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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小说:活活

(2004-10-30 03:16:58) 下一个

   

高芸香

事情往往是这样,设想得天花乱坠,落实得枝叶飘零。追求者的心思和被追求者并不相符,热恋的人和热恋的时机也很难吻合。正如扬花的高粱遇上了瓢泼大雨,即将成熟的大麦出现倒伏一样。要不老百姓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西方人干脆把命运交给了上帝。

陆文景和吴长红在街心的井栏边分手时,早已夜深人静。可她心中仍萦绕着纷繁的情感的牵挂,不忍分别。两人谈心的次数越多,也越不满足。酷爱文学作品《青春之歌》、《草原烽火》、《创业史》的陆文景,总是渴望听些甜软的滋养心田的话语。渴望得到恋人的欣赏和夸赞。然而民兵连长吴长红对她谈的却往往是国家的前途呀、村里阶级斗争的形势呀、青年突击队的垦荒任务呀,尽是些与他(她)俩的恋情不沾边儿的话题。于是陆文景便嘟了嘴扯着吴长红的衣襟不肯撒手。并且,就象顽童一般用吴长红送给她的火药子绕着他身前身后地摆。摇下一圈儿火星和满鼻的艾蒿香味。

“当心!村巷里有柴禾!”吴长红警告陆文景道。夜风吹来,把一溜火星送得很远。陆文景的视线被火星引到了天际银河系中,心思悠远得很。是一个寒噤把她拽回了现实,她情不自禁把身上的白布小褂儿往紧裹一裹,。随口道:“一张嘴就是严重警告!”

“想听什么?”吴长红笑了。

“你,你到底喜欢人家什么?”陆文景娇嗔道。

“四年前,我二哥送我去县城验兵,恰巧你和几个女生去县一中上学,路过滹沱河时,河水滚滚滔滔,你相跟的那几个女生,包括陆慧慧都犹犹疑疑,东张西望,希望有渡河的来背。你却果断地高卷了裤脚,号召她们一起下水。我二哥当时就望着你的背影说:‘那是个好苗苗……’。”吴长红认真地描述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美好记忆。“当时,望着你那奋力划动波涛的双腿,我心里就扑楞楞的,压不住满心的喜欢。”

“去去——。这件事你都说过好几次了!”陆文景扭着又粗又黑的短刷子小辫儿,别转了身说。尽管长红的表白已经象春风吹鼓了欢爱的风帆,热恋的姑娘还觉得欠缺。陆文景在街上写黑板报,有文化的老先生都夸她字写得好;陆文景在舞台上演李铁梅阿庆嫂,大姑娘小媳妇都夸她的扮相,真是赛过县剧团的A角了;邻村的驻军里来了医疗队,培训青年人学针灸,陆文景学得最快;春节时家家户户革命化,街门上贴大红的忠字,窗户上贴领袖像、东方红太阳升,哪儿来的纸样子?都是陆文景的临摹和创造……。除了勇敢,陆文景的专长和优点多着呢!吴长红怎么就不会讲“政治觉悟高、心灵手巧、文武双全、秀外慧中、无师自通”这些女娃们爱听的好词儿呢!你当过兵的人,握惯了钢枪,不会亲吻,不会抚摸,不会在动作上表达感情,难道就不会用一句柔软的话来暖暖人心?说不出口也罢,你写呀。更可笑的是陆文景曾示意他给她写一封求爱的短信,吴长红竟然写了这么几个大字:下定决心,早日完婚!

陆文景看罢又笑又气,就不加思索回复道:

抓革命,促生产。咱俩的婚事再拖几年!

陆文景本来是气话,想激一激他,让他着急,让他失态。谁知这吴长红倒当了真,再不提早日完婚的话了。

“木头人!”陆文景在心里埋怨道。

这时,吴长红看见陆文景手里的火药子暗淡无光,就举到自己唇边替她吹。火星一乍一乍地映出他英武的脸。陆文景在暗夜里打量着吴长红硕长的身躯,心湖又荡起一圈圈涟漪般的轻柔和感动。——这火药子是吴长红精选了南坡的革命蒿(这革命蒿是吴长红的二哥吴长方给艾蒿起的别名,因为它对蚊虫杀伤力强。吴长红的二哥在“四清”运动后就接任了村支书,现在又改称革委主任,在村里一言九鼎。所以他叫革命蒿,大家便跟着叫。),忙中偷闲割下辫好并晾干,送给她暗夜中照明和防蚊子侵袭的。于是,夏夜的每一次约会,他(她)俩的漫步和谈心总是伴随着火星的别拔声响和革命蒿的幽香。这火星的闪烁便是爱情的照耀,这香烟的悠长飘袅便是爱情的缠绕了。各人的爱有各人的表现形式,面对的是梁生宝,你不可能得到卢嘉川式的关爱!陆文景本来是吴庄第一个聪慧敏感、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自然会感悟爱情的细节。——细节虽小,但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辉。知道他爱自己铁心铁意也就够了,又何必照着书本上的完人标准去苛求呢?陆文景常常陷入空落无依的不满足和责备自己过分苛刻的矛盾中。这对恋人从小学到高小都是同校的同学。吴长红比陆文景大两岁,高两个年级。但因为男的身板儿英武,女的灵巧秀气,都被吸收到校文艺演出队里。小时候一起打腰鼓,男一行女一行,二列纵队;男女两两相对,吴长红总是对着陆文景。吴长红的头上包块白毛巾,陆文景的腰里吊个红腰鼓。吴长红双手握铜镲,陆文景手里拿鼓槌。只要带队的老师喊“预备——起!”,吴长红和陆文景便“咚咚嚓、咚咚嚓,”拍打得有情有致。俩个妙令男女,你看我,我看你,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步调的一致、韵律的和谐、男女穿插时的呼应,常叫老师选为楷模,给大家作示范。五九年全国上下“除四害”时,他(她)俩又同台演过“兄妹灭蝇”。六三年在学雷锋活动中两人又都当过“红旗手”。男女彼此的钦慕其实在孩提时代就产生,只是当时所受的教育让他(她)们把这种相爱相悦视为罪过,因此,从初涉情爱后他(她)俩所展示于外人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十分地疏远。但是,只要遥遥地一望,脚底下一怔,满世界都是他(她)的人。俩人就这么牵一牵视线,无端会心慌害怕,却愉快一整天。男欢女悦不用教,心一慌脸一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直到吴长红参军三年后复员回来,陆文景中学毕业后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经历了“三大革命”实践的严峻考验,男的入了党,女的入了团,这才在青年中不再掩饰他(她)俩革命情侣的关系,开始了夜幕掩映下的约会谈心。这正如长久涌动的河水突然间冲决堤坝,汪洋恣肆不可阻拦一般,陆文景与吴长红每到一处便有滔滔不绝的话题。她讲她们上初中时的饥饿,讲一个外地的男生怎样偷了学生灶的窝头,又怎样被老师和同学从火车站押解回来。还讲她们的狼狈,一次大雨后,她和慧慧渡滹沱河,一脚踩空掉进了沙汇,二人都不会游水,人仰马翻,咕咚咕咚喝了一肚的河水……。她的讲述总是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然而,长红则不同,他所讲的往往就贴近了政治,贴近了原则。他不是回顾学生时代怎样评“三好”领奖状,就是畅谈在部队时的辉煌、全国人民向解放军学习的光荣,要么就谈理想谈未来……。起初陆文景对吴长红所谈的内容还觉得崇高而新鲜,后来总是这一套,这多情才女就感觉大而无当、不着边际了。每到分手时,陆文景收获热恋的果实时,总觉得自己象拉着空网的渔翁,意犹未尽。她总是想:别人的恋爱也是这样么?好在吴长红总是顺着陆文景的意,你说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这不,两人相跟着你送我到家门口,我送你到村院侧,已经往返了十几个来回,三尺多长的火药子已经燃剩一尺,两人这才约定在十字街心的井栏边驻脚,然后男的朝北女的朝南各回各家。可是,还未转身、陆文景又提出临别前各人说一句体己话相赠。吴长红不假思索道:“明天突击队下河滩垦荒前,我一早就替你找张好使的锹!”

陆文景本来想趁月黑人静把唇附上吴长红耳边,说“让艾蒿带着我的气息伴你做个好梦,愿美梦成真!”一听吴长红的赠言又是关于“突击队”和“锹”的大实话,便索然寡味,没了兴致,转身就朝自己家里走。

夜风袭来,身上一阵儿比一阵儿冷。火药子燃到根部,因艾蒿再不蓬松,竟悄无声息地灭了。陆文景便摸着黑一阵急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发现邻居家的街门咯噔一声,一个黑影儿闪身进去,极象好友慧慧。陆文景好不诧异,站下来前后左右眺望,空巷里夜色朦胧,并无男性踪影。可见慧慧并不是赴什么约会。想起前几天慧慧还羡慕地对她说:“快别不知足了。吴长红要人有人,要家庭有家庭。你可是用精华筛子滤出来的哩。本人有参军的资历,又是党员、能文能武。大哥吴长东是省城的工人,二哥吴长方是村里的革委主任。吴长红虽然过继给伯伯家,伯伯也是老贫农,一家子东方红,照得吴庄红彤彤。这样的没有一丁点儿污点儿的革命家庭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这真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陆文景与吴长红恋爱只是基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基础,并没有太多的各方各面的考核和算计,回味陆慧慧这一番话,陆文景真觉得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陆文景还在睡梦中,隔壁的慧慧就在她街门口擂门,喊文景出工。慧慧的喊声还没落定,大队的高音喇叭也响了起来,噗噗几声后,便是吴长红的二哥吴长方的喊声:“下河滩的青年突击队员们,现在、马上、立刻到十字街井栏边集合,整队!……”紧接着又是饲养员吴天保砸铁轨的声音。——生产队的隔壁是饲养处,饲养处大院的南边有棵歪脖子老榆树,歪脖子上吊着二尺长的一截铁轨。抗日时期,有了紧急军情是吴天保的爹用锤来砸,如今紧急集合时,便是由饲养员吴天保来使锤。陆文景听到钟声就象接到军情一般,一翻身爬起来,一骨碌蹦到地下。朝窗外看看,八月的黎明太阳还没有出,家中的物件需眨巴半天眼才依稀可辨。陆文景的第一件事是往兜里塞小红语录本儿,第二件事是系好军绿腰带。——自从下河滩垦荒以来,她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必带的物件总是放在手边。陆文景的娘脸色蜡黄,病歪歪的,但见女儿风风火火着急的样子,把腰带又结下那么紧,就一边捂着自己的肚一边给她端饭,一边还磨磨叨叨:“结下那样紧咋放饭?晚上不能早点儿回家早点儿睡?——娘身体不好,你爹是一遇点事儿就跑肚,你再把身体弄坏,一家子就完了。”陆文景的爹陆富堂则是在院里的磨石上替女儿磨锹,噌噌的响声碜得人耳朵疼。直到陆文景说“快告诉慧慧先走一步,点名时替我喊一声‘到’”,老富堂才想起该给女儿的好友开门。

然而门口早不见慧慧的踪影。只见门槛上放着个纸条儿,上面草草写道:“文景,快!我先走一步。”

陆文景正喝下口滚烫的米汤,米汤热辣辣地穿过食道进入胃里,烧出两眼生泪;她爹递来这小条儿,文景一看就急忙放下碗,掏出手绢儿来包了块玉茭窝头,夹在腋下,啪哩乒啦就朝十字街跑。她爹见她着急得忘了锹,追出来朝着女儿的背影喊:“锹!不拿锹了?”陆文景头也不回地摔给她爹句话“有人给借下了!”。

十字街口的井台上,民兵连长兼青年突击队长吴长红正点名。青年突击队队员们人人肩挎军用水壶,腰系军用帆布带,明晃晃的铁锨立在身体右侧,个个威风凛凛、英姿勃勃、整装待发。

陆文景不敢正视井台上训话的吴长红,象鼠窜般挤到陆慧慧身边儿,小声儿问:“替我喊‘到’了没?”慧慧身体挺得笔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长红,绷着脸儿摇了摇头。

陆文景见慧慧那故作严肃的样子,心中便老大地不高兴。因为青年突击队员赚高工分,中午还吃集体灶,所以纪律严明。点名时不在场的名下要打叉,两个叉扣一分工。累积十个叉就开除出队。开除出队后就只能随婶子大爷们去大田里劳动,挣普通工分了。这既与经济待遇相关,也关系着政治前景,你一旦被青年突击队除名,那就入团入党也没望儿了。所以要求上进的年轻人都想进青年突击队。但进青年突击队是有条件的,首先是贫下中农子弟,其次是直系亲属和社会关系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中农、上中农子弟,再其次是家庭出身虽然不太好,但本人的父母是革命干部和党员的,也可以加入。慧慧的娘是地主家庭出身,耳朵又炮打不通地聋,慧慧的姥姥又有病,慧慧是家中的长女,常常替她娘去送东送西,这种划不清界限的状况就弄得慧慧没有一点儿亮堂气了。慧慧本来不具备进入青年突击队的资格,还是陆文景看在同学加朋友这友谊的份儿上,在吴长红耳边说了慧慧无数的好话,吴长红又在他二哥吴长方那里据理力争,才把慧慧提拔进青年突击队。——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慧慧在“文革”前中学读书时就加入共青团,一直在要求进步靠近组织。家庭出身不能由她自己选择,追求光明却是她一贯的选择。划清划不清界限,不能看表面,慧慧有一次还与陆文景说看了红色娘子军很受感动,由南霸天联想到了她的老爷……。可进了青年突击队后,这慧慧的表现也太扎眼了。那天晚上收工回家时,暮色已笼罩了田野。挑了一天的河泥,人们累得都不想说话了。一个个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一路上只听见空箩筐和着扁担的呻吟。陆文景恨不得一步跌回家,撂下挑子就喝口水拨口饭躺上炕。晦气的是一进村口,她一脚踏进堆现屙的稀牛屎里。气得她一边擦脚一边骂:“真倒霉!回了家还得先清洗它呢!”谁也不曾想慧慧竟然俯下身来,拾根柴草棒儿,小心翼翼把那牛屎一点儿不剩地刮在锹里,又返身走出村口,一直送到村外的试验田里。就这件事,吴庄的团支书赵春玲大会讲了小会讲,还在高音喇叭上表扬慧慧思想境界高,把个陆文景倒比得一钱不值了。联系到今天早上的表现,慧慧倒真把自己当成布尔什维克了!陆文景便也平了脸儿,故意挺起胸脯昂扬地站在慧慧的前边儿。学过语录、宣过誓后,吴长红喊一声“向左转,齐步走!”,垦荒的队伍才踏着整齐的步伐出了村。“下定决心——”吴长红紧接着又用他那雄浑的男中音起了歌,大家便踏着露珠,穿过晨雾,一边唱一边向河滩挺进。一会儿,整齐的歌声中突然出现了叉音,队伍中出现了女孩的嬉笑声。而且,这嬉笑象传染病似的迅速蔓延。原来是团支书春玲发现她前面的红梅花屁股上吊着个小孩的屁帘似的东西。春玲好奇,俯身细看,发现是红梅花起得着急,腰带里结上了她娘贴身穿的红腰子。但红梅花唱歌投入,浑然不觉,依然高昂了头,一手扛锹,一手还认真地象军人般甩着。她娘那红腰子便跟着她的步伐也有节奏地一闪一闪的。春玲忍俊不禁,便让她身后的一位男队员看。那男队员是最爱插科打诨找寻笑料的,这一乐如获至宝,便把身子一斜,指点给他身后的陆文景和慧慧们看。文景本想上前提醒红梅花,却被那男队员和春玲挡住。低声呵斥她“急什么”。这样队伍就显得凌乱不堪。前面领队的吴长红发现纪律涣散,便威严地停下观看。见后面笑逐言开,十分恼火。喊个“立——定”,从前至后巡查一番。

“红梅花!”吴长红吆喝道,“出什么洋相!”

红梅花晕头涨脑不知所指。春玲这才将那红尾巴拽到她面前。红梅花一急,忙分辨道:“报告队长,我不是故意破坏。我起得早,想争第一。”

春玲便做好人,忙解劝道:“快别批评她了,说不定她娘正赤身裸体满世界找腰子哩。”

那喜欢恶作剧的男队员也找补了一句:“还以为腰子被一个好色的耗子精拉跑了呢。”

惹得突击队员们一阵哄笑。把红梅花羞得恨不能钻到地缝儿去。

“齐步——走!”吴长红一声断喝,那队伍再一次整齐划一,庄严肃穆起来。

吴庄是一个只有一千多人口、二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子。但因为南面和东面被山环抱、北边和西边被滹沱河环绕,背山面水,地理位置和自然风光不错,所以历朝历代都被所属辖区府衙重视。抗战时期,连日本鬼子还在村南设过据点哩。可是,因为山是石头山,没有树木没有植被,堪称穷山;河是泥沙河,一到雨季就涨水,河水跑马般裹了泥沙、裹了两岸的庄稼,水土流失严重,堪称恶水;因此,红旗公社就号召吴庄革命委员会向英雄的大寨人学习,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搞治山治水的生产斗争。造梯田向山坡要粮,战恶水向荒滩要粮,争当晋北农村的小大寨活典型。

来到河滩,确切地说,来到工地,吴长红才让突击队员们自由散开,解手的解手,喝水的喝水,小憩一会儿。

这时,河滩浓密的雾气遭遇了初升的太阳,才逐渐升腾、逃匿和瓦解,捉迷藏一般逃到了东山,变成了团团白云。因此这些青年男女们的头部便在红彤彤的朝阳的照耀之下,而下腿部和脚跟却仍在黎明的阴影之中。清新的空气、急行军后的振奋突然唤醒了在家中没来得及吃饭的女娃们的好胃口,她们便选择了河滩的被砍伐过的柳树墩作为自己的餐桌,并把新冒出来的柳条折下来作为桌布铺好,然后三三两两围拢来吃自己随身携带的早餐。而起得早的在家中吃过早饭的青年男女们,则在湿地的土壕边打斗嘻闹。大河滩里有了青年男女的点缀,突然就有了生气。尤其是女性,她们的动作,她们的声音,很快就融入自然,成为广袤河滩阴阳交割中的一景了。所谓早餐,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窝头和咸菜。有黄色玉茭面的,有褐色的玉茭面中掺了高粱面和其它杂面的。不过,饥饿时不管吃什么都是愉快的。所以,女娃们便一边吃一边象小鸟般叽叽喳喳告诉起来。

“哎呀,忘记带语录本了。”红梅花喷着饭渣子说。她突然站起来低头瞅着自身,原地转圈儿。一个女娃便打趣她道:“该带的不带,不该带的倒捎了来。”

大家会意一笑,目光便都集中到她刚才坐的红色坐垫上。因为那正是她用她娘的红腰子叠成的。她的邻座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那腰子上有个虱子在爬行,白白的虱卵密密麻麻地排在一个补丁的夹缝边。那邻座跟着就觉得浑身痒痒,叫周围人看她身上蹿没蹿上虱子。大家便吵吵嚷嚷转移了吃饭地点。并且七嘴八舌教红梅花灭虱子的办法。有说用开水烫的,有说用六六粉药的,还有说用一种象粉笔一样的新药,在内衣内裤上划道道的。那红梅花张开臂提了她娘的腰子远远地埋在一个枯树根底,跑过来对大家说:“瞧你们怕的,人家慧慧还常常到五保户家帮那聋老太捉虱子呢!”小个子红梅花指着远方的慧慧。她大约是为了消除自己的难堪,故意转移目标。这一招很管用,姑娘们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这时慧慧正把头埋在一位男青年的怀里,替他缀扣子。其余的小伙子见慧慧与那男青年亲昵和谐的样子,便大声调笑旁边的团支书春玲,说他们的裤裆破了,问她给不给缝补……

“嗨,捉虱子算什么?”另一个女青年嘴一撇说,“听说那聋老太病了,跑肚拉稀,她还为人家擦过屁股呢!”

“吃东西时别提这些!”陆文景没好气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制止她们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有洁癖,吃东西时不喜欢别人绘声绘色讲那脏不啦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慧慧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容忍她们当着她的面编排她。同时,当她明白昨天晚上那个黑影儿果然是慧慧,并明白她在干什么时,在内心深处为慧慧难过。她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你想进青年突击队,这不是已经进来了么?又何必拖着一天的疲累去加班,不计较女孩子的尊严去巴结那聋老太太呢?

“蹲着吃东西,潮气都钻到肚里了。”一个女青年大约是肚子不舒服,摁着腹部站了起来。她一扭头,便低声警告:“过来了。嘘——”

原来是慧慧过来了。她是受突击队长吴长红之托来给陆文景送铁锨的。就如同接受了什么光荣使命一般,慧慧高兴极了。虽然这谈不上是什么重用和考验,但这到底说明吴长红也认可她与文景的友谊。对家庭出身是另类的她十分看重大家的信任。慧慧提了这铁锨就兴兴头头朝陆文景这边走来。她是踏着潮湿的草地抄近路来到她们中间的。露水早打湿了她的鞋袜,鞋底上粘了厚厚的一层带着草棍儿的乌泥。但她却仍嫌这送锨的任务完成得太简单、太顺利。因为早上她没敢替文景喊“到”,她知道得罪了文景。她正在私下里寻思怎么来消消文景的怨气,恰好吴长红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为这良机来得正是时候而感到欣慰,因此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文景面前,高举了那张锨,对文景炫耀道:“文景,瞧瞧,队长为你选的锨多好?”

不知是由于头脑中形成了虚假、做作的印象,还是慧慧的语言行动真的有点儿做作和夸张。陆文景接过锨来朝慧慧讪讪地笑笑,尴尴尬尬没有言语。

“怎么,你们没有带咸菜么?”慧慧见她们有的已啃完自己的干粮,有的正喝水壶中的白水,就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个咸菜包来,放在她们的柳条餐桌上。

然而女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动手。有的人折了柳条儿,低了头在做柳笛,仿佛河风过耳,把慧慧的话当成蚊蝇嗡嗡似的。有的仿佛听到瘟疫传染一般,竟然拿了自己的水壶和手绢儿风一样刮走了。如果说对红梅花的取笑是作践、是开心,但又不无温情和包容的话,对慧慧的作践就明显带着妒忌和排斥了。这时,大河滩这浓郁的潮气、沉重的土壤、就连远方如带的滹沱河亦如凝固了一般。陆文景见慧慧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紫,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她本来想捏根咸菜尝尝,以此来安慰慧慧,但一想到她偷偷摸摸在五保户家的作为,想到她那么巴结团支书春玲,就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又是针线包,又是咸菜包,活雷锋来到工地了。”有的女孩更是尖刻。她们嫌她浮情多,工于心计。陆慧慧站不得站,走不得走,简直无地自容。好在上工的哨声响了,这才解开陆慧慧的僵局。

垦荒的活儿非常单调,就如同时针的滴答,枯燥无味。因为芦芽、菖蒲、纹纹草和结续草的根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突击队员们并不能象农田里深翻地一样,一锨下去就翻出黑色的土壤。他(她)们那磨得锋利的条形铁锨每掀动一块,都必须象切割一个“口”字一样,用脚踏着锨摇动三、四下,方能彻底切断草根,将一块潮湿的黑土翻成底朝天。一个多月来,女娃们的光洁的皮肤已变得黝黑和粗糙,手掌上大茧套了小茧。遥望无际的湿绿的草地从眼前展开,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这简直不能以几亩几十亩计算,而他(她)们翻过的黑土却仅仅有那么窄窄的一条儿,还不及那干枯、老迈的滹沱河的河面宽。这样的日复一日的苦差要拖延到几时呢?因此女娃们便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掏出手绢儿擦汗,直起腰来松一松腰带,捶捶酸困的腰眼儿;或者蹲下身子来结一结鞋带;要么她们就目光散漫地相视一笑,相互鼓励着对方的懈怠。她们一溜儿排开,谁也不靠前,谁也不拉后,故意保持着同一的进度。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叫众多女娃们讨嫌的陆慧慧。刚才她还羞羞惭惭,不知该放下还是收起自己的咸菜包,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逃离她们的唇枪舌剑;刚才她还满眼含泪,委屈难禁,无地自容。可吴长红一声令下,她立刻便忘掉了她周围满是与她毫不相容的形体和声音,就象逃离猎人追捕的兔子欢快地蹦入自己的领地一般,就忘乎所以干了起来。她仿佛没心没肺的机器,不知疲倦不知累。她的铁锨也磨得象刀刃一样锋利,只听得嚓嚓嚓三声,她用膝盖一垫锨柄,双臂一挑就将一大锨的泥土端起、扣将下来。她的进度甚至超过了男队员,简直快要赶上突击队长吴长红了。

尤其是当吴长红的二哥、吴庄的革委主任吴长方或下乡工作队的老李来验工的时候,当米黄的直尺深深地没入土壤的时候,当老李和吴长方向陆慧慧投以赞许的目光、而批评个别女娃深度不够、象糊弄日本人的时候,陆慧慧更是如同胸怀朝阳,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不仅不觉得这垦荒的活儿单调乏味,而且觉得趣味横生。她常用热切的目光凝望着远方,觉得阳光下的草色油亮浓艳,连自己的心灵便也如同在火焰中升腾一样。她觉得垦荒的活儿在考验着她的青春和生命,她要与怕苦怕累的低级趣味绝别,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

午饭吃在地头。十二点时分,当挑着担子的吴天保出现在突击队员们的视线时,男女青年们便乱了阵脚。有的朝着送饭人吴天保的来路张望,有的便插了铁锨找个僻静处去解手。有的人在低声嘁嚓说:“生产队昨天死了头牛,今日中午可能是杂碎汤肉包子。”半年不见荤腥的年轻人突然听说中午要改善伙食,顿时饥肠辘辘,馋涎欲滴。吴长红见大伙儿议论纷纷,斗志已涣散,只得宣布歇工。早上已布置了餐桌的女娃们便一哄而散,跳过渠埂去抢占最佳位置。男青年们则不在乎在哪里用餐,把几张铁锨铺在湿地上,并拢回来,坐下来就掏纸卷烟,赶紧打发烟瘾。

陆慧慧是最后一个歇工的。当她望见支书吴长方把一叠报纸交给团支书赵春玲、并交待了春玲所读内容时,便自觉地来到春玲跟前。——为了提高青年突击队员们的政治思想觉悟,增强年轻人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和生产斗争的经验,每天午饭后由团支书赵春玲宣读几段语录和报纸。当然,所读内容往往由工作队的老李和主任吴长方用红笔圈定。——工作队的老李没下来之前,文艺宣传的事归宣传委员陆文景管。比如出黑板报、排练春节期间的文艺节目、读报纸等等。后来下乡干部老李住进了春玲家,就鼓励春玲写了入党申请书,要求春玲多做革命工作。春玲把革命工作的项目在心中默了一遍,突然发现宣传委员陆文景揽事太多,实际是架空了自己,就赶紧把宣读党报党刊的权利夺了过来。但春玲从小不喜欢读书,连六年的“完小”都没念完,所以不仅结结巴巴常读错字,比如把“衷心”读成“哀心”、把“高屋建瓴”读成“高屋建瓦”;而且还常常忽略了标点符号,比如把简讯“xxxx亲王八日来京,外交部长xxx到机场欢迎”读成“xxxx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xx,飞到机场欢迎。”惹得大家大笑不止,还传成了顺口溜。多亏春玲家庭出身贫农,爹是村治保主任,大哥是革命工人,二哥是解放军,否则便是立场问题。为了不把严肃的政治学习庸俗化、为了当好党的喉舌,主任吴长方就让春玲虚心请教陆文景。但春玲却偏偏不愿在陆文景面前虚心,她竟然抢白了支书一句:“离了她地球就不转了?”反倒愿意向陆慧慧讨教。

对慧慧来说,能做团支书的老师既叫她害怕,又叫她受宠若惊。怕得是自己也学识浅薄出了差错,惊得是团支书对她的器重。因此,她常常是小心翼翼,不请自到。兜里时时揣着新华字典,总是出现在赵春玲急需她的关键时刻。

此时,河滩的湿润的空气中夹杂了肉馅的香味,炊事员吴天保已经分开了饭。小伙子们一边吃包子,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杂碎汤,欢声笑语中炫耀着享用这美味佳肴的幸福。

“饿不饿?”春玲说,“要不我们吃完再读。”中午要改善,春玲是得讯儿最早的。尽管包子是定量,但杂碎汤却是管饱喝的。所以她早上就没怎么吃,为的是给中午空肚子。

“你先吃。我来看一遍。”慧慧却已沉浸在文章的内容中。看她这么投入,弄得春玲也不好意思去打饭,只好硬撑着了。慧慧总是事先在可能出现读误的字下加了拼音,然后领着春玲念上几次,再让春玲连起前后句来读,一直帮春玲读到语意连贯为止。春玲嫌慧慧不知趣,几次想先吃饭,后来发现工作队老李也来了工地,便也投入地读了起来。一旦饿过了头,那鸣叫的饥肠也就安静了。两个女青年便反反复复地一字一顿地齐声诵读主任圈定的文章。

“瞧你们这如饥似渴的样子,都饿坏饭了!”吴长方大声地夸着她们,与她们开玩笑。他用伤残的右臂挎着个小沙罐儿,左手掌上铺一片野蓖麻叶子,叶子上托着两个半斤大的淌着油的肉包子。主任显然是给她俩送饭来了。两个女青年见主任跨沟跨坎、一步一顿,怕撒了沙罐里的汤,倍受感动,急忙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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