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调画堂春 · 柳絮】
----- 关于阿兴的诗:暮春飞柳絮,飘落草丛中。风过无痕迹,烟消无影踪。
东风轻拂柳丝长,曾思越岭飞江。
姿容非秀体无香,有志难偿!
柳墅翠烟透碧,鬓边不觉飞霜。
无悲无戚对斜阳,一脸迷茫!
【背景】
“阿兴”,在焦溪当地是属于爱犬的名字。那时,很多人家没有痰盂、没有屎盆,婴幼儿随地大便,唤一条野狗来吃,就喊一声“阿兴来吃屎”,野狗就会摇头摆尾,承认自己就叫“阿兴”,毫不客气把地上的屎,舔个精光。我这里说的阿兴,是我同学名字。焦溪人习惯给孩子起个猫呀狗呀之类的小名,说是容易养大。他与我同窗九年,交情非浅。上海华师大毕业,分配去北京名校工作。那时,老同学出差去北京,会去探望他,把他作为联络站,我去的次数,即使不满十次,也不会少于九回吧!
据传阿兴与同班最漂亮的小芳(化名)相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可是阴差阳错,到谈婚论嫁时,小芳已经名花有主。最后,阿兴到无锡见了她一面,洒泪而别。阿兴后来,多年不婚。我虽不曾亲见两人相好,好像事出有因,每次到北京,阿兴都会询问小芳的近况,似乎余情未断。
我定居无锡之后,同小芳见面机会多了,一次我询问他们恋爱内情,小芳惘然,表示自己没有同阿兴恋爱。她说,小学毕业后,阿兴家就搬去上海了,哪里会恋爱!
问:“他给你写过信没有?”
答:“没有!”
问:“送过纪念品没有?”
答:“没有!”
问: “两人单独见过面没有?”
答:“在我结婚后,来过一次无锡。又是邻居、又是同学,多年不见,要去北京工作,十多年见一面,不免伤感。”
我明白了,阿兴多情,却从来没有向小芳表白过,是单相思!如果早点向小芳表白,说不定了。小芳因为人漂亮、功课又好,非常优秀,一般人同她比,有点自卑,反而不敢主动交往了。
唉,阿兴啊!真是,太遗憾了,竟忘了“爱情需要表白”的常识。此事,阿兴至今还蒙在鼓里。我不忍再告诉他实情,免得再增悔恨!
文革中,我去他的学校探望。传达室找来负责人,同我见面,问: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阵势有点不对,像审查似的。负责人检查了我的工作证和其它证件,看到其中一张介绍信,是到国务院某部门联系工作的,面孔立时由阴转晴。忠告我,他是反革命,正在监督劳动。问我:
“你还想见他吗?”
这种监督劳动的“反革命”,当时全国很普遍,一些单位整治出几个反革命,监督劳动,显示立场坚定。当然我不敢揭穿这张底牌,就委婉地说:
“我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还是见一面吧!我会劝他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脱胎换骨,早点回到群众中来!”
负责人见我诚恳,不像反革命同党,身上的介绍信,又有一点背景,发善心、同意我见了一面。对阿兴而言,因为反革命罪,家庭破碎、身陷囹圄、在患难中有人探望,悲喜交集,不由热泪盈眶。当时见面景况,真是不堪回首。
文革后,阿兴年近四十岁,又组织了家庭,其经历也很特殊:经人介绍,一位比他大七岁的女工,同他见面,才留下姓名地址、约定下次见面。随后,阿兴因病住院,需要动手术,医院要求家属签字。阿兴孤身一人,在京城哪来亲属?好事者说未婚妻也可以,无奈,他把女方的名字报上了。女方得知,救人要紧,就签了字。后来的事,就不说了。
婚后,他分到了住房,位于天安门附近的居民区。今人,听说能分配到天安门附近的住房,谁不羡慕得要命!不料那里是个真正的贫民窟。一个四合院,不知住了多少家,他的家在四合院的第一廗,不到十平方,除了土炕,没有椅子,一张课桌上,全是锅碗瓢盆、盐罐、油瓶,再也没有插足之地。煤球炉则放在门外过道里。客人就坐土炕上,主人才安心。我去的那次,刚下过雨,只见屋里炕上炕下,摆满脸盆、脚盆、茶缸、大碗、小杯,正在接天花板上漏雨。正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滴答”一个工作近二十年的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窘相,我算是见识了。这可是中国的首都,离中南海不远呵!按现在人的要求,这哪能算“住房”?
九十代初,正当他业务达到顶峰之时,要他让贤了。他在那个岗位上,别人就只能是陪衬;于是动员他让贤,调他去作出版物校对。说他中文基础如何扎实,旁人难以企及,要请他高就。作为交换条件,他分到一套和平里附近的新房,他见领导意思明确,也就只能认了,伸手接过了五十来平方的新房钥匙,做校对去了。这次让贤,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贡献了,为人家的仕途清除了障碍:因为这个岗位的继任者过不久,就成了优秀教师、全国劳动模范!尽管水平不如他,工作成就也没法同他相比。
我到过新房,虽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他自己喜形于色,细细向我介绍。我向他表示了祝贺。后来去北京,行色匆匆,不像当年悠闲,就不去看他了。
光阴荏苒,一晃20年没有联系了。某日,我打电话到他家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你是哪位?”
我还能辨认出是阿兴的声音,自报姓名后,反问他:
“阿兴,还记得我吗?”
他连忙说:
“记得、记得!别人都可以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呢!不过,我们大学毕业多年,从来没见过面,你什么时候来北京,一定要来看我啊!”
晕倒!这几十年我们之间的交往,他居然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怕他弄错了人,再次告诉他我的名字,在什么地方工作!谁知,他对学生时代的往事,连细节也没有记错,仍然可以娓娓道来;对苦难往事、对文革、对同学交往,则对不起,忘了!在电话中慨叹,自己的女儿、女婿,是工人,无法同人家相比,情绪有点落寞!
我放下电话,久久不能平静。人生苦短,一个高材生,当年那么能干、思维敏捷。小学生时代,是区少先队大队长,名噪一时;青年时代,才华横溢,倜傥风流;经不起风吹浪打、经不起文革风云摧残,无意中就老了、变了,连自己的痛苦经历也忘了、老同学间的患难交情也不记得了。不胜唏嘘!
说到子女,同我接近的同学中,一个比一个强,不是专家学者,就是事业有成,从政经商,无不春风得意。也不曾听说谁是贪腐之徒,不肖之辈。因子女做了工人而感慨万端者,仅阿兴一人!
阿兴的父亲杨金度在南街上开面店,兼卖酒。鸡汤下面,味道鲜美,顾客盈门;煮过的鸡,廉价出售,酒客图便宜,生意兴隆。家境尚可,只为孩子多,也不宽裕。
杨阿兴家里曾经发生过一桩奇事,值得一提:
他祖母急症去世,家庭经济拮据,买了一口薄皮棺材装敛,送去秦望山祖坟旁,因天热,没有埋葬,打算冬至再葬。不料,十八天后,祖母苏醒过来,在棺材里呼救。附近陶湾采桑叶者,吓掉了魂,逃回村庄诉说事由。胆大者好奇,去核实。听见呼救喊声凄厉,断断续续;就大着胆子问话、追询,问清了住址、姓名、事由,证实棺材里是人不是鬼后,终于打开棺材,救了出来。烂瞎一目,臀部溃烂,养半年才全愈。此后又生存二十余年。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还在上海见到了她老人家。我母亲还介绍很多人去探望她。焦溪当地年纪大的人,都应记得这桩奇事。
当前的奇闻逸事,报导经过几个小时,某某死而复生,没有后遗症,算作新闻。阿兴的祖母死了十八天、又活过来,无人能比。后来她老人家,年届七旬,思路清晰、头脑灵活、一个大家庭八九口人,由她当家!可惜事件的来龙去脉,没有完整记录,经手人没有写旁证材料,也不曾留病历档案,始终不为世人所知。
渔夫在此作一补记,使事情不致湮没,算作拾遗补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