡须上挂了一层白花花的糠粉。

  “都去哪啦?”他问。“三峰洞水库游泳。”我答。

  “还是年青人好啊。”他叹了一声,又问道:“干活还不够累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那一刻我真的浑身无力了。碾米房门口正好有一台磅秤,我站上去一称,体重离一百斤还差点,身高一米七六整一个皮包骨头,怪不得游泳直往水里沉。

                          二十 秋天 

  瓦蓝瓦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高粱没过人头筑起一道道青纱,谷田升到半腰高而层层绿浪,庄稼无声无息地抽穗扬花和结果。

  尽管每天还要出工,打烟和烤烟没那么紧张了。阿兹玛妮们在大棚下边唠嗑边慢悠悠地选烟。选烟是细活,要一张一张地展平烤好的烟叶,依照烟叶的尺寸、厚度、色泽和芳香等标准,把它们分成一至四等烟,并把同等烟叠好扎成捆。据说有一年队里烤出很多一等烟,叶子又大又肥,叶面、分茎和主茎一色金黄,一斤可卖一块多钱,神了。然而通常年份最好的烟也就是二等烟,主茎的颜色有点土黄,而且占的比例也不多。其余大部分是三等烟,一斤只卖四五毛钱。

  秋天大田劳作少了,队里和社员趁此时节修整房子。带鱼运气不好被派上一个脱土坯的活儿。 身材修长戴付眼镜的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和泥,再用手抓起泥巴使劲地往土坯模子里甩。我却遇上个轻活,坐牛车一路逛景上到马鞍山峰下,捡些从峭壁上崩落下来的石板装车回走,还顺便瞧瞧石壁下一个被封死的巨大的水泥门,门前的牌子上明晃晃地写着:“军事重地,请勿靠近。”

   我们所在的德兴沟确实是个军事重地,西面帽儿山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军事重地,集体户人去过那里,那时大门没锁,里面还有几道门,很长的水泥隧道,隧道两边尽是大大小小的带门和不带门的水泥房间。

  一九六九年是个多事之秋,全国人民都在准备打仗,我们的小山沟也不例外。本是秋闲季节,按照上面的要求一批壮劳力每天在村口西面的小沙沟里挖防空洞,另一批人包括我拉出去挖战壕。我们每天要花两个小时来回,在马鞍山北侧的荒坡上挖开碎石和沙土,掏出一条七八十米长、接近半米深的地沟。我琢磨这沟哪够深啊,趴着还凑乎,要是屁股一撅,准被流弹打中。

  两年过去了,轰炸没有发生,阻击也没发生,反倒听说村边防空洞里长出了黑木耳。我饶有兴趣地慢慢地探进洞里,瞧见支撑洞壁和洞顶的树桩树干连同土方一起塌了下来。树桩上真有黑木耳,摘了一些我赶紧退回,小命要紧啊。

  九月上旬的嫩玉米可以吃了,不过有点奢侈。最坏的人通夜在烤烟楼烧火,他那儿藏着些来路不明的嫩玉米。我故意去他那儿磨蹭,他也乐意拿个架势然后施点小恩小惠。不知他从哪儿变出一个青壳的玉米棒来,顺手扔进了烤烟炉。眼看着玉米青壳着火了,露出了金黄色的玉米粒时他赶紧将它扒出,顺手掰下半棒扔给我,神秘地说道:“这个好吃大大的有啊。”

  为了接济口粮不足,队里赶早收了一块地的土豆分给各家各户充粮。集体户得了一大堆,于是每天午饭前每人先空口吃两三个带皮煮熟烤干的土豆。天天如此如此,难吃到我几十年来一直讨厌土豆。一日,一起下乡的隔壁一队集体户的同学给我们送来一包他们自己种的小个头的上海珍珠糯玉米,真好吃呀!

  第三年秋天朱世豪和乐勇去我们隔壁的德兴四队修小水库,吃住在那里,三四个星期后他俩回集体户一趟,我见了大吃一惊,人变成了非洲黑人,而且满背都是虫咬的斑点。我问他们水库修成了吗,世豪说还早着呢。那时农业学大寨,没事找事干,蛮干瞎干不要紧,要紧的是态度正确 。

             

                        第三年秋天集体户门前合影

                           二十一 跳蚤

  一天早上马美玲低着头从寝室里出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挡脸,眼皮上几个红包,脖子边一串通红的手指印。

   “啥事体呀?”有人问。

   “发风疹块了。”她答道。

   “奇怪,天一热就发这种毛病。”带鱼加了一句。

  几天后我一早醒来,胳膊上一阵瘙痒,用手去挠发现也是四五个鲜红的指印。见鬼,也得风疹块了?实在太痒,中午收工回来脱了衣服再看,那些指印越肿越大,本来两个相近的指印连成了一团,像颗大红枣。晚上睡觉我几次痒醒,天亮起来一看,肿块中心的溃烂点上渗出了粘乎乎的液体。第三天我的嘎鸡窝下鼓起了两个隐隐作痛的淋巴结,心里阵阵寒颤。

   接下来的日子这些肿块由鲜红变朱红,由朱红变紫红,由紫红变咖啡色。结了痂的肿快被挠破,挠破后再结痂,没完没了,搞得我神经兮兮。

  鬼知道胳膊上旧痂未了,腿上、腰上和后背接连不断地冒出一串串鲜红的肿块,真是恶魔缠身,闹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一天晚上我在刘牟寝室,刘牟哎呀叫了一声,说是看到一只小虫在咬他,我凑过去查看,没有虫呀。过不会儿他又大叫起来,一个大拇指摁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慢慢地移开,一只半个芝麻粒大的咖啡色的硬壳小虫露了出来,他说大概是跳蚤。

   警觉到我的红肿也许正是被这种从来没见过的虫子咬的,第二天我特意问刘牟有没有起肿块,他说没有,我又吃不准了。

  接下来每天睡觉前我都很紧张,坐在炕上不停地盯着露出来的大腿和胳膊担心跳蚤来咬。同炕的世豪和乐勇笑着说道难道跳蚤只咬你吗?

  守株待兔,一天晚上我忽然感到大腿上被刺了一下,定神一看,确实有一个小黑点,于是挥手拍下死死捂住,然后一点一点地挪开手来,左看右看什么都没有,见鬼了?几分钟后,腿上被刺的地方开始发痒,慢慢地冒出一个小点,用手一挠小点扩大,两个小时后变成一个红指印。我终于确信受苦受难都是跳蚤害的。我忍无可忍,哪能坐以待毙,可是跳蚤来无影去无踪,一跳不知多高,怎么对付它呢?这炕没法睡了。

  那么我睡哪儿呢?厨房的大木台可以睡人,但是成何体统。对了,我可以睡在架在木架上的我的装衣服的木箱上,它离地大约一米三,跳蚤再跳也跳不了这么高吧。可是,衣箱会不会压塌呢?我小心翼翼地坐到衣箱上,好在排骨一个不到一百斤,摇晃几下没出问题。又可是箱子只有七十公分长,屁股和腿往哪里放?

  天无绝人之路,我从仓库里搬来我下乡托运行李用过的那只三夹板卷成的包装桶,间隔一尺放到箱子旁边,圆桶不够高就在上面叠一个塞满衣服的旅行袋与箱子找平,于是轻手轻脚地爬上衣箱,将头和后背贴在箱子上,屁股有点悬空,两腿搭在旅行袋上对付了一夜。

  “明华你练什么杂技? ” 第二天晚上带鱼走我们寝室笑道。

  “总比被跳蚤咬要好呀。”我说。

  “你看我。”带鱼提起裤腿说道:“祖国山河一片红。”

   “啊?你也被咬了。”我吃了一惊。

   “我一开始就怀疑马美玲不是风疹块。”带鱼也一脸无奈。

  从此我白天出工,晚上练杂技,两个星期下来实在挺不住了,只好采取第二套方案,在房间里喷敌敌畏,退回炕头和衣而睡。说是和衣,还特别套上两双冬天的厚袜子,把裤腿塞到袜筒里,再带上手套扣紧领口,严防跳蚤入侵。这么尝试了一段时间,尽管隔三岔五还被跳蚤偷袭,情况就算好转多了。渐渐地我总结出经验,要是后背、腰和大腿被咬了就得赶紧换衣服。因为我在换下的衬裤的腰缝里和袜子里抓到过跳蚤,气得我咬牙切齿捻它粉身碎骨,视之为日本鬼子,恨它成美帝国主义。

  有一次上海知青慰问团的代表来我们集体户,免费发送上海新开发出来的虫咬消炎止痒软膏。我喜出望外,结果摸了以后没啥效果。每年仲夏秋初集体户人常被跳蚤所害,即使到了冬天我撩起裤腿看看自己的腿,上面还留着数不清的深一块浅一块的疤痕。这哪是人腿啊,分明两条放大了的癞蛤蟆腿。

              

                            集体户人门前合影

                             二十二 秋收

  下乡第一年国庆节后, 村口小溪对面的一大片高粱地被奇怪地割掉了一大块。接着老张头一人独自出工,牛拉扒犁推平垄沟,再拉石磙将地压实,然后天天早上从牛舍拉来新鲜牛粪掺水泼洒在地上,用木铲推平覆盖住黄土上,再驾牛拉的石磙来回碾压,于是一个平整的打谷场诞生了。瞧瞧这地面,一层纯自然的植物纤维,叫作化牛粪为神奇。试想如果没有这层牛粪的保护,一不小心,我们碗里的小米饭又会生出多少沙子来呀。

  十月中旬开镰,开镰先割谷子,众人来到谷田,绿色已成浅黄。飒飒飒挥镰一扫,稀啦啦没多少秸秆。一块地一走而过,身后没多少谷把。我问社员今年谷子的收成怎样,回话都说还可以。这一年风调雨顺,广种收薄和靠天吃饭也就这样了。

   割地不用着急,地头时常歇气,而且一歇好长时间。歇气时最坏人从腰带上解下一条石片磨起镰刀,我问这石头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朝阳川的买,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对说,我一个的送你。第二天他果然送我一条磨石。第二年我们去山峰洞水库游泳时我发现那儿的路边尽是这种沉积沙岩石片。好一个最坏的人呀,逗我一把。  

  割完谷子全队劳力兵分三路流水作业。年轻的继续割地,年壮的赶车拉场。这一来杨队长的儿子小杨和李队长的弟弟小李成了头目,集体户男生成了主力,一路挥刀横扫。地头休息时便有特别节目,先在垄沟里堆些干草或树叶,折几把黄豆杆叠在上面,点上火,等到豆荚烧尽听到噼啪噼啪的爆炸声时,随即将火踩灭,然后帽子扇,嘴巴吹,橙黄色的开了口的黄豆便从黑黢黢的炭灰中露出,于是大家蹲着坐着,头拱到一起边挑边吃。这个香呀,这个忙呀,个个喜笑颜开。

  这边厢割地,那边厢打谷。打谷场好像一座舞台,蓝天谷堆当布景,滚筒打谷机是道具,演员个个真实不用化妆。车夫吆喝着黄牛驾车冲上舞台,阿兹玛妮们(大嫂们)围坐在一侧割高粱穗,掰苞米棒,叽叽喳喳聊个不停。有人往喧嚣的打谷机里送料,有人从打谷机下出料。林队长、杨队长和老张头真是个爷们,忙个不停,来回张罗。

  打碎的谷料要筛,要晒,要扬。扬小米谷子最漂亮,老刘、老张头轮番用大木锹铲起谷粒使劲地往上一挥,一股金色的喷泉穿上蓝天,风儿一吹化作雨帘,谷粒落到近处,瘪壳和屑末化为烟雾飘到远处。

  打场多歇息,靠着软软的秸秆,晒着暖暖的阳光下,闻着淡淡的谷香,真那个舒坦呀。

  交公粮的日子到了。一天下午我赶了一辆牛车随车队去朝阳川卖黄豆。说是赶车其实是坐车。老牛认路,会乖乖地自己走去。车进了粮库要排队,不一会儿来了个员工,张会计笑嘻嘻地迎上去递烟,说了一大通客气话。那位拿一把V形槽的长锥往每辆车的某个麻袋里一插,抽出些豆粒倒在一个盘子里,然后挑出几颗豆子扔进自己的嘴里用牙一咬吐将出来, 接着在一张表格上勾来勾去,填写文字和数据后大手一挥,我们便去过秤,最后卸黄豆进仓。

  粮站出来后车队停在一个小店前,张会计领着大家往里走,他掏钱买票让大伙儿各领一碗朝鲜冷面。我排在最后,刚吃几口见有人已经抹嘴吃完了,无奈我只得拼命地往肚里吞。 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冷面,也是第一次享受免费的工作用餐。不知那碗冷面是惯例还是破例,要是破例就更好,一定是今天的黄豆卖了个好价钱。

  回村的路上满天繁星,牛车咯噔咯噔地往前,轱辘吱嘎吱嘎地作响。我卷缩在车斗里寒气逼人,用空麻袋套在腿上盖在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咔嚓一响,感觉牛车一震便猛地醒来,睁眼一看昏暗中老牛带车闯进生产队的牛舍,车被一个门框卡住了。

  分粮的日子到了,全村各家各户涌到打谷场,谁都睁大眼睛盯着谷子和磅秤,绝不差错。一日,一起下乡的隔壁一队集体户同学送给我们一小袋刚收的新大米,一锅煮了,晶莹剔透,满口喷香,简直昏过去。

  十月中旬,村外西坡沟壑里的绿色树林忽然色彩斑斓,赤橙黄绿青紫齐全。秋色美丽然而短暂。

                       二十三  看电影

  大队部今晚放电影,消息传来就像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 傍晚的天空迟迟黑不下来,吃过饭的难兄难弟们只得聚在所谓的社交区,集体户的厨房里嘎山壶(扯谈)。有人说千万别放样板戏,每一句台词都会。有人说千万别放记录片,不是开会就是游行。带鱼嚷道快来猜猜啥电影,谁猜对谁英明。这下子开了锅,什么地雷战、地道战、智取华山、南征北战,什么铁道游击队、洪湖赤卫队、英雄儿女、虎胆英雄、小兵张嘎。

  “哪能都是打仗的?”周红质疑。

  “那就来个满意不满意。”带鱼故意用苏州腔调娓娓道来。

  “刘三姐。”老虫说完又怀疑了:“是不是还没解封?”

  “五朵金花。”骆驼一字一字地念将出来。

  “做梦啊,谈情说爱,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外婆的语气软绵绵的,不像批判,倒是有点希望。

  暮色终于降临,有人喊了一声走啰, 一长溜十二个人一路说笑奔大队部而去。我边走边琢磨要是去公社看电影来回三个小时还要花钱买票,去大队看电影来回二十分钟还不用花钱,为啥下乡半年才放一次电影?

  大队部小学操场上支起了一个不怎么大的银幕,幕前幕后黑压压地一片人群。有坐的,有站的,小孩们四处乱窜,估计全大队能走路的都来了,约莫五六百人。

  银幕正面二十米外支起一个不点大的放映机,时不时哒哒地转动几下,一会儿照亮银幕,一阵欢呼,一会儿漆黑一团,一片叹息。

  几番折腾终于响起了音乐,银幕上打出黑白字母列宁在一九一八,喇叭里传来放映员的朝鲜话讲解,观众们一片欢呼。然而我们只能叹气,这片子前些天刚去公社电影院看过。

  放映机吱吱嘎嘎了几分钟后,银幕上出现了英俊高大的瓦西里。他一开口说话,原声汉语配音听不见了,代替的是放映员朝鲜语口译。集体户人虽然听不懂口译却能凭记忆默背台词:“牛奶没有,面包也没有。 不要难过,不要哭,会有的,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越看越没劲,不管是瓦西里还是他的夫人,不管是列宁还是高尔基,一说话都变成了放映员的一种腔调,这怎么再往下看?

  不一会芭蕾舞《天鹅湖》来了,一群天鹅翩翩起舞,王子出场与一只天鹅双双起舞, 美妙的音乐和奔放的舞姿美轮美奂。 接着特写镜头,天鹅白净修长的大腿和短裙,还有隐约可见的三角裤头 …… 突然银幕模糊了,音乐沙哑了。就这么两三分钟后画面慢慢地清楚回来,双人舞已经结束。

 “ 娘希撇。”老虫禁不住骂了一句,像是哪部电影中蒋总统的台词。在公社看这电影既是汉语原声也没模糊变焦,怎为什么到了大队味全变了。集体户人再也忍不住了,老虫振臂一挥,带着一溜人马提前撤退。

  一 阵寒风袭来,毕竟秋深时节。这队人马一字排开,借着大沙河河面上闪烁着的银色月光,选择好路线,一蹦一跳地跨河回家。我走在后面,这场景真美,美得像电影。

                    二十四  一记耳光  

  拆开那封厚厚的家信,见到里面那块黑纱,读到父亲病故的字迹,傅金贤失声恸哭。他从小失去母亲,现在又失去了父亲,决意立即回家回,哪怕是见一眼父亲的遗照。他臂戴黑纱十八里长路直奔朝阳川人民公社。

   那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中苏边境战云密布,林彪副统帅颁发一号令,全国一级战备。一份未曾见过的不知从哪来的内部通知规定,延边的一万多名上海知青离开住地。

  大汗淋漓的傅金贤一头闯进了公社知青办公室,掏出家信交给一位中年干部并申请回家。这位干部问清楚身份后草草地看了来信,抬头问道有没有电报和其它证明。傅金贤说没有,但是他强调信上写了父亲一直隐瞒病情,病危时还嘱咐家人不要发电报打扰。这时这位干部话题一转大讲起战备形势和坚守边疆保卫边疆来。

  傅金贤听着听着一股无明之火涌上心头,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冲将上去甩开胳膊给了这位干部一记响亮的耳光。

  办公室里的人忙把傅金贤拉开,混乱中冲进来几个民兵推搡着要抓人。这时这位干部已平静下来,让大家坐下,随即开出一份介绍信并盖上公章,心平气和地向傅金贤交代还要去县政府再开个介绍信和盖章,才能买到回上海的火车票。傅金贤急忙乘车赶往县城,办完手续后走山路天黑了才回到集体户。

  第二天下午集体户人凑齐了他回上海的路费,全体出动为他送行。到朝阳川火车站凭着签字盖章的介绍信买了去上海的车票,接着去公社办公室向这位中年干部道歉,可惜没遇上,一打听他叫李三峰,是公社知青办公室主任。

  天黑了,我们一行十二个人走在镇上昏暗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在我前面的大明忽然消失了。我莫名其妙便四周查看,一条挖开的深沟横在前面,再望下张望,那沟两米多深,下面隐隐约约有个人。赶紧营救,有人跳将进去扶人再往上托,有人跪在地面往上拽。拽上来的大明说话吱吱呜呜,估计昏了过去刚醒来。带鱼义愤填膺呼叫一定要找他们算账,可是他们是谁呢?就像知青想回城探亲不让走,你找谁去算账。

  女生在卫生所陪大明做检查和观测, 男生送傅金贤去火车站。进站时我们这些一望就知的上海知青被拦下,查了火车票后只许傅金贤一人进去。

  岂有此理,本来车站是随便送客的!愤怒之下我们一拨人直接冲进站台,另一拨人进了车站办公室与他们争论。那些人理亏词穷最终允许我们都进站台送行,但还是派了站务员跟随,以防有人乘机上车逃回上海。

  傅金贤走了,留下的十一个人在漆黑的夜色中徒步返回山沟。这一连串的事情像一只无形的凶手狠狠地扇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自由和尊严何在?  

  四十二年后,远在上海的傅金贤费尽周折打听到了李三峰地址,向仍在延边的李三峰先生寄去一封迟到的道歉信。不久,李三峰先生回信表示了诚挚的谢意。然而对于知青一代的不幸谁来道歉呢?

                       二十五  冬天

  秋末冬初,新粮分来,告别七个月的陈年高粱米,小米一煮满屋喷香,盛到碗里金黄铮亮。尝一尝吧,这是你的劳动果实。

  粮有了,十二个人分到六千多斤皮粮,碾成米,堆得硕大的木头米囤子冒了尖。油有了,用分来的黄豆去大队碾米房榨的。菜也有了,一大堆土豆、萝卜和白菜。我们在地窖的原址上照样重挖个地窖,把菜往里一藏,随吃随拿。

  柴也有了,分到北山坡上一大片梢条地,像割地一样轻轻松松地将它割下,捆成捆用牛车拉回,垛在菜园里跟房子一般高。队里把打场后的黄豆杆、玉米芯整车整车地拉来堆在集体户的南门口,就近拿来就烧。

  年底评工分由队里掌控,集体户与队里的核算由祖康出面。十一月中旬有了结果,集体户男生除了我都是三等工,女生与我四等工,和阿兹玛尼同一系列。我十分委屈,原因是我出工少了?出工少是我顶替了那么多不愿留在集体户做一个星期饭的别人,我冤不冤呀。

  第一年队里一工的工值三毛多,我们大约出工一百八十天,平均等级约为三点五,集体户总收入约一千两百元。扣掉队里分给的口粮、黄豆、秋菜和秸秆的钱五百多元,集体户还留有现金六百多元。于是集体户决定留下一半作备用,其余每人分得现金二十多元。当祖康把钱交到我手上时我真的感动了。这是我第一次挣钱,有了回上海的火车票钱。

  下乡第二年每工值比第一年差, 但是出工天数多,工分等级也提高了,集体户总收入比第一年高。第三年更高,总收入应该是第一年的一倍。

  冬天无工可出,地没冻硬时阿兹玛妮们会去黄豆地挖田鼠洞,运气好的一个洞里能挖出十来斤黄豆。到了寒冬腊月在家实在呆腻味了,林队长、李队长或最坏的人会扛个镐头,叫上集体户两三个人作陪衬一起去刨牛粪。大冬天刨牛粪一镐头下去一个白点,与其说刨粪不如说泡工分兼活动筋骨。那年我们刨出的冻牛粪堆在一边,开春化冻了才往地里运,白刨了。

  冬天闲了又是搞政治的好时机, 然而我们也降温了,有时祖康组织大家围坐在炕上一起听读报,尽管有时还会赶时髦读读《共产党宣言》和议论一些高大上的议题,包括一些莫名其妙的马恩原著,我整个云里雾里。

  冬天只能猫冬,到了一月方知集体户的房子真叫美丽冻人。你瞧这薄薄的泥糊的墙门多窗多漏风多,一早起来寝室的四壁布满了白霜。房子两头离灶头远的寝室更冷,东头的大明晚上睡觉戴个皮帽,西头时常滴水成冰。西头的三位忍无可忍,便在炕沿壁下掏了个窟窿连接炕道加建一个小炉灶生火加暖。

  有天晚上添煤入膛后便睡,睡到后半夜刘牟头痛万分中醒来,起身摇摇晃晃推门出去小便,这时寒风一吹他一阵呕吐,突然意识到可能煤气中毒了。要不是刘牟这一推,我们的三位同胞真有可能意外地光荣了。几十年来只要张秋林一见集体户人就会破口大骂这个差点要了命的荒唐的下乡。

  猫冬猫得实在无聊,花三个小时一去一回到朝阳川看电影。一次看完电影摸黑回走,实在太冷了只得连走带跑运动取暖。回到集体户进门点灯一看,彼此眉毛胡子全白,全套黄狼皮都没用,领子上一层厚霜,翻下的帽耳朵上挂着冰。到底有多冷,少说零下二十五度。

  下乡第二年入冬后的一天早上,集体户的大门推不开了,用力再推方知大雪掩门。第一次遇上一夜大雪过膝,第二天中午刘牟从大队部带回一则消息,说是有人在山上捉到野鸡了,因为野鸡在雪地上只能起飞两次,第二次落地后你能追上就能捉住它。

   大家一听来了劲头,决定立即上山。这次一向处事稳健的骆驼居然也参加了行动,刘牟、世豪、乐勇和我用布条绑实裤腿,各人抄起树棍带上绳子大呼小唤地准备出发。女生们闻声从寝室里钻出,站到厨房里为男生送行。马美玲乐呵呵地说道:“我先烧开水了,就等杀鸡好伐?”

  一标人马直奔南面的山岗而去。打头的一步踩下去,膝盖差点陷进雪里,随后的人学乖了,踏着前面的雪窟前进。上到半坡俯瞰全村,村里人也会抬头观望我们。他们能猜到我们去干啥吗?等着胜利的喜讯吧。

  我们兴致冲冲地爬到岗顶,顺着山脊往西走,再转东北按照被覆盖的山路下坡,历时两小时连野鸡的影子都没见着,两手空空筋疲力尽折回村子。分析失败原因,一是路线有问题,光秃秃的岗顶和山路边哪有野鸡窝。二是时间有问题,下完雪第二天野鸡还没饿急了,鬼知道它们躲哪儿去了。

  几天后不服气的朱世豪、刘牟和我还有一个谁又去试试运气,这次去了西面的山坡,钻进有树有灌木的有小沟。果然雪地上有很多条形状大小不一的足迹。我决定跟踪大个的,跟来跟去,爬上爬下,最后来到沟边的几棵大树根下,用木棍捅捅这捅捅那。突然间,一只黄色的狐狸从我的棍子边窜了出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眨眼就没影了。我激动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服气了,我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两条的人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狐狸和会飞的野鸡。

  第三年初冬,一支拉练的解放军部队与一辆军用卡车开进了德兴三队这条渺无音讯和不见外人的小山沟。他们借集体户的厨房大锅煮饭做菜,我们借他们的高射机枪做个造型,拍照留念。

                    

                           王大明摄影

   冬天太安静了,盼望着有点声响,无论是屋檐下的丝丝风声还是村外松林里的阵阵涛声。冬天太纯洁了,雪掩山村明月一轮,就像圣诞节里的童话。冬天太寂寞了,白日做梦回到故乡,那儿是喧哗的都市,那儿有思念的亲人。冬天太郁闷了,希望在哪里?前途在哪里?

   三九天我踏雪去井边挑水,去时空桶步履轻松沙沙而过。 回走满桶步履沉重一步一吱咯 ,吱咯、吱咯 ……                                                           

                        二十六 回上海 

   第一年年底天寒地冻,傅金贤已经回了上海,大家越来越想回去。可是不上海知青买回上海的火车票这怎么办?大家反复交流后决定,一不乘快车乘慢车,慢车人多管理松。二避开朝阳川大站,翻山走小路到铜佛寺小站上车,小站管理松。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二日下午,朱洵、马美玲、周红、带鱼、刘牟、朱世豪、乐勇与我一行八人,为了不被人一眼认出上海知青,不穿黄狼皮,随身只带一个小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出村子,顺着西北面的小路往山岗走。这时不料撞见了社员林昌根, 他一脸惊讶结结巴巴地问我哪里的去,我说回上海。他摇头又问为什么朝阳川车站的不去,我没法解释,只能说去铜佛寺坐车。 他又慎重地问道你的回来的有,我说回来。他一定以为我们逃走后再也不回来了。

  登上山岗向西落到铜佛公社的马鹿沟,顺沟北行两小时到达了铜佛寺。铜佛寺车站果然很小,正中我们的下怀。外婆老谋深算,要大家一个一个分开混在老百姓中间排队去买火车票,要是买不到去上海的票不要与人争执,退下来过一会儿再去买。要是还买不到,大家就买下一站老头沟的票。上车最重要,上了车生米煮成熟饭,可以补票。

   一阵紧张之后事情比预计的要好,八个人都拿买到了去上海的慢车票,一颗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乘上慢车第二天下午才到长春,转乘的那班慢车后半夜才能到站,我们只能呆在一个空荡荡的工棚那样的候车室里等待。我靠近火炉取暖,面朝火炉后背冰凉,背靠火炉前胸冰凉,于是人象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轮着烤火。时间难熬,看着墙上的时钟,你越着急它的指针转得越慢。

  火车终于来了,车到沈阳时天刚亮。我忽然冒出个念头,车票有效期九天,为啥不下车参观一下这个东北最大的城市。可惜没人符和,我只好与大家告别,在沈阳市内一个煤烟和雾气弥漫的小站独自下车。

  下的地方没有站台,落到铁路边顺着铁轨继续往前走,到了一个道口折上马路,然后漫无目标地往前走。马路上卡车飞驰,骑车上班的人行色匆匆,一路全是厂房和烟囱,地面一层薄薄的灰褐色的烟灰。在一个刚从山沟里出来的人的眼里,这就是奇观。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好大的广场,我累了坐下休息,问了路人这地方叫红旗广场,又问哪有可参观的地方,说是沈阳故宫。于是我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沈阳故宫。可惜故宫大门紧闭,只能抬头望望围墙后面升出来的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瞎逛了一天找到沈阳总站,签票熬到后半夜再上慢车,按照时刻表列车在天亮时到达山海关,我还要下去看看。

  山海关城区很小,穿过一些街道和农贸市场,踏上砖铺的斜坡就上了一道城墙。城墙上矗立着一座青砖砌成的城楼,双重飞檐,上层屋檐下镶着一块大匾,赫然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我独立城头遥望关外,东北和西南一马平川,唯西北群山突起。雄关漫道咽喉之地,古今多少事,吾等闯关东。

                   

   当天再搭火车又在天津转车,就这样在车站和车上一共熬过了五天五夜到达南京。我在我姐姐家的镜子里见到了蓬头垢面、眼皮浮肿的自己多,少有点吃惊在我游览了南京的夫子庙、太平天国天王府遗址和中山陵后,在我从延边出发后的第八天,也就是那张火车票有效期的最后第二天回到了上海。

  我从马路转进大弄堂,一步一步地再转小弄堂,进了后门上楼梯在三层阁里见到了我年迈的父母亲,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爸爸妈妈,我回来看你们了。父母亲楞了好久才露出微笑,上下前后将我看个仔细。这是人间最深最真最美的情感,无言能表。第二天,我到曾经注销我户口的吉林路派出所报了临时户口,因为我是外地乡下人。

  不久,集体户的骆驼、老虫和大明也回到了上海。人到上海,眼前的高楼、街道和人流代替了往日的山岗、沟壑和河流,大都市繁星般的灯海代替了小山沟灯海般的繁星。我们天天串门,聚会,逛街,逍遥自在似乎回到了从前。一天,带鱼开路领着大家在南京西路走马观花,浏览人民公园围墙外壁上的上海市科技成果展览小橱窗。又一天我们和老同学们一起到虹口公园拍照留念,欢呼七十年代的到来。

              

                     一九七零年初集体户男生上海外滩合影

  过年时我随母亲去宁波老家,这是我第一次去宁波。宁波乡下江河如织,去老家可搭乘由柴油发动机驱动的木头篷篷船。船儿突突地喘气,穿过一座座石桥行进在浅绿色河巷中。沿途的乡间多是木结构的青砖瓦房,弧形的小灰瓦象鱼鳞一样精致。远远的大户人家的围墙就有五十来米长。乡间小路多用石板铺就,田里尽是绿茵茵的麦苗、油菜、蚕豆和紫云英。不管你站在哪里眺望,四周的地平线上都是黑压压的村庄。同是农村宁波与延边的差别之大令我诧异。

  日子飞速,三月中旬集体户人又乘海轮再转乘火车回延边,行程和一年前一样,只是没了当初的荣耀。长春去延边的车厢里一帮上海知青和列车员打了起来,来了个乘警处理,结果连乘警的手枪都被抢了,一度车厢两边的车门被锁死。两天海路两天陆路终于回到达朝阳川,行李太多,队里派最坏人赶牛车来接,太好了。            

                        二十七 菜园子 

  集体户的菜地绕在房子的南面和东面,种菜的时候用黄烟杆或高粱杆围个篱笆,东西两边各按个篱笆小门就成了菜园子。

  第一年开春邻居张会计的老爸用黄牛帮我们翻耕了园子,种上几垄玉米和向日葵。剩下的地种什么和怎么种我们心中无数,于是向东家要点种子向西家要点苗,在园子里开出几块菜地种上菠菜、角瓜、豆角、黄瓜和南瓜。最坏的人送来一棵小樱桃,种在园子西头大话寝室的窗前。

  天气说热就热,前些天还见到张会计的老爸帮着我们松土除草,寸把高的菠菜苗一下子窜到了半尺高。铲地好累又没啥菜吃,这绿色新鲜的菠菜太宝贵太好吃了。角瓜后起之秀,满地爬,勤结瓜,夏菜多亏了它。爬藤的土黄瓜要搭架子,让人等得太久才吃到。 爬在篱笆上的豆角到了秋天才长出豆荚,我们摘来就吃,老乡却说这么吃可惜了,等到秋后吃荚里面的豆子才好。这种豆角它叫芸豆。好在争气的角瓜一路结瓜到秋天,加上秋天才结的长瓢形南瓜,第一年的菜就这么凑乎过去了。

  大地里干活辛苦,菜园里种菜好玩,不管留家烧饭还是出工回来,我常在菜园里除除草,搭搭架,看它们的生长,很好玩。

  秋天成列的向日葵高过人头,杆壮叶肥,冠上金色花盘盛开,菜园子里年年有它,大明拍的马美玲的照片成了见证。

                                        

  回上海后受大家的抬举,我去南京西路的上海花鸟商店买了些种子带回集体户引种。我们种下的上海刀豆从夏天开始,每一片叶梗处开出一串花来,每一串花上结出两三个豆角。我们天天摘,越摘越多,简直无穷无尽。老乡们都来看稀奇,上海阿德里种的豆角怎么比我们早两个月就可以吃了。引种的长豇豆也结了出来,尽管气温太低影响产量,可老乡们从未见过这么细长的豆角。还有爬藤的青黄瓜比本地的土黄瓜长出一倍多,最出奇的是磨盘似的大南瓜一个十来斤重,与当地的南瓜相比一个顶仨。

  我们的菜园子一下子出了名,最坏的人常来光顾,看够了拿够了还留下一句话,秋天种子的给。最坏的人和集体户的交情不浅,一年前他送的那棵樱桃树结出了很多红彤彤的小果,我摘几颗扔到嘴里,甜丝丝的。

   引种也有不成功的,比如短小的上海茄子和细长的宁波茄子都不如本地的茄子产量高。青菜、莴笋和冬瓜怎么伺候都长不大。究其原因青菜应该秋种而我们春种了,莴笋喜水而我们没水浇,冬瓜适合酸性土壤和高温而小山沟里都没有。引种的鸡毛菜还算马马虎虎,可那是精细的蔬菜,种、割、挑、洗都太麻烦,不适合集体户大锅菜。

  第三年用第二年收获的大南瓜的种子再种,藤爬得到处都是。待到深秋瓜叶枯萎才发现满地是瓜。形状有圆有长还有瓢形的,颜色有棕有黄有绿,还有杂色的,好玩极了。这一定是上年引种的上海南瓜与本地南瓜以及角瓜杂交的结果。这瓜不收不知道,一收吓一跳,堆积如山。

                

                          王大明摄影         

   杂交瓜大丰收居然带来了烦恼,怎么吃哪儿放?最坏的人出了个点子,他和带鱼装了一牛车去朝阳川赶集。最坏的人用鲜族话吆喝,带鱼只管收钱,一车瓜竟然卖个精光。听不懂最坏的人吆喝什么,带鱼问他你跟人家说什么了,他磕磕巴巴地用汉语说这瓜新品种的是,好吃大大地有啊。两人顿时笑得前俯后仰。这瓜能好吃吗?凑合喂猪还行。

  多年来我时常梦见自己在菜园里转悠,像是错过了季节或是忘种了什么。

                    二十八 920与试验田 

   回上海后的初春,我跟着刘牟骑车去上海浦东乡村的一个实验室参观一种用米糠发酵生产的新农药,名叫920真菌生长激素。用这种激素浸泡种子或喷洒作物会促进生长。 我们要了两支菌种玻璃试管和一本培育手册如获至宝。骑车回来发现路边的柳枝已经返青,心中萌生出开创农业新科技的信念。

  集体户赞同开发 920计划,在上海买玻璃试管、温度计、来苏儿、硫磺、酒精灯、酒精等必须的工具和材料带到延边。

   队里同意在集体户自留地的边上多划了两垄地作为试验田,开春后我便在那里种上蚕豆、油菜、花生和两种高产玉米。

   夏天试验田里一片鲜绿,不少社员第一次见到南方的油菜、花生和蚕豆。八月初蚕豆开花长势喜人,可是刚结出来的小蚕豆被飞来飞去的虫子吃个精光。油菜一下子蹿到一人高,开花满株金黄,可是十月上旬一降温,结的籽还没成熟整株油菜就蔫了。再看花生,落地茎虽然钻进了土里,拔出来一看,结的花生全是空壳。玉米长得不错,只是没有并排种一垄本地的玉米作对比,这样才能对比出产量的高低。

   我有点丧气,如果在八月中就给油菜掐顶抑制它疯长,或许能结出成熟的油菜籽来。第二年没了油菜种子,我在两垄试验田上只种了一垄本地玉米和一垄前一年引种后收获的玉米,到了秋收时一比较,这两种玉米产量差不多。

  920计划是祖康和队里谈的,我交给祖康920手册和我画的920实验室的图纸,此后没了动静,春耕农忙一过,队里在集体户仓库后面的空地上脱坯盖起了一座小房子,它三米宽四米长,草顶没窗。进门一个小间,左面一个灶,灶上一口大铁锅和两扇对开的木锅盖。进二门又一间三米见方的房间,吊盏电灯,墙边支起一个木箱,箱盖上镶着玻璃,房中间支个简易的木台。它就是920实验室。

  我细读了920操作手册后开始动手。先从地里挖来两个土豆,去皮切碎泡上半小碗水搅拌两分钟,静放半小时后用纱布过滤,滤出的水灌进十几只玻璃试管, 水的深度为试管的三分之一,再将试管放在大铁锅里隔水蒸十五分钟。

  接着用来苏儿喷雾消毒木箱里外,把刚蒸好的试管放进木箱,斜放成二十度角,等待试管降温。半个小时后,确认试管里的水已冷却成果冻,培养剂就做成了。

  再接着查看木箱里的温度计从而确定温度合适,用来苏儿擦洗自己的手和臂,移开木箱正面两个圆孔上的两块活动插板,将手臂从圆孔中伸进木箱,从箱中的酒精瓶中倒出一些酒精来消毒自己手指和自己制作的用来接菌种的铁丝棒,最后划着火柴去点箱中的那盏酒精灯。 一瞬间,隔着那层玻璃我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冒出了蓝色的火焰。有惊无险一个小事故。是残留在手指上的酒精着火了。平静之后我将铁丝棒的头在酒精灯上烧一下,移开冷却半分钟再将它伸进从上海带来的菌种试管中沾划一下抽出,转而伸进新制作的试管里,在培养剂的表面密集连续地做Z形划动,于是完成了第一支试管接种。

  接着好几天,一早一晚我都去观察接种箱里的十几支试管,眼见着试管里都长出了白色的菌丝,与小册子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下一个程序是二次培养。先在里间的地上生了一点炭火,把硫磺装到铁罐里放到炭火上烤,这样可以杀死小虫和细菌。再用来苏儿四处喷洒,弄得味道跟医院一样。

  然后将十几斤小米细糠倒进外间的大锅里隔水蒸十五分钟,趁热搬进里间倒在木头台子上等它自然降温。同时将试管里的菌种全部扣出倒进一个盆里,用冷开水化解搅匀,再将化好的水撒进米糠均匀搅拌,用木板将米糠推平压实,高度约五公分。

  到此万事俱备只待结果 ,二次培养的时间与温度相关。由于杀菌和保温的要求,这实验室闲人免进。我也必须减少出入的次数,就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来观察房间里的温度和菌丝的成长情况。十五天后长满白色菌丝的米糠饼已自然风干,920培养至此完毕。

   培养出来的920是否成功,手册上没有化学的检测方法,我也没与外界比如公社的农科站联系过,只能等下一年自己试用。

   下一年春天队里种土豆,我按照小册子的介绍,用培养出来的米糠饼泡水,再用泡出来的水浸泡切好的土豆种几分钟,把这些土豆种集中种在地垄的一头。十几天后我去土豆地一看吓了一跳,别的土豆长出一两株苗,浸过种的土豆不仅长出四五株苗,而且又细又高又黄。这事吓得我不敢跟人说,后来又去我观察几次,好在一个月后浸过种的土豆和别的土豆渐渐地长成一个模样,悬在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我还用泡出来的水喷撒集体户菜园里的小白菜,结果那些小白菜一下窜得很高,用它涂抹刚结的小黄瓜和小茄子却不见有何反应。920试了几次仍然不知怎么使用,手边没有更多资料,第三年就不了了之。这年年底我被招工进厂,我肯定移交了920的所有事宜,包括菌种和那一包培育出来的干米糠。 我还将自己的两册《农业基础知识》留给了王大明。

  此处引用网上搜到的资料如下:920农药现在仍有出售,学名叫赤霉素920植物生长激素,它能促进种子、块茎、块根发芽,促进茎、叶的生长,提早抽苔开花,刺激果实生长,增加结果率或形成无籽果实,对马铃薯、蕃茄、稻、麦、棉花、大豆、豌豆、烟草、果树等均有增产作用。但是施用过多,植物会出现黄而细长的枝条,反而影响产量。

                     二十九 捉老鼠 

  下乡第二年的一天,轮到烧饭的周红忽然在集体户的走廊里大叫有老虫啦!有老虫啦! 世豪和我立刻从房间里出来跟她回到仓库查看,一只空脸盆扔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周红吱吱唔唔地说我来盛米,有两只大老虫(老鼠)蹲在米囤子上瞪着眼睛看我 。

  老鼠确实猖狂起来,在仓库地底下掏洞做窝翻出一堆堆黄土。我弯腰探头往米囤子下一看,不好了,米囤子底板被咬开一条小缝,漏下一小堆黄橙橙的小米。世豪找来一把螺丝刀和一些旧布,仰脸躺在地上,手伸到米囤子底下,用螺丝刀将旧布塞住那道缝隙,又用铁锹捣毁这可恶的老鼠洞口。

  吃饭时带鱼开讲弃盆而逃的故事搞得周红一阵脸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骆驼继续说道我们每天中午先吃两个烤土豆当饭节约下来的粮食反被老虫偷吃了,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这时张秋林正好从寝室里出来听得糊里糊涂,白了一下眼便问道:“说我什么了?”

  带鱼插话:“说你造反了。”

  外婆来打圆场:“说你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骆驼:“现在派侬去向老虫下最后通牒,不许偷米吃。”

  老虫一下明白了:“外婆和带鱼,你们两个再偷米吃我就不客气了。”大家也听懂了,张秋林属鼠,朱洵和带鱼也属鼠。

  第二天大明从大队部买来一个用一块木板和一个钢丝弹簧做成的老鼠夹。我问大明到哪去弄块肉皮挂在上面当诱饵,大明没吱声回了房间,过会儿他笑眯眯地出了房间说有办法了,从自己的牛皮带上剪下一小段,泡点豆油就能充当诱饵。大明的绰号大胖,下乡后更加名不副实,皮带剪掉短一段照用不误。

  接下去的一天早上,听得大明大嗓门叫喊:“捉到老虫了,捉到老虫了。”果然是只硕鼠一命呜乎。

  可是,喜讯过后这个夹子越来越不灵光,好像没再也夹到过像样的老鼠。难道老鼠们就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临终前留下了遗嘱或者信号。

   我有点不死心,另想一个办法试试,给仓库里的大空缸灌上一尺深的水,找来一块小木板,木板的中断搁在缸沿上,一头搭在墙楞上,另一头伸到缸里,在伸进缸里的木板上撒些剩饭。

   我没太在意这事,猛然想起时进仓库一看,那块木板不见了。再往缸里搜索,里面浮着木板和一只大老鼠。哈哈,旗开得胜。于是再接再厉,先后又淹死了三四只小老鼠。

   搞不清老鼠的狡猾, 睡觉前与一条炕上的乐勇探讨,乐勇说老鼠太狡猾,再想想办法吧。过了些天乐勇在仓库的墙基中掏了一个不太大的洞,他说社员家的猫可以钻进去帮我们抓老鼠。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仓库盛米时特意往米囤底下仔细地看了一眼,那片被铲平的地面上没有老鼠新翻出来的土,看来这帮家伙已经逃之夭夭了。

   这事过去几个月后我第一次使用920实验室,先试一试它的炉灶是不是好用。我刚点着炉膛里的树枝忽见有黑影在里面窜动,于是立即握紧火铲,正逢两只老鼠冲到灶口用力插下,死死地摁住了一只大老鼠,它睁着两颗发光的眼珠吱呀直叫。终于,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再动弹,被我扔到了门外。

   忙完活儿跨出门外那只老鼠还在地上抽动。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了,大话不是讲过“龙虎斗”这道菜吗?龙(蛇)吃过了,虎(鼠)还没尝过。现在送来一头“猛虎”为啥不试一试?但是在集体户厨房的锅里烧老鼠肉一定有人恶心,不如搞个秘密实验,就在这儿的大锅里烧了它。

  说干就干且把那个家伙当成兔子,开膛,扒皮,剁成了几块。别浪费了豆油酱油来个水煮试试。这口直径七十公分的大锅真是大材小用,几分钟后我挪开锅盖,冒着白花花的蒸气,从汤水中捞出一块肉来。

  需要勇气呀!先闻了闻,一股腥臭。不管怎样拼死也得上呀!颤抖的筷子刚进嘴里,哇地一声,我的肠胃心肺差点呕了出来。我花了好长时间定过神来,赶紧把锅底的那点东西掏出,扔到老远的草丛里。 这个秘密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快四十后才解密。得到这个机密的带鱼却说怎么不叫大话尝一尝,他们房间的人吹得最凶,要是加点酱油撒点辣椒粉说不定味道好极了。

                        三十 茅楼

  集体户的茅楼在房子西头南面十米开外的菜园子里,它用挺直的落叶松原木搭成框架,泥墙,人字形茅草顶,间隔为男女两间。男生东面入口两个木板蹲位,女生西面入口一个木板蹲位。楼内的地面和蹲位找平,面积各半,无缝衔接。蹲位中间只留一尺宽的下泄通道,下面是个一米半深的茅坑。

  相比之下社员家的茅楼实在太差,有的只在地上垒四块石头,打个箱形框架往石头上一搁, 钉些破木板或者挡点化肥袋就算墙,搭两根树杆就算蹲位,人一进去直摇晃,甚至没有棚顶直望蓝天。

  这么好的集体户茅楼开始时仍有人抱怨这个不隔音那个很尴尬。日子长了这种不适慢慢地淡化。不是环境适应你,而是你去适应环境。

   一日,开饭时少了一位男生,一问是上了茅楼。带鱼立马借题发挥:“茅楼是文人雅士发明的称呼,外国人绝对搞不懂,茶楼、酒楼、戏楼和茅楼都叫楼,实际上大相径庭。”

  边上的外婆觉得苗头不对便插进话来:“带鱼,你今天给学生上语文课啦?”外婆和带鱼那时都在大队小学里当老师。带鱼一时没理解外婆插话的含义,继续他的演讲:“有没有茅,是不是楼,一样叫茅楼。”

  这时的大明停了筷子直皱眉头,周红端碗往寝室里撤,外婆急了嚷道:“带鱼!带鱼!”带鱼这才醒悟,刹了车。

  第二年冬天大雪过膝,大家挤在最暖和的女生寝室里开会学习。一会儿老虫先出去,过了好久身带进一股寒气回来。不用猜,一定上了茅楼。不一会儿马美玲出去了,不到两分钟呼哧一下撞门回来,神色慌张地说道:“不好了,吓煞人了,一只黑猪猡在厕所下头。”

  男生们哈哈大笑,一定是她第一次遇上不速之客。笑到差不多时老虫缓缓地低声说“这个只猪猡老早就在下头了。”

   无奈大风把积雪吹进了茅坑,日复一日冰雪掺杂,本来一米半深的茅坑现在深不到半米。冬天社员家开圈放猪,竟有色胆包天到处找吃的家伙光顾到集体户的高档茅楼,吓坏了金枝玉叶的小女生。  

                      三十一   粪桶

   第一年冬天大家回上海后买了一大堆集体户用品,怎么往回带是个难题。我提议买个木桶来装,一来不怕碰撞,二来带回去还能用,祖康同意了。我转了几家脚盆的木器店没见合适的,最后在金陵东路一家生产资料门市部遇上了一款木桶,翻来覆去看过觉得不错,它用杉木制成,能装七八十斤水,竖着两个与桶板一体的桶耳,桶耳中拴上麻绳可挑可扛,于是我买了一对。

   带鱼一见木桶就叫道:“这不是粪桶吗?”

 “啊!”我一愣,仔细看看确实和上海浦东农民挑的大粪桶一样。

  乘海轮,坐火车,这对木桶跟随我们来到延边,最坏的人来接站一见到这两个大家伙就问道:“木头的桶,大大的好,做豆腐的用?”显然,他没到过南方农村。

   既然是粪桶就当粪桶用,一只放到煤棚里,男生可以就近小便,另一只待命存在仓库里,哪天掏茅楼施肥浇地时用。两三个月过去了,尿桶从没满过,茅坑也干巴巴的,全没戏。

   到了八月才时常下雨,一天我去煤棚撒尿发现尿桶满了,再过茅楼一看,茅坑里终于有了点积水。为了兑现自己买桶的责任,我从仓库里搬出那只待命的粪桶,捧到露天一看,木桶的桶板开裂,都透光了。

   好在遇上雨天,木桶放在露天,再往桶里泼水,第二天这只粪桶的裂缝还真合上了。我模仿起浦东农民,将尿桶里的精华倒出一半到空桶中,两桶都兑满水,像模像样地在菜园子里施肥。浇完了尿再交粪吧,可是找不到掏合适的工具来掏,过些天再说吧。

  接着出了几天太阳,茅坑又干巴了。这才悟出点道理,北方气候干燥,茅坑渗水,南方粪池沤粪施肥那一套在北方山村里行不通。社员家三天两头把茅楼里的大粪铲出与猪粪、灶灰和垃圾堆在一起,日子长了成了干燥的的堆肥。

  秋去冬来,尿桶成了冰桶,没人再去光顾。下一年开春一化冰,木桶彻底散架了。我赶紧到仓库去看另一位同胞兄弟,怎样?一样彻底散架了,一地桶板。南来的粪桶水土不服,最后落个身败名裂。这事如要追究责任,说得好听买粪桶的太嫩,说得难听买粪桶的就是粪桶。                   

                       三十二  养猪 

   下乡不久集体户买来一只四十来斤的小黑猪, 往圈里一放,大家都来看热闹。有了一头猪集体户更有热闹,更像一个家。家这个字的本意不就是房顶下有头猪吗?

   这新来的家伙总是把头抬得老高,嘴里咕噜咕噜没完没了。马美玲来喂猪总要说它两句:“猪八戒勿要馋佬,勿要乱叫好伐。”猪没听懂,边上的人笑了。

   开头几天,你喂一下他喂一下,猪还是吃个没够嗷嗷直叫。最坏的人见了支个招:“一天三次的喂,水多多的给,盐的少少的给。”按这个办法,猪一顿吃个大肚鼓鼓,也知道到时才有下一顿,老实多了。

   一天这家伙拱裂木板钉成的猪槽,拱开猪圈的围杆,跑出来四处乱逛。这怎么办?先加固栏杆,再从队里要来一段杨树桩,在最坏的人指教下,斧头劈锛子刨,掏出一个足够稳重和足够宽大的新猪槽。

  四个月过去了,猪越长越大,胃口也越变越大,早上集体户的剩菜剩饭加洗碗水,中午瓜皮菜帮加淘米水,傍晚半桶米糠加刷锅水,一天三铁桶,一桶三十来斤,这家伙统统消受。

  人怕出名猪怕壮。到了秋天杨队长、张会计还有不少社员都来光顾我们的猪圈,最坏的人几次三番游说,说是这猪一百五十斤的有,杀了大家的吃,以后社员家杀猪一样大家的吃。

  喂了半年的猪这天晚上却不用再喂了。第二天早上村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个大锅,烧滚了开水。最坏的人掌刀,那可怜的家伙拼命地呼嚎,接着挨了致命的一刀。然后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挨刀无数,变成一堆堆用报纸包好的猪肉。每家每户分到一份。集体户是大份,捧回了十二斤猪肉。

  晚上的厨房里飘出了久违的肉香,菜盆里出现了珍贵的肉片。完饭后男生们怎么都觉得不过瘾,一致提议继续革命,要将留给明天的猪肉烧来吃了。大明被推举成掌勺的,用铝锅在煤油炉上文火焖制无锡老家的红烧肉。香味扑鼻引来众人不时的光顾,大话建议先来来一块尝一尝是否熟了却被大明婉言拒绝。

   厨房的大木台上早已摆出十二只小碗,红烧肉终于出锅,大明操勺装碗,众人空口吃肉,稀里哗啦吞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我肚子痛,上了茅楼居然稀里哗啦地跑肚。嘿,真没出息,浪费了多么宝贵资源啊!很多年后我在资料上看到,这叫饮食中长期缺乏蛋白和脂肪引起的肠道过敏性反映。

  吃了这顿猪肉后的两年里队里再也没杀过猪。社员家的猪肥了,灌个大肚囊拉公社供销社卖个好价钱。好一个最坏的人呀,你不是说过让我们等着吃社员家的猪肉吗?

  第二年开春集体户又买了一头母猪。养了个把月后的一天,最坏的人说这猪要去配种。第二天他赶来一辆牛车,用一根麻绳绑住猪的一条后腿上,拿个小盆装点吃的引猪出圈,又在车斗后搭一块木板当斜梯,引猪上了牛车,最后将猪腿上麻绳联绑到牛车上。

  我跟车一起来到临近的四队,最坏的人解了麻绳放了母猪,然后走去猪圈跟人聊了几句,回来后告诉我配种的钱免了。我两个正说着话,三十米外的围栏里窜出一头大猪发疯似地冲我而来,我赶紧往外跳,那知这头大猪直扑到母猪腰上拼命地交配,让我十足地虚惊一场。

  入冬后的一天夜里,听到带鱼在喊生小猪了,大家来到猪圈看热闹。母猪已经生了五六只小猪,一会儿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又生了出来,那东西挣扎了几下,表面的一层薄膜破了,一只两个拳头那么大的灰白色又带点粉红色的小猪摇摇晃晃地爬动起来。

   集体户对面的老刘告诉我们别让母猪受惊,留一人看守就行。我就自告奋勇地披上棉大衣,拿个手电筒蹲在猪圈里守候,过了一会儿母猪又生了一只小猪。过不久有人来换我,然后母猪忽而卧下,忽而翻身,忽而站起,差点压到那些东倒西歪的小猪。为了安全我们就把已生的小猪一个一个地递出猪圈,捧到带鱼的寝室里暂存。

  这头母猪真争气,断断续续生了十三只小猪,其中一只死胎一只个头特小。确信母猪已经生完了小猪,大家给猪圈铺上新的秸秆,把寝室里的小猪一只一只地捧回母猪身边。

  第二天起床我赶紧去看小猪,它们正抢着吃奶,又有一只死了,估计是被母猪压的。

  两三天后,这群小猪已经各就各位,那只个头特小的猪被挤到最后一个奶头。它吃了一会儿就去抢边上小猪的奶头,结果总被拱了回来。

  开春后小猪长到七八斤重,别的上海知青集体户找上门来买小猪。祖康和朱洵赶车去朝阳川赶集卖小猪,唯独这个头最小吃不上奶水的小猪没卖掉,只好拉了回来再养。年底我进厂告别集体户时这头猪还在,嘴巴特长,才七八十斤重。嘿,这个可怜的家伙。

  第三年夏天,队里在村口盖了两个猪圈,新养一头怀胎的母猪和一头七八十斤的肥猪,指派我专职喂养。尽管只有两头猪我也升了个倌,每天去地里采满一麻袋猪草,扛着拖着回到猪圈,倒到大锅里一煮,再加点米糠喂猪。为了节省柴火和提高营养,我试着发酵青饲料。把采来的猪草切碎,在一个大缸里一层草,一层糠,层层叠加等它发酵。结果呢,捂了三天香味没闻到,猪草变黄了连猪都不吃。我分析失败原因应是温度太低、菜多糠少和没压实所致。

  这样喂了一个来月,有一天那头母猪越栏逃跑,窜到地里偷吃庄稼。听到有人叫喊我赶紧把猪赶回来,仔细看看这头猪,虽然肚子比以前大了,可是背上的骨架更加分明。

  最坏的人在猪圈前悄悄地跟我说你这样喂猪的不行,队里仓库里豆饼的有,玉米面的有。我赶紧向仓库保管员林昌根要饲料,弄来了半袋玉米面。可是一切已经太晚,队里决定富农老头接替我当了猪倌。我只好叹气,好心办错事,想做巧媳妇又不肯下米,结果砸了锅。

                         三十三  偷梨

  生产队北坡最远的农田与朝阳川菜社连接,那儿有一大片果园,有一种嫁接出来的又大又甜的瓢梨。逢上队里去那儿出工,大家都会挂瓜田李下地弄个来尝尝。

  第二年入秋的一日晚上,聚在厨房的男生胡聊了一阵,不知怎么聊到了隔壁果园的瓢梨,也不知谁的提议,六七个人一轰而起,趁着夜色翻过北面的山岗潜进菜社的果园, 半个多小时后集体户大门哐当被推开,一窜黑影鱼贯而入,随后四个房间分到了一小脸盆梨,于是闭门大吃一通,十几分钟后个个带着神秘的微笑聚到厨房,一交谈男生的梨没剩几个了,于是发扬继续战斗的精神,拎上大包小包再次出发,半个多小时候后大门又哐当一声,这回四个房间各得一堆战利品,人人兴奋不已,灯光久久不熄。第二天早上见面,彼此都带着一种会意的笑容。

   延边的梨如此地细嫩香甜, 随后我去了四队果园买了一筐,借队里牛车之便到朝阳川火车站托运到老家宁波孝敬父母。

  三十多年后集体户人在网上提到此事,有人称之为智取,有人说家丑不可外扬。 我留言的大意是没跟小分队出击我应该惭愧,我们还有过这样兴奋的日子和更加甜美的口福吗? 那是我们最想吃而最没吃的年头里的一顿大餐,是最老实最守规矩时的一次造反。向英雄们致敬!

                        三十四  烧饭 

  小时候我经常在家用灶头烧早上的泡饭,塞点枝条进灶膛,看着火苗飞舞觉得很好玩。我也喜欢生煤球炉,等到木头烧着了,倒进煤球,拼命地扇蒲扇。

   到了集体户我最小,做不了什么事就凑数烧个火。开始时农闲不出工,每人轮流负责烧一天饭,一人烧大家帮。春耕后全体出工,改为轮流一人在家烧饭一个星期。谁来打头阵呢?没人表态我便自告奋勇,一个星期下来没出啥问题。此后只要有人不愿意烧饭就找我顶替,我也乐意。

   烧饭比大田出工自由,不用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一天到头机械地干一件同样的农活。你也不用起早,为了节省一早的时间,你可以在前一天晚上先搬柴放到灶头边,乘别人洗脸刷牙上厕所的时侯,三下五除二地点火热饭热菜,这就是早饭的活儿。

   大家出工去了,你就不慌不忙地刷锅,洗碗,喂猪,扫地,跳两担水灌满水缸,接着喘口气歇息。然后去地窖或地里取菜摘菜,回屋后洗净切好。再接着泡米、淘米。看好了时间先烧饭,再烧菜,一切停当了收拾好灶台桌子,拎个疳积桶又去喂猪。至此就等着大家中午收工回来。至于下午,重复上午的部分活儿就行了,有时间整整菜园子,外加洗洗衣服洗洗头,甚至眯上一小觉。

   烧饭真这么自在吗?你想那年头有啥吃的。饭不是高粱米就是小米,菜冬天大白菜、萝卜和土豆,春天只剩土豆,到了夏天和秋天才多点花样,都是自己种的,随手可得的白菜、角瓜、豆角、黄瓜、茄子和南瓜。 

  再说做法也简单,每顿饭总是一个单样的菜,白菜就是白菜,萝卜就是萝卜,放点豆油一炒,加点盐一煮就成了。

   至于吃相,人手一个大碗,自己从锅里盛饭,从大盆里盛菜,没有饭桌凳子,各自端只大腕走哪吃哪。女生们讲究,时常进了寝室坐在炕沿上细嚼慢咽。吃相马虎有一个好处,每次洗碗只有十二只。

   当然,烧饭要尽点心思。好比米一定淘干净,火头要控制好。大话心急,周红反应慢,一不小心会出杰作,把饭烧焦了。

   烧饭应该很有成就感。里里外外忙完了,饭喷香,菜满盆,看着收工回来的人饿狼般地扑向饭菜,你的劳动成果立马呈现。

    烧饭还要点创意。 第三年我在锅底平缓的朝鲜族锅里先将萝卜丝炒成三分熟,加盐后均匀地铺在锅底,再均匀地铺上小米,不用添水小火再煮,发明了萝卜丝菜饭。这饭焖得透,没有锅巴,饭菜合一,浓香可口大受欢迎。

   第二年我们分到很多土豆,菜窖装满没地方放,我想了个办法在朝南的山坡上挖个一米多深的坑,下面铺一层高粱秆把土豆倒在里面,上面铺两层成捆的高粱杆后填回所有挖出来的土堆成一个土包。开春后挖开一看,土豆个个完好无损。

   毕竟民以食为天,毕竟吃穿住行中吃排第一,集体户厨房里的鼓风机一摇咯噜噜,咯噜噜,那是每天都要奏响的乐章。

                        三十五  咸鱼干

   夏天的小风轻轻吹来,集体户人端个大碗站在北门外吃饭。骆驼用筷子接二连三地往嘴里拨饭,鼓个腮帮子反复嚼。 外婆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世豪吃饭一嚼两咽三下肚,好像流水线。大话边吃边走,小狗哈罗步步跟随,他用筷子一拨半碗饭落地,哈罗高兴了。带鱼边吃边嘟囔,说是角瓜为啥越来越没味道?

   邮递员骑车准时来到,世豪接到一个旧布缝成的小包裹。他将饭碗往窗框上一放,签字收货,随即拆开包裹从里面抽两条咸鱼干和一封信。顿时,众人的眼光被吸引过去。

  带鱼发话:“两条鱼像活的一样。”

  外婆接着:“带鱼见到了难兄难弟。”

  带鱼探讨:“好象是鲥鱼?”

  骆驼驳斥:“搞七廿三,带鱼不认得黄鱼。”

  大话凑近拿起一条鱼干送到鼻子前吸了一口长气长叹道:“香啊!”于是几个男生凑上来闻香味,有人问这鱼哪能个吃法,带鱼说好像直接就可以吃,我也随口而出可以吃,可一时讲不出理由。

    大话已经动手,从鱼肚子下撕下一小条肉来扔进嘴里。众人的目光聚焦到大话的嘴上。 这时世豪才从打开的信纸上抬起头来,全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事情。

  “赞啊!”大话嚼到一半大声呼道,然后继续咀嚼。

  “啊?”世豪诧异了:“信里讲要隔水蒸了再吃。”

   诧异也好,懊恼也罢,世豪兄你来迟了。这是一股势不可抵挡的力量,于是世豪笑呵呵地也从鱼身上撕下一条肉来,等于在说兄弟们请吧。这一下热闹了,鲜啊、香呀、灵呀,赞不绝口,不一会儿两条鱼变成了骨头架。

   女生们不单没有参加这次集体行动,反而在边上叽里咕噜地嘲讽。带鱼憋不了:“错过这个机会,侬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嘎好的味道了。”

   时光飞逝二十年后的一天我陪一位客人去一个正宗的海滨海货市场选购咸鱼。那个摊主向我俩兜售半天,我突然问道可以尝一尝吗,此言一出,摊主和我的客人都吃了一惊,连我自己没法解释为什么会这么问,别人哪能明白此问的出处啊。

                       三十六  破鞋烂裤

  推开一道有点歪斜的木门,世豪、乐勇和我踏进大队部供销社,一眼瞧见墙边那堆土黄色的旧军用大头鞋,正是我们所求。

  下乡才两个月,集体户上山砍柴,乐勇把鞋绑子砍个大口,我的鞋底被削尖的梢条茬戳穿了多次。眼下春耕,没完没了地在垄沟里穿行,鞋底和鞋面又被黄豆茬和高粱茬捅破桶烂。 眼看着鞋子按这个速度坏掉,这怎么办?所以一听说有处理的军用大头鞋五毛钱一双,还不立即行动。

   我们三个蹲在地上看货,全牛皮、羊毛里子和双层牛皮底。捡来捡去后三人各挂一双正宗的军用大头鞋,春风得意地渡出了供销社。

   第二天早上三位同步武装上新获的军用品, 跨着大步往地头走。 我种玉米,跟在老牛后面点种,几个时辰下来感到脚下越来越沉。田头歇气时把鞋脱了用手掂掂确实很沉。掌犁的老张他曾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看了我的鞋呵呵一笑,问道这鞋好用吗?晚上,一条炕上我们三个一讲起鞋来,不料全是些不中听的,太重、脚疼、捂汗和脚臭什么的。

   第二天我还是穿它走垄沟,走着走着脚后跟被扎了一下,脱鞋检査不好了,鞋底冒出一颗从上钉下去的铁钉。接下来的几天我拔出了好几颗这样的铁钉,再接下来那只鞋的后跟晃动起来,用手一拽后跟掉了。

   这鞋没法穿了。晚上世豪从自己带来的工具箱里翻出鎯头、钳子、铁钉和铁砧帮我修鞋。我们三人一探讨,认定我不应该拔钉子,应该再多钉钉子。于是随即选出十来颗长钉,从鞋壳子里猛钉下去。

   五月说热就热, 脱了棉袄便穿单衣,于是这羊毛里子的大头鞋没法再穿了。换上单鞋后才体会到那个轻松和愉快。这个无用的破大头鞋被我扔到墙角的箱架子底下。

  说来到了冬天,整日猫冬在家忽有一日要去刨粪,我想起了这双大头鞋。鞋拽了出来再次穿上,冰天雪地里刨粪身子暖了脚底还是冰凉,原来缺少一双鞋垫。我果断地毁了一条破裤缝成一对厚厚的鞋垫垫上,再刨粪脚底果然暖了。

  第二年春耕社员多穿棉胶鞋,我也买了一双。穿上它又轻又暖,大头鞋又被扔到墙角的箱架子底下。

   春耕过后我的两条外裤破得不成样了,摊在炕上让我左右为难。左边一条蓝裤,裤腿上本来就有一个口子,那是下乡头些天砍柴刮的,用伤膏药胶布从裤筒里粘上那个口子,胶布不粘了又用针缝上,后来不知怎么裤脚上也刮了个直角口子,剪了一块白布贴在里面用针缝上,外面露白的地方用蓝墨水涂一涂。现在,这条蓝裤子的两个膝盖都烂了,怎么办?

   右边一条灰裤,昨天坐在地上歇气后站起,斯拉一声后屁股扯个大口。这不能怪我不小心,布本来就脆了,一捅就破一撕就开。怎么办?

   我愁的不是补不补而是怎么补。扯一条裤去补另一条肯定不行。裤子易破不如扯件上衣来补,主意一定翻出一件最破的上衣,一分为二扯了,补上了两条裤子。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两条补过的裤子又烂了,是补还是扔? 一个念头忽然闪现,早上打黄烟裤子常被露水湿透,若能把这两条破裤合二为一缝成一条挡水的黄烟的专用裤多好呀。

   有此创意,一条破烂直接塞进另一条里,用粗针粗线在两条合并后的裤腰、裤裆和裤口上缝几针,于是一条膝盖和屁股上有四五层破布组成的专用挡水裤诞生了。尽管它死沉,实践证明确实管。对付破衣烂裤我自鸣得意,一会儿一分为二,一会儿合二为一,简直成了哲学家。

   下乡第三年,原本时髦光鲜的上海知青比山沟里的朝鲜族老乡都不讲究,一身破烂很光荣。但是光荣归光荣,白天修地球,晚上还要修破烂,不管男生女生都要自己动手。一天带鱼游到我们寝室,见我们三个都在收拾破烂,说是抗大精神大放光芒,人家是纺纱织布,你们是缝缝补补。下图有裤为证,上衣是我拍照时临时套上的唯一件保护下来没破的军装,而破裤是每天穿的。

                  

   第三年末我被招工进厂,临走前收拾行李翻来翻去只剩一条咔叽布军裤没有补丁,破鞋破衣破裤大丰收。走的那天我只留下记忆,将破烂全扔。        

                         三十七  洗衣

  洗衣的印象慢慢展开,恍惚中集体户有人肩挑对水桶,手拎个脸盆来到水井边。井在村口东头的斜坡上,上坡是一片墨绿色的松林,泉水从石头垒成的一米来深井边溢出,下坡一片鲜亮的水草。

  秋天阳光明媚正是洗衣的好时光。或许空闲,或许无聊,或许有意,朱洵去洗衣带鱼也游去,老虫敏于观察马上起个小哄。马美玲去了我也跟去,一来可帮着从井里提水,二来边洗衣服边可以说说话, 回来时我挑水,她可以帮我端衣服。当然男生去洗衣服女生也会跟进,岂止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更何况心里更美。

  夏天看到阿玛尼(大妈)洗衣用木杵来打,我也找了根木棒草草收拾后学样来打。一下,两下,三下,耳边似乎响起了洗衣歌的节奏:出打、出打、出打,阿拉哈斯。出打、出打、出打,阿拉哈斯。甚至还能跟着节奏无声地哼上几句唱词:“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军民本是一家人,帮咱红军洗呀洗衣裳。”衣服算是洗完了,可是一晒衣服大事不妙,无端端地生出好多新窟窿,后悔莫及呀。

  冬天洗衣绝非泉水那样温情脉脉。水井四周冰封雪盖,洗衣时手一离开桶里的泉水就会冻得生疼,洗过的衣服扔在干盆里即刻冻成“铁皮”。一次我洗了一阵后两脚被死死地冻在冰上,好不容易拔起一只脚,再拔另一只脚时用力过猛一出溜摔个四脚朝天。有了教训后变得聪明起来,再站在冰上洗衣两只脚不时地挪动,就像小时候上体育课做原地踏步。

  衣服总是要洗的,女生勤快而男生就不好说了。我不以穿了多长时间来定洗衣,脏得看不过去了才去洗。下乡时我带了两条肥皂,用了三年还有剩的。

  有人会问这不很脏吗?脏不脏要看时态和心态。那时没啥油水衣襟不会发光,天空没有灰尘领子不会发黑,裤腿粘了烂泥过会儿自个儿会掉,出点汗也算不了什么怪味。那年头没荤菜连拉屎都不臭,衣服还会臭吗?再说新衣服洗洗有情可原,旧衣服破衣服洗它干嘛?真要洗都能洗零碎了。

  不但洗衣不勤快,洗头洗脚也能免则免,至于洗澡更别想了。除去大夏天难得去水库游个把次泳,我乡下三年没洗过一次澡。理由很简单,集体户没澡盆。据说大明偷着在牛舍的大锅里穿着裤头洗澡结果被老乡撞见,说是那哪成啊,要是把锅台压塌了,还怎么煮豆饼喂牛呀。

  说来也好玩,二三十年后的我总是穿着白衬衫在城里四处奔波,晚上对着黑不溜秋的衣领叹气,为了保持白领的风度不得不日日换衫时时洗衣。   

                         三十八  过年  

  1971年冬天只有王大明回了贵州探望父母,其余十一人都留在山沟里。过年前后北风呼啸,雪卧狂野,村里村外不见人影。不知朝鲜族不大注重汉族的年,还是那个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和贫困,这座二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里没有一盏大红灯笼,没有一对迎春门联,没有杀猪宰牛,没有一点与往日不同的气氛。

  年三十晚上集体户也许特别地做了一锅大黄米饭,它比平日里的小米饭要糯软些。可是菜式不可能有新花样,因为菜窖里只有白菜、萝卜和土豆 。集体户插兄插妹们日日猫冬,天天团圆,这晚的团圆饭也不可能多出什么味道来。

  我早早地钻进被窝,那里比哪儿都暖和。慢慢地闭上眼睛却渐渐地见到了儿时的自己,也是年三十的晚上, 妈妈切着热气腾腾的肉片,一个小孩儿抬头盯着,妈妈捏了两片塞到他的嘴里 ……

  大年初一我照样起早,房间里也照样满窗冰凌满墙霜花,进厨房抄起水瓢往水缸里一捅,咔嚓一声破了薄冰,掏出水来倒入锅中,接着点火烧热水。 咕噜咕噜的鼓风机声打破了集体户里的宁静,世豪也起早惯了,来到厨房一看又回寝室戴上皮帽和手套,哐当一声担起铁皮水桶,用扁担头顶开大门挑水去了。这时乐勇也来充当伙头军,点着了另一侧灶头烧起泡饭。

  一会儿人多了起来,马美玲一蹦一跳进了厨房,见人就说新年好。骆驼在她的身后故意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问道:“侬为啥没穿新衣裳?”外婆假装挺身而出驳斥骆驼:“你不要欺负小姑娘。”老虫也来轧闹猛:“外婆你心好为啥不给压岁钱?”正说着哐当一声大门掀开,水桶先进人随后,世豪一脸冻得通红,帽檐上一层白霜,大家齐称辛苦了。

  这时从西走廊里传来大话的京腔:“朔分吹,林涛吼。”他端个脸盆跨着戏步走进厨房,舀上洗脸水挤上牙膏,待到牙刷提到嘴前时,那个峡谷震荡的拖腔还没唱完。大家开怀大笑而大话毫不理会。倒是带鱼活络起来,半唱半念:“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雪花儿那个飘,年来到噢噢噢。”“给带鱼扎红头绳喽。”骆驼一叫,大家跟着起哄。

   一群知青一时豪情万丈,远赴异族他乡战天斗地任劳任怨,没喝酒没抽烟,不见饺子汤圆,不沾半点腥味,大年初热闹一阵后各自退回寝室。毕竟寝室比厨房暖和。尽管一通嘻嘻哈哈,总有一种莫言的苍凉,这一天不好过,心头有道关口。

                          三十九 哈罗

  下乡几个月后刘牟买来一条棕黄色的短毛小狗,长嘴巴尖耳朵,高腿翘尾巴,跟社员家的狗不同。

  集体户人都围上来看,不爱说话的周红轻声说汪汪过来,带鱼说叫汪汪的太也多太土,启个洋气点的名字,大明便改叫道格(Dog)过来。道格是英语狗的发音。朱洵说道格发音卡在喉咙里喊不响。不知谁冒出一句哈罗(Hello)过来。哈罗是英文你好的意思。接下来你一句哈罗过来,他一句哈罗过来,小狗兴奋地在众人脚下跑来跑去,好象听懂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哈罗就这么叫开了。 

  哈罗的日子没有名字那么好,它没有自己的窝,晚上躺在走廊里或厨房的木台子下面。没有食盆,没有定餐,早上有剩饭或许还能吃上几口,中饭和晚饭要看谁的心情了。刘牟、大话常从饭碗里拔饭到地上喂哈罗。这也怪不了谁,大家都起早贪黑像牛一样地出工干活,哪顾得上一条狗。哈罗也知趣,不缠人不自作主张走进寝室,总是默默地卧在集体户的大门口。

  日子不好过哈罗还是长大了。十月的一天,集体户全体出动去公社开知青大会,哈罗破天荒地跟着大家一起走。刚出村口我想赶它回去,试了试不成。

  一路十八里哈罗跟到了朝阳川公社的电影院,我们进了里面它被堵在大门外。约半个多小时散会后随人流走出大门,大家正要寻找哈罗,它己经摇着尾巴跟在我们后面。接着我们自行安排要步行二十多里路去老头沟参观一个日伪时期埋葬煤矿工人的万人坑, 路过德新大队的沟口时,刘牟赶哈罗上了回集体户的路让它自己回去,哈罗走出去十几米停在那里,转身望着渐渐远处的我们。

  我担心哈罗不认识剩下的十五里回路,退回去带着哈罗往回德兴沟的路上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然后弯腰用手去推哈罗的屁股让它自己往前走。它似乎明白了,独自往前走了一小段后又转过头站在那里望我。我只能转身去追集体户人,等我再回头看哈罗,哈罗没影了。

  那天天黑时才回到队里,大家都在担心哈罗是不是回家了。我们一踏进集体户门,哈罗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在厨房和走廊里走来走去,然后无声无息地卧到了木台子底下。哈罗一定很委屈,它一片衷心跟随主人却被无情地赶回独自回家。这天晚上开饭时大家都夸哈罗聪明,哈罗额外地得到了一顿饱餐。

  第一年冬天集体户人都回上海探亲,开春时一齐返回,人到集体户门口见到了分手三个月的哈罗,大家一阵子哈罗哈罗地呼唤,可是哈罗还是高兴不起来。哈罗委托给对门的老刘家照看,不知它怎样熬过了这个寒冬。毕竟主人重返,哈罗不单一连饱餐了几天,还尝到了天仙般的上海奶油饼干。

  哈罗和集体户人一样默默无闻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第三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生产队长和一些社员来到了集体户门口,说是哈罗咬伤了富农的女儿。 

   哈罗对外人是有点凶,但是怎么会咬人呢?原来,刚搬来不久的富农家的女儿自个儿闯进了集体户的菜园子。可是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队长要求先把哈罗栓起来,接着又说咬人的狗一定要杀掉,这是村里的规矩。集体户反对声四起,后来哈罗不见了。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哈罗被一个路过的打野鸡的猎人带走了,可与集体户人一谈起此事他们说得一清二楚,哈罗被队里人吊死了,还被他们吃了。

  我宁愿保留自己的记忆,管它是对是错。 哈罗很愤怒,咬人是保护它的家园。哈罗很冤枉,富农的女儿没得狂犬病。哈罗很悲惨,跟知青同命。

                           四十 告别 

  下乡第二年,刘牟调到大队去开红旗牌履带拖拉机,经常到外面出工。朱洵和带鱼当上了大队小学的代课老师,当别人拎把锄头往地头小路走的时候,他俩夹个课本朝大队的大路上走。祖康被抽调到县文工团工作,几个月后准备提拔为副团长,结果政审时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两个莫须有的黑锅,一个是他的祖父变成了逃亡地主,另一个是上海五十八中学来函说该人可能涉嫌打砸抢。于是他不但提干不成,反而退回了生产队。第二年冬天,集体户除了大明回贵阳探望父母,其余人都守在小山沟里。那是一个寒冷郁闷和漫长的冬天,现实告诉了一切。

  第三年开春后马美玲参加大队民兵集训,没到结束就退了回来。春耕开始后大家天天出工她却好几天没出门。 她去大队卫生所看病怀疑得了肝炎。于是朱洵陪她去了延吉市医院,三四天后朱洵独自回到集体户,说是马美玲确诊为急性黄疸型肝炎住院了。她拿了些用品第二天又回了医院。很多天没有她俩的消息,集体户就派人去医院探望。隔些天我从厨房到鸡窝搜到十来只鸡蛋,随身带上先到朝阳川,再换乘火车到了延吉市,最终在一家医院的一间拥挤的病房里见到了马美玲和朱洵。马美玲坐在病床边脸色蜡黄神情呆板,带着勉强的笑容说是医生告诉她要是再晚来一点,死了都有可能。一个月后马美玲出院,随即回上海养病,大家深为震惊。

  夏天时我被通知去公社做体检,参加一个铜矿的招工。医生量了我的身高、体重和视力,又被反复测量血压。几天后有了结果,因体检不及格没被录取,白白浪费了集体户第一个正式招工的名额。

  第三个冬天又来了,除了大明回家探亲和仍在上海养病的马美玲外,我们十位插兄插妹仍然留困在集体户。这是一个无奈的年代,说的好听知识青年胸怀大志坚守岗位。说得难听你就是农民一个,听天由命吧。

  年底时公社突然下了招工指标,傅金贤去延边造纸厂当老师,周红、刘牟和我去吉林市吉林省炼油厂当工人。

  真的要走了,要告别生活了三年的集体户,我激动到想写一首诗可是不知怎么写。站在寝室透过玻璃窗远望对面白雪覆盖的山岗,窗上的冰凌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晶莹如花的冰凌就像我们曾经的理想,我最年轻最幸运,最早地跳出了小山沟。

  后来,祖康也得了肝炎,老虫得了心脏病和胃出血,乐勇的身体彻底垮了。朱洵、带鱼、祖康、先后被抽调上学,朱世豪和马美玲先后担任过一队的队长,老虫和乐勇病退回了上海,德兴三队集体户合并到德行一队集体户,合并后的一队集体户接到了上海市政府特别赠送给德兴三队集体户的一台手扶拖拉机。后来世豪抽调去县政府工作,坚持了七年的马美玲和坚持了八年大明也抽调去上学。八年呀,抗战都胜利了。一九七七年我们集体户的人全都走了。后来的后来,呜呼哀哉,曾经天天睡在我左边的炕友乐勇因肝病不到五十过世了,睡在我右边的炕友世豪因肝病六十刚过也过世了。 

  然而那时的一九七二年年初,我们四个真的走了。那是踏在别人肩膀上走的,留给没走的人深重的伤痛和无边的阴影,冬天变得更加寒冷和漫长。

  时隔三十年后的2003年我特意回延边看看,出了朝阳川火车站就有出租车司机来问去哪儿,我说德兴大队,他一招手让我上车。车一路飞驰五六分钟到了大队部,我叫停车司机却说还可以直接开到三队。我还是下了车,顺着当年第一次进村的小路往西走。山岗河川田野还在,然而村庄面目全非。

             

   我心跳砰砰地按着空间推理找到了两座相邻的老房子,小的正是小老张家,茅草土墙还在,只是人去屋空,门窗全毁。

             

  大的像集体户,不过房子有点歪,门窗变了,青瓦换红。一瞬间我回到了当年,神情恍惚地伸手去拉集体户那扇朝南的大门,门怎么锁了?

             

  “你找谁呀?”身后突然有位中年妇女人问道,我顿时清醒过来,赶紧解释自己是当年的上海知青现在回来看看。她摸出钥匙打开门锁请我进去,房子里面的结构都变了。她说她家是从黑龙江迁来的,这房子是花钱买的。她也知道这里曾是知青的集体户,她提到前些年有长春市来的知青到她家看过。

   经她介绍我去了汉族老刘儿子的家,老刘儿子当了生产队长凑巧外出,他买了集体户隔壁会计家的宅基地新盖了砖瓦房,老刘的老婆和女儿恰好在家。老刘的老婆已经不记事了,女儿与我还能彼认出。 彼此聊了才知老刘多年前已经去世,村里原来的住户只留他一家,大多迁去了和龙县农村,也有进城住的。现在村里的全部住户都外来的汉族。

   离别时我特意登上村口北坡去看看我们曾经砍过柴和移种下落叶松苗的那片松林,不料被砍得一派狼藉,惨不忍睹。

                     落笔到此集体户的各位浮现在眼前:

              李祖康,沙漠之舟任重道远,在我进厂前为我办好入团手续。

              戴一鲲,海阔天空性情中鱼,请我在朝阳川小店里美餐一顿。

              王大明,慈善为怀笑纳百川,用军用水壶闷汽水请大家品尝。

              朱   洵,窈窕淑女苦口婆心,描述过不远将来的文学和艺术。

              周   红,书香门第深藏不露,某天在延边日报刊出一组诗歌。

              马美玲,本已清纯还作甜美,搞得男生们七荤八素云里雾里。

              张秋林,火眼金睛言简意赅,提醒大家绝不要轻信那些鬼话。

              刘   牟,心有灵犀游刃有余,开隆隆拖拉机,拉咿呀小提琴。

              傅金贤,造反有理粗中有细,讲侦探故事,给村里姑娘针灸。

              朱世豪,赤胆的衷心铁打的汉,经风雨变幻,担天下之重任。

              乐   勇,循规蹈矩,与世无争,慢条斯理教我和世豪下围棋。          

              还有我自己,排骨一个多亏各位的关照,怀念永远的集体户。

             

                         悼念逝去的青春,它就像白雪松林里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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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阿华的博客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d2013' 的评论 : 谢谢你的支持!
悠悠信步 回复 悄悄话 是不是因为挣扎在生存线上,十几个人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私欲?
阿华的博客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yixing' 的评论 : 谢谢你的好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xiaoge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好看
md2013 回复 悄悄话 一口气看完了写得太好了非常感谢
yixing 回复 悄悄话 字里行间,酸甜苦辣,磨难人生,历历在目,回首以往,悲喜交加,细嚼慢咽,回味无穷。
Redcheetah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林海平兔 回复 悄悄话
大爱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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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冇醉 回复 悄悄话 太长,没看完,分四次发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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