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队

一介教书匠,酷爱自家乡;寓居多伦多,桑梓永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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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张国焘《我的回忆》62 金家寨之行

(2020-11-19 14:41:42) 下一个

第四章 金家寨之行


   一九三一年四月底,我由七里坪区出发,前往豫皖边苏区中心金家寨,并在红四军中工作了一个短时期。我了解了这个苏区及红四军更多的情况,为我后来提出全盘改革计划,做了进一步研究。


   我翻过鄂豫交界处一座并不很高的山腰,首次莅(lì到)临(俯视)我们即将作为本区首都的新集。这个城堡式的小市镇,原系地主们的坚固据点,现在正好为我们所利用。这里的城墙,经历年培修,高大坚固,超越一般的县城,市镇上当铺商店粮仓以及多数住宅,均建筑的颇具规模,为这一带所罕见。在这个赤区中心,这里自然是最适宜于作为首都之用的。当时,地主们早已逃走了,房屋多未遭破坏。同志们正从事与整理市政,计划迁移。


   红四军政治委员余笃三率领着第十师的第三十团在这里迎接我。他是从新集西北面的前线赶回来的,他所率领的第三十团则预备护送我到金家寨去。这位工人出身的余笃三,原是武汉及其汉口一个工会的领袖,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为反米夫派的积极分子。四中全会后,米夫派在中共中央得势,使他颇为不安。他对第十二师攻打高山寨招致重大伤亡一事,引咎自责。对于他的现任职务,他也觉力不胜任。我曾嘱他暂居新集,指导这个区域内的军事活动,一切俟我自金家寨归来后,再行解决。


   翌晨,我偕第三十团继续东行。我们这一日的行程共六十里,沿途可以从容浏览。我当时已接任军分会主席,有马代步,一切杂务,也有随从人员料理。因此,我这次旅行,不若前次步行的艰辛,可以专心致力考察各方面的情况。任三十团团长的王树声成为我的向导,他一路向我叙述他在这个区域里所经历的事,使我对这里的发展,有更亲切的了解。


   王树声团长在这个区域内是参加游击队最早的一个。他自始就参加这里一个基干的游击队,从队员积功升到团长。因此,他的个人经历也就是这里游击队成长的经过。这个团长,身体强健,行动敏捷,对于本区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谈吐处事,充分流露出久经历练的游击健将的才气。他所率领的第三十团跟他一样,也是在游击战中成长起来的,在红四军中算是资格老而又最有战斗力的一团,共有官兵一千一百多人,步枪八百余枝,重机枪四挺,这些实力远非黄安独立团所能比拟。全团官兵对于王团长十分敬重,资望较浅的团政治委员也唯他马首是瞻。


   王树声眉飞色舞的描述当地游击队的最初发展,现在就我所能记忆的,略志于后:


   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占领武汉不久,麻城也光复了。那时农民协会开始组织,他正在麻城中学念书,成为CY(共产主义青年团的英文Communist Youth League 缩写)的团员,并参加农协工作。他旋因工作积极,升为农民自卫队的大队长。他们干得非常起劲,“打到土豪劣绅”,“打到帝国主义和军阀”,“减租减息”等口号更是叫遍各地;也曾捉过土豪劣绅,戴高帽子游行。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间,又提出“分配土地”要求,但没有实行,就发生了国共分家的惨剧。


   该年七月间,武汉政府宣布分共,鄂东北黄安黄冈黄陂和麻城等县农协,都遭受到反动势力的压迫。这些农协干部、中共党团员,也有一些国民党左派分子,纷纷向黄安麻城北部的大别山“跑反”(乃逃避战火的俗称)。他们有些带着农民队伍,托着破烂的枪枝和梭镖之类的武器,东一股,西一队,没有统一指挥,也没有一定的行动方针,时而抵抗,时而躲藏,情况相当混乱。


   不久,中共中央指示各地,举行秋收暴动,提出“平分土地”,“杀尽土豪劣绅”,“组织工农苏维埃”等口号。他们乃集合这些分散的农民队伍,进攻黄安麻城等县城。那时农民队伍还是乌合之众,毫无作战经验,敌人枪声一响,他们便四散奔逃,受到好几次的重大损失。而中共中央,不知当地的实际情形,常鼓励他们去暴动,未免近于儿戏。


   一九二七年的下半年和一九二八年,白色恐怖十分厉害。夏斗寅的第十三师开到黄安麻城一带驻防。夏本人就是麻城人,这一师的官佐也多是本地人,地方情形既较熟悉,又与当地地主民团势力相结。他们捉到农协的人就杀,有全家被杀的,有房屋被焚毁的,并且分区分乡实行搜山清乡。中共党龄较老一点的党团员和重要的农协干部多被杀害,而无辜农民之遭殃着就更多了。这种白色恐怖,自然也逼着一些人不能不跟着农民的队伍上山。


   面对这种白色恐怖,似无法与之抵抗。一般同志不是怕死,就是失望,纷纷逃亡。不少的人埋藏枪枝,改名换姓,逃出这个恐怖区域;另一些人藏在山林深处,每晚更换几个地址,以免遭到杀害。王树声所参加的那一支农民队伍,算是最坚强的,藏在深山之中,昼伏夜出,又是集中行动,有时分散战斗,偶尔还能予敌人以打击。但队员损失和逃亡者甚多,他们由百余人,减到五十人,最后只剩十八人了。


   王树声这支队伍的十八个人,九个是党团员,其余九个便是大别山中的绿林好汉。那些好汉们原在农民队伍中只占少数,大体还能循规蹈矩的跟着多数走。现在他们占了半数,也就原形毕露了。


   在一个月明之夜,那九个土匪坐在王树声等九个共产党员的对面,声言要开谈判。土匪头目说:“你们共产党都是傻瓜,性命朝不保夕,还谈甚么‘土地’‘苏维埃’,我们要的是‘吃喝乐’,再也不能跟着你们共产党傻瓜了。把你们九个人的枪枝子弹和钱财都交给我们,好好分手,否则,我们就来分个高低!”原任这一队的队长看形势不对,和颜悦色的对土匪说:“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商谈一下。”


   他们九个人得到土匪的同意,进行密商。结果认为如果火拼的枪声响起来,四周民团必乘机围捕,那是同归于尽。即使民团不来,他们与那些枪法高明的土匪火拼,也是凶多吉少。他们处于劣势,不得不采取让步政策。那个队长只得向土匪说了一些好话,要求不要火拼,应允将所有的钱财,全部交出,但枪枝子弹则须保留,以便对付白军。几经谈判,结果将全部钱财交给土匪,所有九个同志的子弹,还分一半土匪,才获得妥协。他们在分手的时候,还相约以后不互相敌对,不互相破坏。


   他们九人与土匪分家之后,更是垂头丧气。每人子弹只有十几颗了,又无法补充,形单势孤,前途茫茫,不知所措。王树声当时是队员,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也埋怨队长无能,没有好好驾驭土匪。幸好,当时有一个名叫符定一的队员,是广东籍的老农民干部,提供了一些新的希望,他劝同志们不要悲观,认定打游击是有前途的;他指出土匪迟早要离开我们,现在能和平分手,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他说他自己在广东办农协时,就有些游击战争的经验,这里的情形,经过近一年来的经历,也已相当熟悉,可以帮助同志解决许多游击上的困难。而且他善于夜间识别方向,懂得江湖上的窍门,必要时他自己可到汉口去购买枪枝子弹。他们听了符定一的话,才又振作起来,并推举他当副队长。


   王树声很佩服符定一,认为是先进的广东农民运动,产生出来这么一位杰出的人物。符定一在他们最艰苦的初期,以远见、忠诚、勇敢等资质,对这个区域的游击战,发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最后还贡献出他自己的生命。王树声说到这里还问我:“主席认识这个人吗?”我回答:“认识的,他是广东同志,初系广东农协的职员;武汉时期,他被调到湖北农协任干事。矮矮的个子,一声不响,很老实,到很有干劲。”


   王树声继续告诉我,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出身,虽然打了许多游击,经验仍感不足。符定一任副队长之后,一切安排都较妥当,他还教他们一些有关这方面的知识。不久,符定一坚决建议,要他们设法去劫夺一些金钱,他好到汉口去购买枪枝子弹。这样,他们又过了一段短时间的土匪生涯。


   有一次,队长派王树声和另一个队员去抢劫。这两个知识分子想了半天,觉得无从下手。最后王树声想起他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个地主家庭,主人是他的远方叔父,他小时候常去他家,一切路径都很熟悉。他们两人躲在那家屋后的树林中,等到天黑,他们蒙着面从后门溜进去,掏出手枪,禁止事主声张。不料这家的老太婆认出这两个蒙面客中有一个是王树声,竟叫出他的小名,这使他羞惭得无地自容。这位老太婆是王树声的叔祖母,知道了他们的来意之后,似减少了恐惧,转头和他的儿子商量,认为这个侄孙子大概是急得无法才来的;如果让清乡团知道了,就要弄出许多是非,不如赶紧给他们所需要的让他们快些走。于是这个老太婆拿出密藏的一筒袁大头五十元和一包金银首饰,要他们拿去。王树声此时不忍拿那包首饰,只拿了那筒现洋,并冲口而出的说:“谢谢您家!”便与他的同伴,急从后门溜走了。


   符定一带着他们几次劫夺来的金钱,前往汉口,购办武器,这是一件极危险的工作,尤其是由说广东话的人来担任,更是令人耽心的。可是符定一很自信,约定十天准能完成使命回来。谁知道了第十天,仍无讯息,多数人在耽心他的安全,也有人在怀疑符定一是骗钱跑了。直到第十一天晚上,符定一背着两支新驳壳枪和几百发子弹回来了。这件事,使全队的人大为振奋。


   原来符定一在来回汉口的中,完全不走大路,也很少走小路,都是在夜间认定方向,通过没有路的地带,逢山过山,逢水涉水。他昼伏夜出的弯弯曲曲行进,避免了一切的盘查,甚至就没遇见过行人。他饿时,便偷吃一些田野间的瓜果之类;忍饥挨饿,吃尽艰苦,回来休息几天之后,才恢复健康。他在汉口时,用江湖窍门,找到广东同乡,介绍他与日本军火商人接洽,才成交了这笔买卖。


   由于他们能购买军火,他们的观念也随着改变了。他们在计划如何扩充实力,如何展开行动。他们将这个好消息传播出去,要那些躲藏起来的同志们,把他们埋藏的枪枝和金钱拿出来,重行参加队伍。同志们知道他们所缺乏的子弹,可以得到补充,也可望获得新的枪支。这样,大家都乐于参加,他们队伍的人数便陆续增加起来了。


   符定一从此专门担任这项“跑汉口”的工作,每月至少跑两次,有时还带一个助手去。他这样做了约半年的光景,使他们增加了三十多条短枪和各种子弹,其他如指北针、望远镜、表以及急救药品等,均赖他获得了相当的供应。而且由他恢复了他们与白区党的联系,建立了交通线。从此,他们可以获得中央和湖北省委的指示。可惜符定一的计划还没有全部完成,就在最后一次赴汉口的工作中,再没有回来了。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国民党杀害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间,武汉一带发生蒋桂战争,黄安县的七里坪镇和麻城北部的张店镇的驻军撤走了。于是,他们的队伍,开始到处向民团进攻。他们虽缺乏游击经验,军事行动不一定很顺手,但已逼使民团集中到较大的市镇,不敢分散行动。他们仍能占有一些乡村,组织苏维埃,发动农民打土豪,分土地。


   一九二九年夏季,王树声所参加的这支游击队扩大到了三百多人。中共中央所派去的徐向前到达了他们那里。徐向前是山西籍的黄埔第一期生,参加过广州暴动和海陆丰的农民暴动。他随后就成了他们的大队长。这个大队新编为三个中队,王树声就升任为其中的一个中队长。据王树声说,他起初听不懂这位大队长的山西腔,常要借助于纸笔。徐向前教会了他们许多军事知识,并发挥他那优越的军事天才,指导他们打游击。从此,他们的军事行动便节节胜利。大队的人数也迅速增长起来,由几百发展到一千到二千……苏区也跟着扩大,其他各地的同志也聚集到他们这里来。


   同时,以金家寨为中心的豫皖边区,也由一些当地的同志,和他们一样的艰苦奋斗,建立起另一支游击队伍。在蒋桂战争以后,这支队伍也获得迅速的发展,中央又派了安徽籍的黄埔一期生许继慎去领导,组成一个大队。


   一九三〇年中央命令将“鄂豫边区”和“豫皖边区”这两块苏区合组“鄂豫皖苏区”,归中共特区委员会领导,并设立军分区分会。他们这些游击队合组为工农红军第一军,不久又改为第四军。由曾在四川任过旅长的邝继勋任军长,徐向前的大队编为第十师,徐任师长;许继慎那个大队编为第十一师,由许任师长,由于军事的继续发展,不久又编组第十二师,调徐向前为第十二师长,以担任编组的重任。第十师师长则改由另一黄埔第一期生蔡申熙担任。此时,红四军师以上的干部大多是由中央派来的,团以下的干部则多系由这个苏区老游击干部担任。


   王树声对于许继慎那个大队发展的经历,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总觉得那个大队在发展中的遭遇,似不如他们这个大队在成长中所受的困难之多。他觉得曾钟圣邝继勋蔡申熙等对于本区的成长,并没有甚么了不起的贡献。但他确是推崇符定一,视之为最先的开拓者。其次,他认为徐向前是红四军的第二个功臣,是他的长官,也是他的老师,总之,是领导他获得胜利的人。


   在一个临时宿营的地方,夜深人静,油灯如豆,王树声滔滔不绝的叙述这些可歌可泣有血有肉的故事,我为之神往,只可惜事隔多年,我的补记自然遗漏甚多,对于王树声当时叙述时生气勃勃的神情,更难一一形之笔墨,不无遗憾。此外,我们也谈到许多当前的问题,这里我再择要说说。


   我们从新集东行,是从河南光山县南部新集区,通过沙窝区,再到商城的清区,然后再进到商城南区的苏区。我和王树声骑着马,先先后后在队伍中行进,我们走了约二十里,便出了新集区境,再在沙窝区走了四十里才宿营。沿途看不见老百姓,路旁村庄有些久已没有人烟,有些仅有少数的老年人。这些村庄的房屋虽还算完整,但因无人照料,屋内泥土上甚至滋生青草,田地都已荒芜,山头上的寨子都被毁掉了。这一带的荒凉景象,使我为之慨叹不已。


   据王树声告诉我,这一带是他们以前常来打游击的地方。他们初以湖北麻城黄安北部为据点,向北打游击,只要翻过大别山,就进入了河南境。湖北的农民到了河南境,就像到了外国一样,确实有些乱来,这就引起当地人民的反感。这一带现已在我们军事力量控制之下。一般农民虽有不满,但谁愿离乡别井,不过由于地主民团百般威胁,宣称哪一个不逃离苏区的就杀无赦,因此,除少数的老年人留在家里看家以外,以万计的农民都逃到这里北面的白区去了。


   王树声还指点我,如何从破坏的遗迹来识别系红军抑或白军经过的地方。譬如寨子,双方均不愿完整的留下供对方做据点之用,必须予以破坏;但红军破坏必很彻底,而白军的破坏则仅系敷衍命令,略事点缀而已。又譬如祠堂,白军也为了不留给红军作营房之用,加以破坏;而红军则为避免引起农民家族观念的反感,不加破坏。在譬如庙宇,白军也常加破坏,而红军则仅捣毁庙内的菩萨,以破除迷信。至于普通民房,白军也有任意破坏的,红军则绝不损及民房,因为我们已不再采用烧杀政策了。


   王树声说到他们曾号召这一带逃走了的农民,回家安居,但尚无显著的效果。这一带的农民逃得并不远,多数聚在据这里几十里路的白雀园区一带,沙窝区北境。地主民团把守着几个寨子,作为对我们的封锁,每个寨子里都住着成千逃亡的农民。我们红军的政治工作人员和苏区的工作人员,常向这些寨子喊话,要他们回来,但结果总是双方对骂一阵。


   王树声也承认以往”乱打土匪“的行动是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曾和他详细计议这件事,我主张苏区和红军干部进行广泛教育,纠正乱打土豪的作风,号召逃亡的农民回家,并保障他们的安全。所有回家的农民,只要不再采取行动反对苏维埃和红军,一切旧账,都可置之不问。王树声和他的同僚们都觉得这是应该采取的步骤。后来我们在这一方面作过不少的努力,好不容易这一带才有半数的农民陆续返回他们原来的村庄。


   苏区周围各个区域的情况极不相同。我们即将进入的清区,要算是一个特别的区域,为改良主义的民团势力所统治。该区首领是大地主顾某,他任区长和民团队长,我们的人称之为“顾狗子”。我的同志们常说:“顾狗子这条老狗,使我们最厉害的对头。”


   王树声也称许顾狗子是一个反共能手。顾的一个外甥在武汉政府时期曾是CY团员,有些社会主义的知识,回到清区后即脱离了团的关系,成了顾狗子的智囊。他提出了一套改良主义的办法,为顾狗子所采纳,制定成为他这一区的公约,约二十余条,其要点是:实行二五减租,借贷利息不准超过百分之二十,保境安民,阻止兵匪官吏入区骚扰,区内人民如参加红军游击队杀无赦等等。


   顾狗子实施这个公约,一面安抚农民,另一面建立他个人的独裁,简直成了一个土皇帝。他将他家里的大厅布置成为一个公堂,大小事务,概由顾狗子坐堂解决。他家门前的广场上,竖了一根大旗杆,挂起一面“大将军八面威风”的旗子,并私设一座断头台,如捉到通匪奸细,即铡掉人头示众。


   顾狗子对付我们的办法,是以游击对游击。他将这个区域内原有山寨都毁掉,他从不采用坚守寨子的策略,认为这是防御的下下策。他主张利用熟悉的地形,和我们在野外作战。他搜刮了不少钱财,购置了长短枪三百多条,组成一支坚强的民团。红军进入这个区域,如果人数少,他便动员民团和一般老百姓,四面包围来解决我们;如果我们的人数多,顾狗子的队伍便躲在山林深处,相机踩我们的尾子,或实施夜袭。他们打游击的功夫与我们不相上下,因此,王树声认为需要有一团人,才能护送我安全通过清区。


   翌日清晨,我们走了十五里,便进入清区。我们在一个山冈上的茶店休息,这个茶店内只有一个老年人照料。我的同志们告诉我,我们进入清区,男女老少早已躲到山林去了,这个茶店的老年人便是顾狗子留下的侦探。第三十团政治部主任特别找那个老年人说:“快去报告顾大老爷,说我们是借路经过的,只在休息地点喝水造饭,不会损害一草一木,叫他不要留难,否则,当心我们的报复!”那位政治部主任还坦率的告诉那个老年人说:“我们是有名的第三十团,全部在此,有枪八百多根,有重机关枪四挺,不要讲错了!”那个老年人果然抄小路去报告。


   我看见这种情景,颇为奇怪。我问王树声,是否彼此之间有互不侵犯的谅解,王树声说“没有。”他们却曾派人与顾狗子接洽,要求成立互不侵犯的谅解,但被顾狗子拒绝了。因此,我们与顾狗子之间经常接火,现在告诉他我们的实力和企图,无非是要他不要轻举妄动,来阻碍我们的行程。果然,我们一直通过清区,没有遇着甚么阻拦,只在我们离开清区时,他们才无目的的放了几枪,我们大家笑着说:“这是欢送我们出境的礼炮哩!”


   我一踏进清区,便觉得这里的情况,与前次所经过的沙窝区迥然不同。沿途所见阡(qiān)陌()(田间小路)都是绿油油的,很少荒地,山上还新种着参差不齐的小树,道路平坦,桥梁坚实,足见顾狗子对于农村建设十分注意。路旁农舍也都相当完整,我所进入过的民房,屋内布置也多井然有序,有的人家厨房炉火熊熊,大概屋主人是刚上山区了。我看见顾狗子所统治区域的这些情况,觉得这个土皇帝在安定农村方面,比蒋介石还要高明些,如果蒋介石能向他学习一些办法,也许我们的困难更多了(据说顾狗子后来也被蒋介石杀害了,这大概是因为顾狗子“保境安民”的宗旨,被蒋认为是据地自雄的缘故)。


   清区这种情况,使我忧虑起来,觉得苏区发展不易。我详询王树声其他各区的的情形。王树声说在这个苏区的东面系麻城东八区,是地主势力的坚强堡垒。这个区域内到处是寨子,地主的武力相当雄厚,自太平天国以来,历经世变,那里就一贯在实施保境安民的政策。那里的地主们虽没有顾狗子那一套改良办法,却也维持着半独立的状态。我们如果进去,他们便全力抵抗,他们除了完粮纳税以外,也不奉承官府,更不轻易放白军入境骚扰。他们区域内没有土匪,秩序安定,因而农民尚能安居乐业,我们的农运也一直没有发展到他们那里去。


   鄂豫皖苏区的北面,是淮河流域的平原。从新集往北走约一百里,都是山寨子林立的区域。再过去便是水寨子的势力范围了。地主们在平原上建筑城堡式的房屋,周围挖有宽而深的护城河,出入设有吊桥,经常有人防守。这些水寨子也是多年来为防匪患发展起来的,尤以太平天国时为最盛。王树声觉得这些水寨子比山寨子更能持久防守,挡住了我们向北发展的道路。


   这个苏区的南面是长江,沿江又有武汉等重要城市,西面则是京汉铁路,都是国民党驻有重兵的地方。邻近苏区的那两方面,到处都有民团,它们编制大多是小股的,只能配合驻军行动,远不如清区和东八区那样有战斗力,此外,如豫皖区的六安霍山英山一带的民团势力,则比较脆弱,因而是我们发展阻力较小的地方。


   光山有一个民团,人枪在千数以上,算是我们周围编制的最完整的一个最大民团。其首领以办理团练,敉(mǐ 平定)平太平天国的曾国藩自比。他主张联合鄂豫皖区周围的民团,充实战力,统一指挥,负起剿灭我们的重任。王树声觉得国民党军队与民团之间,也是互有矛盾的;蒋介石要排斥杂牌部队,似不会让民团获得发展,也不会让曾国藩再生。


   王树声提供了上述这些重要资料,使我初步了解民团与农运相互消长的关系。我觉得武汉时期湖南农民运动发展得那样快,湖南民团势力薄弱是一个重要因素。毛泽东在赣湘闽一带能大展游击雄才,也许与该地民团势力较弱不无关系。先进的广东农运就受着地主民团势力的沉重打击,一时无法抬头。后起的鄂豫皖苏区,又在强劲的地主民团势力包围之中,这对于它的发展,不免有重大影响。


   清区横亘在鄂豫边区和豫皖边区两片苏区之间,简直是我们极大的障碍。后来我们不知花了多少气力,企图拆掉这片墙,仍无大效。我后来也几次重履清区,并和顾狗子较量过游击本领。如果我们的队伍不是长于此道的话,也许要吃他一点小亏。


   我们那天还是安全的通过了清区,从宿营地出发,走里一百里,到达了商城的南区苏区,在一个边境村苏维埃宿营。我们的队伍,受着苏区人民的欢迎,沿途人民,送茶送水,杀猪宰羊,犒劳我们,其情绪之热烈就象在高桥区一样。我们的队伍,一进到苏区也就像回到家乡,与父老兄弟团聚一样的兴高采烈。王团长因护送任务完成,也就带着队伍到第十师的驻地去了。我则另由苏区人员陪同,直往金家寨。


   第三天,我和随从人员通过商城南区,走了七十里,便到了金家寨。这是安徽六安县的一个市镇,与河南商城南区毗(pí )连。商城南区和六安金家寨区是较老的苏区。和我同时由上海出发的沈泽民夫妇,也于两星期前到达这里。


   据沈泽民告诉我,他由上海转浦口,搭津浦车到蚌埠,再坐船到正阳关,然后步行到这里。一路都很顺利,不像夜间艰辛通过白区的我们一样。的确,这一带赤白区对立的情况,没有鄂豫皖边区那样激烈。原来安徽的农运本来就有些落后,在苏维埃运动中,阶级斗争的进行,也不算激烈。所以这一带民间建筑物破坏的程度,不若七里坪区之甚。


   沈泽民对该区的工作不表满意。他认为这里的中共组织简直不像共产党,一般同志既不知马列主义为何物,也未严格遵行中央指示。这里的党团机构、苏维埃政府和红军中,都有不少地主富农分子混入。土地分得很马虎,尤其没有发动群众,自下而上的分配土地。地主富农仍保有很多土地财产。红军将领态度跋扈(bá hù专横暴戾),瞧不起党和苏维埃,只知将地方武装改编成红军,却又不注意地方武装的发展。乱打土豪的现状相当普遍,粮食倒不是严重问题。


   沈泽民主张立即展开党内斗争,改组这里的领导机构,一切要从根本做起。我同意他的看法,却不赞成他采取激进的手段来改革。我告诉他一些我的观感和我已经采取过的步骤。我婉词劝告他,不要抹煞这里同志们的艰苦奋斗的成就。我们要耐心帮组他们,不要过份的批评他们,如果采取激进手段,反易与当地干部形成对立,一切将难于下手。沈泽民旋即接受了我的意见,表示他将缓和他的论调,暂不提起改组的事。


   接着中共金家寨地委书记李某,要求约集全体地委委员和我恳谈,却不愿让沈泽民参加。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纷纷向我陈述,沈泽民同志一到这里,就批评他们,这样不对,那样也不对,却又没有提出具体的纠正办法,使他们大为不安。


   这个地委会相当幼稚,委员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的入党不久,有的刚从团员专为党员,才具经验,均嫌不足。原来这里的游击战争,是由外来同志发动起来的,本地的中共组织却是新的发展,而且较老一点的党员多到红军中工作去了,留下的自然多是一些新手,沈泽民对他们的批评,未免过分。


   我鼓励这些同志,说他们过去的努力已是难能可贵。我向他们解释我和沈泽民等来到这里,是帮助和指导他们工作,绝不会打击或排挤他们。沈泽民对他们有过批评,也无非是求全心切,并没有不信任他们的意思。而且我还直率告诉他们,我已于沈泽民获得谅解,将一致采取具体步骤,帮助他们工作,并说明我们将如何做法的大要。


   经过我的解释,地委同志们才转忧为喜,他们声言将拥护即将成立的鄂豫皖区中央分局和省委的领导,并与沈泽民和好共事,表示乐于学习和纠正过去的缺点。这个小纠纷解决之后,我的注意力也就转到红军方面去了。沈泽民则负责指导党和苏维埃的工作。


   沈泽民与金家寨当地干部间的间隙,虽暂时获得弥补,但教条主义与经验主义后来还是发生过许多矛盾。沈泽民是一个爱好文学的老同志。他虽是留俄学生中“二十八宿”之一,但与我的友谊较为密切,大体能和谐共事。他也许受莫斯科的影响太深了,往往拿联共的标准,来衡量这些山区的“土共”。他是缺乏工作经验的书生,却会背诵马列主义的教条。而当地游击好汉却一切都从实际情况出发,不懂得甚至不多理会什么马列主义,所以这两者间的矛盾,一直没有彻底解决。


   第四军军长邝继勋率领他的军部人员驻在金家寨,我就住在他的军部内,和他朝夕相处。我听说他的领导力不够,这次我自然特别注意到这一点。邝原是四川军队中一位行伍(háng wǔ古军队编制,廿五人为行,五人为伍。现泛指军队。)出身的军人,做过很久的团长和一个短时期的旅长。他虽参加过四川兵变,但也缺乏游击战争的经验。这回我初次和他见面,觉得他对于下级军官所应有的经验,很是丰富,但作为一个军事最高指挥者,则不免有些缺点。他对战术问题如夜间动作之类,多有独到之见,但谈到战略问题,则创见甚少,也不如蔡申熙那样注意这类问题。


   对豫皖边区军事上有过很大贡献的第十一师师长许继慎,率领着部队住在金家寨东面七十里的地方。他听见我来了,派他的政治部主任到金家寨来见我。这位政治部主任黄同志,资历较浅,一切惟许继慎之命是听。他向我传达许继盛的三点意见:第一,许不满沈泽民,认为这个苏区是红军打出来的,金家寨一带的党和苏维埃的负责人,都是红军提拔出来的后进,沈泽民不先和红军干部接头,企图以党统军,而且对地委委员又采取打击态度,这是不应该的。第二,许不满邝继勋的领导,认为后来的邝继勋缺乏能力,以致军队的领导重心,落在几个师长身上。第三,许有取邝而代之的野心。黄同志说明前次曾钟圣处理这个区域内的军事和政治,都先征求几个师长的同意,师长之中又以许继慎为最能干,是以由邝领导军事的局面,必须有所改进。黄同志特别说到许一向敬重我的领导,但也希望我也尊重他的意见。


   我再三问明黄同志,知道这些话确系许继慎要他讲的之后,颇为生气。我觉得许继慎充分表现了军阀主义的倾向,非予以纠正不可。我要黄同志先行赶回前线,转告许继慎,要他尊重党的领导和党在军队中的政治工作,不好乱说话,不要表现国民党的军阀习气。我会立即到前线和他详谈。


   我在金家寨耽搁了约三天,就和邝继勋及其军部人员到前线去。沈泽民则留在金家寨,指导地委会工作,并等待时机立即到新集去。金家寨东面约九十里的麻埠,驻有国民党军队陈调元部的一旅人,这是最接近该苏区的一支敌军。我方第十第十一两师就隐蔽在麻埠西北约三十里的地方,等待机会消灭麻埠的敌人。我们从金家寨出发,走了约七十里,便到达了我军驻地。


   沿途经过的都是山陵起伏的地带,到处都是茶林。这一带盛产六安茶叶,多经由麻埠、独山到苏家埠出口。当地流行着“金麻埠,银独山,苏家埠就是金銮殿”的谚语,描绘出茶叶贸易的盛况。沿途农舍和茶园没有遭受过严重的破坏,各小集镇的买卖,也颇热闹,市面上流通的是银元和铜板,粮食并不缺乏,而且还有些粮食从白区流进来。


   这些情况与七里坪区显然不同,使我为之兴奋。但当我细细考察,也发现了沈泽民所说的一些事实:土地改革并没有深入,耕地曾以劳动力为标准草草的分配了,小地主和富农仍保有较多的耕地,有些已分得土地的农民,还暗中向地主缴纳一部份租金;至于茶园竹林等山陵地带,则未分配,大多仍属原主所有。沿途村庄苏维埃政府和民众团体的负责人,多半是比较富裕农民出身的,其中也有小地主和富农。乡村中的一些组织,与七里坪区的相类似,但对中共中央的向心力,远不若七里坪区。沿途人民虽也同样欢迎我们,但表现得不很热烈。


   这里没有赤白区的明显对立,离金家寨愈远,苏维埃的色彩愈淡。据当地同志告诉我,这是许师长的“德政”。最初在这里领导游击战争的,多是由寿县一带来的同志,只有许师长是六安本地人,他提倡“兔子不吃窝边草”,红军游击队在六安境以外可以大打土豪,在商城南区他们就进行的很激烈,赤白区的对立也很分明,可是在六安境内,许师长只赞成打击那些为富不仁的人,打土豪的范围也就缩小了。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这两个师的官兵都集合在广场口欢迎我们。我会见第十师师长刘英,他曾任冯玉祥部的骑兵下级军官,也是被冯派往苏俄的三百多个留学生中的一个。他具有冯部优良风格,善于管理和训练部队,严格服从命令。他的同僚们称赞他身体强健,熟谙许多军事技能,英勇善战。他原是第十师副师长,师长蔡申熙受伤后,他才升任师长。我初次和他见面,也觉得他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同志。


   我早认识的第十一师师长许继慎,是一个才华毕露的军人,爱谈政治。我们见面之后,他很热烈的和我叙旧。他提到他从参加黄埔第一期学习起,历任连排长工作,曾跟我见过好多次,受过我很多熏陶。南昌暴动前夕,他任北伐军团长,因在河南前线负伤,羁留九江,还是我去南昌路过九江时,送他往上海去医治的。此后,他在上海躲了两年,才被派到这里打游击。那天他还准备了丰富的晚餐,为我们洗尘。


   当晚我们举行高级军官的军事会议,通过了许继慎提出的作战计划。许鉴于我军在这里驻扎很久,麻埠的敌人已侦知我们的策略,并已严密设防,因而主张绕道去进攻独山,消灭驻在那里的敌军一个团。麻埠离苏家埠五十里,独山则位于这两者的中间。驻在那里的一团敌军,是维持他们后方交通的。我军以一部袭击独山之敌,大部分则用以对付麻埠和苏家埠前来救援的敌人,但对苏家埠敌军(约一万人)又隔河予以严密监视,主要是诱麻埠之敌救援独山,我军乘机予以歼灭,占领麻埠。


   邝继勋军长根据这种计划,下达作战命令,定于第三天绕道袭击独山。第十一师以主力进攻独山敌人,并以一部监视苏家埠敌军,军部则率第十师全部埋伏在独山麻埠间的要道旁,俟麻埠敌军出动救援独山时,即在野外歼灭之,并乘机占领麻埠。


   第二天是我们休息的日子。我大部分时间和许继慎恳谈,他向我说明他的主要见解。他批评中央一意巩固苏区的政策,认为这带有保守的色彩,更易被一般苏区同志误解,仿佛红军的主要任务,就在保护他们。他主张红军自由发展,不要负担“巩固苏区”的包袱,应该到很远的地方打游击,以期获得迅速的发展。他认为中共中央派邝继勋任军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邝的军人资格虽老,可是游击经验却不如红军的老团长,现在由他担任红四军的最高领导,就失去了发展的前途。许继慎不重视政治工作,并说军政治委员余笃三能力薄弱,其他各级政工人员,又多为后进。因此,许继盛主张中共中央给予他们那些军官以全权指挥军队的权利。


   许继慎也承认红军优缺点,譬如对妇女的态度就不对,甚至高级军官,包括他自己在内,也有一些罗曼史。但他觉得这些事都要在军事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才能获得根本的改善。


   我曾向他多方解释,指出不可将苏区与红军,党和红军分别开来看。不可有单纯军事发展的观念。红军无论到什么地方都需要有后方的补给,否则便无由发展。因此,需要根据土地革命的政策,巩固作为红军后方的苏区。事实上能否如是,故有待于力量的发挥,但我们在原则上总应如是想法。红军如果失去统一的党的领导,即使有一些很好的军事指挥同志,也许仍会和国民党军队一样,在行动上溢出主义的规范。红军到远处发展的观念,很可能被误解为只是找一个富庶区域去享受一番,或者专靠军事力量去打江山,那也不过是流寇式的行径。


   经过我这番解释,许继慎也自觉理屈,表示接纳我的指示,也没有再提不满沈泽民的话了。我更近而指出,一个中共军人与土匪军阀是不同的,并劝告他不可一味以为能行王道,就比国民党军人高,还要勉力做一个近代的为人民服务的军人。至于邝继勋同志如果力不胜任,自有正当的解决途径,但不可有取而代之的英雄思想。政治工作应予以重视和充实,不应根据现状轻视它。我也说到我欢迎同志们提供意见,但不愿他们固执成见。许继慎虽满口接纳我的意见,但后来并没有依据承诺办事。


   第三天,我军少数部队配合地方武装,由正面向麻埠之敌佯攻,主力则暗中绕道移向独山。我方军事行动大体布置得很妥当,但沿途的乡村苏维埃组织却充分暴露出了弱点,对我们的照料并不热烈,有的甚至连负责人也躲避了。我发现这些苏维埃组织,不过是空招牌,那些负责人,有的畏惧敌军,有的也许暗通敌军。我们为了保密起见,就连我军此行目的地也不告诉他们。


   第四天拂晓,我们很顺利的解决了独山之敌的大部份,获枪约六百支,但已出麻埠救援独山的敌军,则因我军过早暴露目标,折回据守麻埠区的高山阵地,凭险抵抗。在这些战役中,我也觉得邝继勋的指挥不够精细。他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过早命令第十师出击,等到麻埠敌军退回阵地坚守,又指令第十师攻坚,因而我不得不向邝建议暂停进攻。这件事,当时在场的高级军官都认为我的处置适当,减少了不必要的伤亡。


   果然,麻埠敌军因我军占领了独山,后路已断,不两天就绕道向苏家埠撤退了。我们原料到麻埠之敌,不几天就要逃走,我们正好中途截击,但我军却迟了一部,敌人已先期跑了。这件事又与邝继勋的指导有关系,因为他估计麻埠之敌不会这样快就逃走,所以没有作必要的准备。这使我觉得邝委实不够机警,而且还表现了固执的好胜心。我当时没有表示任何批评,但对红四军领导之改进,已认为是必要的事了。


   我乘军队集结在独山一带休息的时候,考察了各单位的内部状况。我觉得这支军队确是中共领导的农民队伍,它有不少优良传统,是从斗争经验养成的,但也有一些缺点。这些缺点是旧式军队的遗风,并杂有一些土匪倾向,但有些也是由于游击战争滋生出来的。


   我军官兵成份百分之八十五左右是真正的农民,其中最大多数是穷苦农民。另外百分之二十则是失业的或染有流氓习气的农村游民,其中有些是从国民党军中俘虏过来或哗变投来。工人成分微不足道。我抽查过好几个连,士兵中带有显煮流氓色彩的,也不过各有二三人。我很满意这种情况,认为是有优良的基础。


   营以上的干部都是中共党员,连排级干部则有少数非党员。严格来说,这些入党的军事干部,有些也是形式上的。红军干部的升迁,概凭战功和政治的坚定性,如一个排长要升任连长的时候,团长须根据战功,鉴定他的指挥能力,团政治委员则须鉴定其在政治上的坚定与否,再由师部军部核准任用。红军因经常作战,干部的流动性颇大,但这种鉴定大体上还是适当的。


   红军每个连都有中央的支部组织,党员人数由几人到一二十人不等。红军的政治工作,以连为基本单位。连政治指导员指导党支部的工作。平时要讲授政治课,战时要鼓励士气。有时动员全连士兵,帮助驻地农民进行组织苏维埃或分土地等工作。连政治指导员也有时召开全连战士大会,检讨作战经验,政治工作的得失和改善生活等问题。在改善生活问题方面,战士们发言有较大的自由。战士们也可对连排长提出批评的意见,但不能作出任何决定。


   红军富有团结力,这就是最显著的优良传统。官兵之间,同甘苦,共患难,大体上确能做到。战时协同动作,大家认为天经地义;如某一连在战争中陷于险境,附近的连必不顾任何危险,全力支援。官长爱护士兵,士兵之间也实行互助,扶病救伤,不计艰险。行军时遇有战士稍感不适,连排长必代其背负枪支。优待新兵成为普遍的风气,新兵初入营时,老兵必百般安慰,以免新兵生活不惯,新兵被委派的任务,也较轻易,又能获得老兵的协助。新兵如犯错误,也能获格外原恕。凡此,都是与国民党军队显然不同的地方。


   但红军中的军阀土匪倾向,也相当显著。红军的制度法规极不完备,有些原则也不能严格执行。军官们恃功而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旧观念还在作崇,他们瞧不起苏维埃,认为这是由他们扶植起来的,应为他们办差。他们虽不敢公然瞧不起党,但却自视为特殊党员。他们到了白区,对乱打土豪,特别是“打土豪不归公”(即将打土豪所获的的财物,没入私囊),多少有放任的态度。调戏妇女的事,在苏区内也常有发生。在优待俘虏的原则之下,虽没有虐待或杀害俘虏,但私搜俘虏荷包据为己有,则是司空见惯。即或偶尔执行纪律,也只凭高级军官个人的意志,没有什么固定的法律手续。


   这种倾向尤以第十一师最显著。从鄂豫边区发展起来的第十师,一切成规较为先进,军政干部地主富农成份较少,党员党龄较久,又能尊重中央已有的决定,这与徐向前的领导有关,反之,从豫皖边区发展起来的第十一师则较落后,军政干部地主富农的成份较多,党员的党龄也较浅,许继盛的声望有时高出于党和苏维埃之上。当我们在独山一带发动当地农民起来分土地,组织苏维埃的时候,地主与富农常出入于许师长之门,许有时也公然袒护他们。


   红四军的一般干部,也很佩服毛泽东在井冈山所提出的“避实就虚”的游击战术,但有些也以能坚强作战而自豪。红四军缺乏训练,在战场上往往由连排长领导者集团冲锋,因此伤亡颇重,尤以下级干部为甚。干部伤亡了又不易获得补充。在红四军中有一句最流行的话,说:“什么是革命成功,在战场上牺牲了性命,就是革命成功。”这句话的起源,也许就是为了鼓励一般战士,英勇作战,不要怕死;但我觉得这代表着失去前途的消极观念,是有害的。在剧烈的游击战争中,自然养成这种冒险轻生的观念。另一方面,这与李立三的熏陶,也很有关系。我曾坦白指出,这是由游击战争所养成的失败主义观念。我们奋斗,绝不要轻易牺牲自己,而是要获取胜利。后来朱德也告诉我,在江西苏区的红军干部中,也发生过同样的观念,他也曾设法纠正。


   我知道了这些现状,设计各种改革方案。我觉得这个工作万分艰巨,有些是要拟出计划和制度,有些要进行耐心教育,有些甚至要经过斗争才能改善。我曾召集几次军事干部会议。如严密执行纪律,各师团实施干部训练,强化政治工作,规定在每一战役前后,尽可能举行军事会议,俾(bǐ使)能讨论作战计划及检讨战争经验等等。其他牵涉较多的问题,则拟俟(sì等待)党的大会举行时再行讨论解决。


   至此,我在鄂豫皖苏区的考察工作,大体可算结束了。所有应兴应革事项,我胸中也已略具端倪,急须召开全区党的和其他的各种大会,以推进工作,向更高的阶段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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