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闲话
初春之时,一日与客品茗闲谈,言及儒释道三家异同。余曰,儒道释三家,博大精深,奥妙深邃,著述浩如烟海,穷吾辈毕生之时力,尚难窥九牛之一毛,岂可妄言异同哉?
客曰:诚如子言。吾观古今士子,非尊儒则学道,非学道则礼佛,吾华之文化思想,政教民风,受三家影响之深广,自不待言。即穷乡僻壤目不识丁之野夫农妇,鲜有不受濡染者。然渊远流长,门派林立,卷帙繁杂,众说纷纭,令人难撷要领,不辩真伪,何不试辨其异同,以见其精髓耶?
余笑曰:君之责我也重矣!欲驱蝼蚁而负泰山欤?老庄孔孟,释迦牟尼,皆有大根基、大领悟、大智慧、大慈悲,千古称圣,万代师表。察自然之态,究天人之变,指点迷津,引渡苦海。几千年来,学者信徒若恒河沙数,又有几人能领其万一,得其精髓耶?
客曰:是也,是也。众人谈儒论道,著书立说,洋洋洒洒,连篇累牍,岂皆得圣人之真传乎?我等亦置喙一二,以解春困,又有何妨?
余曰:既如此,且陪子闲话一番。幸无外人,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耳。
余啜茶稍默,曰:夫三家始创者之初衷,恐难揣度确凿矣。然据其流传典要观之,当皆以仁爱悲悯之心,求谐和圆融之境,以达匡世救民之愿也。察其要旨,殊途同归。至后世学者,承袭前代经籍,依据当时情形,参照各方见解,增添自家诠释,天长日久,遂成流派。虽支系甚繁,理念不一,却亦有可寻之主脉。以吾浅陋之见,虽有千差万别,然无外乎“世道人心”四字也。概言之,皆以世道为本,人心为源,欲溯本求源,拯世济民也。
因世多灾劫,民罹苦难,意欲救之,何为良方?儒家倡入世,重修品养德,以求建功立业;道家取避世,重修身养性,以求保育天真;释家宣出世,重修行养心,以求觉悟圆融。儒尚立我,主旨为经世致用,行仁施义;道尚全我,主旨为清心寡欲,效法自然;释尚无我,主旨为去贪绝痴,明真了义。
夫善学儒者,则敦良中正,匡世济民;善学道者,则灵通飘逸,益寿延年;善学佛者,则慈悲祥和,施惠播爱。世有不善学者,学儒则失之迂腐呆滞,无补于世;学道则失之虚妄颓废,无益于己;学佛则失之枯寂迷昧,无助于慧。若能以释家之悲悯,道家之通达,儒家之弘毅,求众生平等、天人合一、世界大同之境界,则天下庶几乎?
然观后世之流传,多见乖其本源也。皓首穷经,枯受孤灯。更有大盗巨孽,窃儒释道之名,立教派以网罗徒众,幻符咒以迷蒙心智,定严规以供其驱使。妄言受命于天,弥勒再世,大仙临凡,神乎其神,不过冀于混乱中取天下,借众力以逞私欲耳。
自西汉以降,称王称帝者,多以儒为表,以法为里,偶及老庄,假权术以施政耳。后汉之季,佛学东渐,则又添一方便法门也。然无外乎择选各家之瑕疵,为我保权位之所用。倡礼仪以限民行,号忠义以规民步,标清正以吊民望,立苛法以压民愿,张虚无以丧民志,设幻局以迷民性,愚民贫民弱民分民辱民欺民,盖令易驭控而求治稳耳。
两千余年,三家潮起潮落,鱼龙混杂,众说纷纭,门派林立。或断章取义,或考僻索幽。善之者抱残守阙,视为私家秘方;恶之者全盘否定,必欲一棍打死。虽同一族群,同一宗派,亦有相互攻讦,争名夺利,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者也。呜乎,几不知儒释道之本旨为何本义为何矣!唯期大贤出世,披沙沥金,集各家之精华,融现代之文明,则华夏幸甚,世界幸甚矣!
至于今日或活跃于堂庙广衢,或隐迹于街头巷尾,龌龊奸邪之徒,巧言令色以盗名欺世,道貌岸然而心怀鬼胎;打圣贤之旗号,干蒙骗之勾当;以国学之名目,弄鬼魅之伎俩;妄称大师,胡言悟道,骗财骗色,祸世殃民,则更不堪论之矣。
客拂掌大笑曰:妙哉此论!痛快淋漓,可谓廓清迷雾,顿开茅塞,豁然清朗矣。
余戏之曰:君不记墨子《所染》之言乎?我等混迹红尘,染苍染黄,早非白绢,又谈何清朗也。前日偶有所思,草拟八句,恰好为君一诵,敬请哂正。
读《所染》偶思
白丝尤易染苍黄,懵懂听人论短长。
千古经书多缥缈,九州世路每微茫。
儒巾慷慨申仁义,纱帽堂皇立法章。
巷口王婆瓜自卖,欲知滋味待亲尝。
客起身笑曰:且莫管它苍也黄也,今日与言畅快,须共一醉也。
庚辰初春雨水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