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很精彩。

裸露在网上

原创 和菜头 槽边往事 2022-04-06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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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世界永远是年轻人的世界，这就意味着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很小就开始上网，对网络世界没有任何戒惧之心。我刚开始上网的时候虽然也年轻，但已经是个成人。当时互联网还是个新生事物，人们普遍的态度是怀疑和排斥。把天天上网的人称作“网虫”，报章上也时常提醒人们要小心网络犯罪，尤其是网友见面，认为那是一种高风险行为。所以，当时不暴露真实身份地址，不暴露照片实名，是很多人的选择，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风险的考虑。

 

今天的网络世界要比20世纪90年代末的网络世界更危险，没有证据，这只是我的个人观感。人们在网络上分享了太多个人生活，但是没有注意到今天的网友要比十年二十年前狂暴得多。网友的生存状态本身也有个根本性的改变，过去人们是每天工作学习，余暇时间上网冲浪消闲。今天许多网友是在网络世界生活和存在，回到线下是为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时代像是今天这样，有那么多人7×24小时盯着他人的生活，不管那个人是个平民还是个明星。

 

那么我认为，一个对网络世界全无戒惧之心的年轻人，跑到网上来分享自己的真实生活和经历，那就相当于让自己裸露在网上，掠食者可能随时伺机而动。网暴，这个单词在21世纪初是个笑话，言论怎么可能是暴力？那不过是践行自由的一种方式，而在这种方式下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同时意味着你也得忍受他人说你不喜欢听的话。今天网暴是真实的，真有那么多人会选择攻击他人作为一种上网消遣，也同样有那么多人天真地拥抱互联网，相信关注是网络生活的核心，丝毫不认为那种关注背后从来都有代价。

 

17世纪法国著名权臣红衣主教黎塞留曾经说过：给我任何一个公认的好人，只需要请他写下十行文字，我就能从中找出理由吊死他。人们以为自己是在网络上分享一点再正常不过的个人生活，个人感悟，却不知道掠食者们可以从中深文周纳，找出无数攻击点来。我很早就提醒过，当你分享自己的游记和旅行照片时，在点赞之外，嫉妒和愤恨的情绪同样在潜滋暗长。哪怕是晒一张餐厅的菜肴照片，如果是发在公共网络上，那么你发出去的瞬间就已经有人开始帮你计算菜价，并且追问你的收入来源，一边已经开始准备绞索。

 

这一幕并不是想象，也并不遥远。前天我写了一句小区里的人在挖野菜，立即就有人留言说我应该是住在别墅区。昨天我写了自己在餐厅里听人高谈阔论历史人文，立即就有人留言猜测我是在一家高档餐厅。我是在筒子楼下看到还是在别墅区看到有人挖野菜，我是在路边摊还是米其林三星店听人放谈，很重要么？对于有些人而言，的确很重要，这决定了要不要把子弹上膛。

 

我对互联网始终心存戒惧，从第一天开始就是如此。经过那么多年之后，我对网络上的人性也没有了天真的幻想。分享一点简单的推论：当那么多人为了一丁点破事随时感动莫名，随时“转发给首页”，随时“我不允许还有人没看到”，随时“瞬间破防”时，意味着同一批人也会因此一丁点破事激发出无边怒火，陷入狂暴的攻击中去。

 

就像是任何一个年轻人组成的社区里，在阳面你能看到一群乐观、简单、温情的人，但在阴面他们同时也可以是阴郁、冷酷、刻薄的人。因为他们欣喜于言词作为工具，通过网络而释放出来的惊人力量，他们会在所有人身上试一下这种力量。在阳面试那就是感动和温情，在阴面试就是肃杀和冷酷。想一下，为什么经常是在学校而不是职场，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会围着某一个孩子扒衣服抽耳光？

 

远离感动，远离人群，这是可以长期待在网上的前提。

 

当然，仅有戒惧之心是不够的，还需要对整个网络世界拥有一种特别的视角。在这种视角下，整个网络是一种巨大的虚幻---大幻网欲望结界。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是演员，准确说应该是舞者，都站在大幻网中表演，释放出自己的欲望，让整张网变得更为广大。因此，这个大幻网欲望结界看起来非常真实，非常坚固。也因为这种误解，人会因此感受到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伤害。上个热搜能高兴三天，被人围攻会极度恐惧。

 

大幻网欲望结界就是个梦。在梦中，你见到一位俊美的人向你微笑走来，你就会心生真实的喜悦。你见到一头凶猛的老虎向你腾空扑下，你就会心生真实的恐惧。然而等你醒来时再去回想，又会哂然一笑，因为你知道那都不是真的。中间的区别是你信或是不信，你信那么一切都是在真实的，真实的喜悦和展示的恐惧从中诞生出来；你不信那么一切都是虚幻的，俊友会穿过你的身体经过，猛虎会化作一阵风消失。

 

你在大幻网欲望结界中起舞，但你不知道自己是个演员，不知道周围都是演员，不知道整个结界都是虚幻，那么你就很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你以为自己是真心分享，你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这些年网络上有一个词很流行，叫做“塌台”，或者叫“人设崩塌”，这就是把一切视为真实才会产生的概念。但你也可以去回想一下，网络上还有多少人是反复塌台，反复人设崩塌，但是过几天洗一把脸又继续回来，仿佛没事的人一样继续上窜下跳？你看，这才是职业演员，他们不相信大幻网欲望结界是真实的，他们就没有任何关于塌台的担忧，众人爆破他的台子，他不会觉得有任何伤害。

 

认清并且接受自己是裸露在网上这一点，人就有可能进一步认知互联网世界是大幻网欲望结界的本质。认识到大幻网欲望结界的本质，人才可能免疫来自互联网世界的法术伤害。如此，随时能进去玩耍，也随时能退出继续生活。你最好不要变成一个24小时都全心全意投入到互联网世界中去的人，那样你连舞者都当不了，只能是成为结界的基料，等着不断被榨取出情绪为大幻网熊熊燃烧提供燃料。

 

贤友，你当发菜是菜，发景是景，发猫是猫，发狗是狗，发身是身，发人是人。所有评论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拉黑全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