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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独身宿舍,飞舞的记忆碎片

(2021-04-19 07:45:29) 下一个

从1968年到1977年,中国大陆,大部分只学过几年毛选的"高中生"出了校门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去农村插队。能够逃出这个命运的人真可谓天之骄子,少之又少。

 

那是1973年,还有一年我也要下乡了。我姐姐插队在农村已经5年,回城遥遥无期。每次有招工、上学的机会,人们就说她比同时下乡的同学小一两岁,让年龄大的人先走吧。

 

一个女儿在农村回不来,另一个女儿也面临着下乡。母亲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能让我躲避下乡的命运。身体弱,可没什么毛病。近视眼,又没有达到600度的高度近视可以作为"病残生"留在城市。就这么让我下乡,她真的不放心,也不甘心。

 

一天母亲和我的班主任郑桂久老师聊了好久,郑老师见多识广,建议让我休学一年,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母亲想想也行,反正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比我大一岁,等一年就和同时下乡的人同龄了。

 

就这样,喜欢上学的我突然圈在家里,好孤独。闺蜜小莹几乎每天放学都来找我,告诉我学校发生了什么,她们的考试题也拿给我看。准备参加学校文艺汇演时,班级排练歌曲的歌片还让我帮着刻钢板(那个年代还没有复印机呢)。白天家里没人我就非常无聊,出门又害怕别人问我为什么不上学。

 

家里的书翻来覆去地看,还看了一本讲不等式的书,又学了中式除法,想学男孩子们自己组装半导体,到底因为动手能力有限而作罢。

 

父母商量一下,决定给我换个环境。于是我跟着父亲去了他工作的城市,住进他的独身宿舍。

 

父亲从1950s初调到附近的城市工作,每星期六下班从办公室去火车站,乘火车回家吃晚饭。星期一早上离开家,下了火车直接回办公室上班。平时就住在单位提供的"独身宿舍"里。周而复始,直到退休。

 

环路车坐到大南门下车,进了胡同走上百米左右,右拐顺着院墙再走20米就进到父亲单位宿舍的大院,宿舍楼是一个挺大的、长长的、从南到北的三层红砖房。

 

一楼正中间是一扇大门,这是整栋楼唯一的大门。进了大门是楼梯,也是楼里唯一的楼梯。大门右边有一个小房间,看门的刘大爷24小时在这里。刘大爷的门口有些空间,人们把自行车停放在这里。晚上这里挤满了自行车。

 

父亲带着我上了二楼(还是三楼?),一条长长的水泥地走廊向两边延展,走廊两边都是宿舍的房门。

 

打开他的房门,空空荡荡的房间一门一窗,没有壁橱,木质地板刷着暗红色的油漆。四张单人床,几张桌子。每个房间住两个人。每人两张床,一张睡觉,一张放东西。父亲的室友于正毅叔叔因为我的到来临时搬到另一个房间,和南方人沈叔叔合住。其实这几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单身,他们的家属都在另一个城市。楼里还有一个女单身,她大概是唯一真正的单身。

 

"独身宿舍"可能是当年建房的目的。我去时大部分住在那里的人都是一家一户的。可能先是小伙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日后结了婚,单位的家属楼已经人满为患,只能让小伙子带着新婚妻子住进他的独身宿舍。久而久之这里也成了家属楼。像父亲那样不带家属的职工非常少。

 

一个房间一家人。房间很大,很容易隔成两个房间,大一点的孩子可以有自己的空间。只是采光不太好,只有靠着外墙的房间有窗。

 

过日子不可能不吃饭,于是宽大的走廊就成了各家各户的厨房和杂货间。家家门口都用各种材料搭成灶台,碗柜。。。哪个门口干干净净没有杂物,里面保证是单身职工。走廊东西多了,也黯淡起来,于是家家灶台上又拉着明线电灯。

 

下午煮饭时间,电灯都亮了,蜂窝煤,煤气罐。。。通通启动,走廊里叮叮当当,顿时好闻的气味就充满了走廊。

 

宿舍楼的走廊很长,厕所间(不能叫"洗手间"因为没有洗手设备)和水房在走廊的两个尽头。一端是男厕,一端是女厕。厕所间里有一排小隔间。水房则是有着十几个水龙头的长条水池。如厕之后的洗手,早晚的洗脸刷牙,洗衣洗菜洗碗刷锅都在这里进行。

 

记得管理宿舍的刘大爷眼睛不好,一只眼睛总是闭着。耳朵也不好,戴着助听器,一端挂在耳朵上,一端连着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一样的仪器。和你说话有时会把这个仪器对着你接收信号,非常吓人。

 

这个楼里住着百十来户。大门,门房,走廊,六个厕所间(每个至少有四五个坑),六个水房,大院子。。。都归一个眼睛不好的老头管。厕所的卫生就可想而知了,蹲坑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白色。我对全楼的三个女厕所都考察一番以后,每次都固定去另一个楼层的厕所。

 

父亲不开火,附近的餐馆就是他的食堂。

 

我去的时候还是这样,早饭有时我们俩一起去吃饭,如果父亲忙我就自己出去找地方吃饭。午饭自己管自己。晚饭常常是我提前买回来一起吃。很快附近的小餐馆就让我吃个遍。不过那个年代饭店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走廊里炒出来的菜可能比饭店的还好吃些。

 

一次母亲来看我,告诉我要多吃蔬菜。于是父亲买了一个煤油炉,我便开始在父亲的宿舍里煮些简单饭菜。每天在外面的小店买些菜,记得常常是买二斤豆角或者茄子,再买些米饭。捅咕捅咕,也可以对付,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厨艺。

 

父亲是南方人,在北方久了普通话也可以,但个别的字还是容易混淆。那天他说他会做"蛋糕",问我想不想吃。我一边想着糕点店里卖的那种方方的,软软的,金黄色,一斤可以称八九块的蛋糕,一边说"想"。结果他给我的是鸡蛋羹!我还是很喜欢。于是他每天都给我蒸鸡蛋羹,直到我吃腻了,叫停为止。

 

每天去楼下小店买菜,年轻的女售货员好像认识我了,有时买菜的人多,只要能够到我伸出的手,她就会接过我的钱,称好菜递给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可到现在我都记得她白皙的皮肤,鼻梁的中间部分向上凸起,穿着售货员的工作服:白大褂,白帽子。有一点像医生的穿着,不过是皱皱巴巴的,也不那么干净。

 

开始不认识楼里的孩子,我不是在宿舍里看书,收拾屋子,就是自己出去逛。坐环路车5站地7分钱就到中街。出了这家进那家。钟楼是一家百货公司,我看到钟楼最上面有漂亮的小亭子,想去看看。可是上到第四层,那是顾客可以达到的最高层,离亭子的楼层还远着呢。我这么试也无法再上一层楼,后来慢慢想通了,这种地方怎么可以随便任人去呢。我喜欢鼓楼对个的新华书店,可是没有什么书。

 

故宫离父亲的宿舍不远,我走路就过去了,还有沈阳图书馆也在那附近。

 

一毛多钱往反方向坐到南一马路,走一会就到太原街。那里的外文书店是我的最爱。

 

没有地图,看着车站的路线图,有吸引人的站名就上车。从我住的大南门开始,附近的小南门、大西门、小东门、大东门。。。 没有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城门"。只记得有很长的一排平房,从小西门一直到大南门, 叫“物资交流”,一间间的门市里卖一些工业用的、但是家庭也可以用的零部件,变压器,螺丝,螺帽什么的。大东门有个很大的副食商场。大西有一条有轨电车。。。

 

中午走到哪吃到哪,下午回家准备晚饭。

 

我没有手表,需要知道时间就从父亲宿舍的窗户探出身子往北瞧,远处有个钟厂,钟厂有个高高的钟楼,上面的大钟会告诉我时间。我就是按照那个时间安排时间。

 

楼里的孩子们常常在院子里玩。不过她们都比我小很多。和我同龄的人不是没有,可是她们都不在院子里晃。

 

后来我终于有了一个比我小两岁的朋友,果果。其实她的姐姐苹和我年纪相仿,但人家不大出门,很少在外面看到她。果果个子高高的,清瘦,圆圆的脸,见人还没开口先笑了。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常常凑到一起讲些心里话。周末父亲回家,晚上果果有时会过来在我们的房间睡。这时我们就天南海北地瞎聊一气,直到其中一人进入梦乡。

 

我们大院的最远处缺一个四四方方的角落,那是隔出去的一个小院子,小院出口在另外一条小巷。院子里有一个精巧的小二层楼,以前是赵四小姐的。我在那时是(省/市?)文联办公室。

 

小院门口有一个小小的门房,里面住着文联的一家三口。那是整个小院里唯一的人家。十几岁的小女孩没有玩伴,只好常常去我们的大院玩。虽然她比我小很多,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她带着我进到小楼里,办公室里都是文联的人。我们转来拐去地走,里面的楼梯、走廊都不宽(作为办公室真的不太合适)。站在小巧的阳台上,这边是我们的大院,那边是煤管局大楼(原来的大帅府)。记得她在学弹琵琶,几个手指都缠着胶布。她还给我几张糖纸。我们一般人都是吃糖时把剥下来的糖纸仔细展平,夹在书里。她的糖纸是没有用过、大张的,每张是六个糖纸的图案。我非常喜欢。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她的模样,可是她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记得在父亲的宿舍里住了多久,两个月还是更长的时间?

 

妹妹说最后是她和姐姐两个人去沈阳接我,我们都住在父亲的房间里,白天我带她们四处逛,中街,太原街,故宫。。。几天以后我们一起回家。

 

1974年我的同学们离开校门以后,大形势没有任何变化,能够逃避下乡、直接工作或者升学似乎是痴心妄想。我不想再等了,回到学校,混了一年以后还是扛起行李下乡了。

 

文章写到最后发现网上有关于这个宿舍的视频(有音乐):

油管视频

国内朋友可以点击这个

从视频中得知:宿舍1953年完工(父亲一定是第一批住宿者)。2015年因为失火定为危楼(只有一扇大门,不知是否有伤亡)。

 

下面两张照片都是上面视频的截屏。从照片上看到原来的大院里又盖了其他的楼,不但院子小了很多,而且又脏又乱,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

 

父亲后来搬到三楼中间带阳台的房间(右边那间),虽然小了很多,但没有室友了。

 

失火后的俯视图。右边的红楼是大帅府,右下角是赵四小姐楼的房顶。

 

1984年左右,在我和母亲的奋争之下,父亲的工作单位终于分给已经退休的父亲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从那以后再没有去过当年的独身宿舍。

 

现在是2021年,一晃都快50年了。当年住在大院里的孩子们不知道如今怎样。只知道苹果姐妹都不错。苹的女儿出国了,定居海外。果的儿子来过美国,不知现在何处。

 

时间太久,记忆难免有误。如果发现文中有不正确的地方,欢迎指正。

 

注:2022年1月上旬,突然发现以前从美篇拷贝到文学城博客里的照片全部丢失。这篇文章的照片是 2/22/2022 重新上传的。非常感谢文学城里几位朋友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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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26)
评论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梅华书香' 的评论 : 哈哈哈。早想到梅华比我年轻!谢谢你一直的分享。
梅华书香 回复 悄悄话 你比我大了快10岁哦,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小10岁啊,看着好年轻啊!好分享好故事,谢谢分享了!!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elloworld1000' 的评论 : 哈哈哈,记得母亲和邻居聊天时说过我父亲“好伺候”。搞得我现在煮饭还是对付。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简单得很' 的评论 : 他们宿舍条件还可以。我们大学毕业后的宿舍是四人一间。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每天在外面的小店买些菜,记得常常是买二斤豆角或者茄子,再买些米饭。捅咕捅咕,也可以对付,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厨艺。
Your father is such a nice person. My dad always complained my cooking skills.
简单得很 回复 悄悄话 两人一间宿舍,不错了。六七十年代我们那里的没带家属的内迁工程师是三个人一间宿舍,其他大学毕业的是四五个人一间宿舍。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古树羽音' 的评论 : 我们都是那个时代的人。等待你的“大逃亡”下篇呢。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麦姐' 的评论 : 替我问候我的老乡来子啊!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spot321' 的评论 : 很多事情记不住了,没有忘记之前赶快记下来。非常喜欢点点笔下的春天,看了之后心情大好!
古树羽音 回复 悄悄话 多美好的记忆,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感谢分享
麦姐 回复 悄悄话 枣泥的游记得找时间补上。这篇回忆文也特别好,我要推荐给来子好好读一读,他可是枣泥的正宗老乡。
spot321 回复 悄悄话 往事如烟。很有纪念意义的深情回忆!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寒一凡' 的评论 : 是啊。那个年代全靠亲情和友情支撑着。外界一点点暖意都让我感动。谢谢一凡!
寒一凡 回复 悄悄话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生活因为无奈而透着幸酸。可是,亲人之间的爱却让枣泥的回忆充满了温馨。赞正能量!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南方人菲儿来访啊!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好温馨的回忆,值得书写。问好这里所有的沈阳朋友:)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qun0' 的评论 : 我是上大学才开始常住沈阳的。对沈阳一直没有非常熟悉。
qun0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枣泥' 的评论 :
我是沈阳人啊。从小一直到大学毕业,都在沈阳生活。我母亲和我弟弟一家现在还在沈阳居住。我前年回沈阳探亲还去参观了故宫和大帅府呢。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qun0' 的评论 : 哈哈哈,也是沈阳人吧?现在的环路路线基本上还和以前一样呢。谢谢来访。
qun0 回复 悄悄话 读到你的这篇博文,感到很亲切。我虽然对你父亲的单身宿舍的附近不熟悉,但对你描述的周围路线还是知道的。不记得1973年环路是无轨电车还是普通公交车了。从沈阳站南侧的南一马路起点站坐环路绕一大圈回到沈阳站北面的终点站需要一两个小时呢。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igerlily66' 的评论 :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事,的确温馨。谢谢!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嗯。沈阳的。父亲从来没有带我去他工作单位去吃饭,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没有职工食堂。谢谢来访!
枣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我们结婚后想住到这种宿舍都进不去啊,直到出国之前都住父母家。谢谢向田!
Tigerlily66 回复 悄悄话 小时候也跟着爸爸住过几天单身宿舍,温馨的回忆????
华府采菊人 回复 悄悄话 沈阳的啊, 不过你父亲原先一直是上饭馆解决吃饭问题, 你家经济条件大概不错。 另外, 你父亲单位没有职工食堂吗?
林向田 回复 悄悄话 好温馨的回忆。
象你父亲那样的单身宿舍,我们结婚后都住过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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