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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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张国焘《我的回忆》05 初识革命党

(2020-10-30 13:38:08) 下一个

  第四章 初识革命党


   一九一六年七月间,暑假开始,我到浙江象山县去省视父亲(他原任法官多年,那时任象山县知事)转回上海,投考北京大学。那时袁世凯已死,北京情形有些好转,我所仰慕的蔡元培先生于数星期前被任为北大校长,我想像北大可能有一番新气象,因而决定去投考,父亲也积极支持。由于我二叔的介绍,在上海与革命党人叶伯衡先生同住。在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与革命党人在一起生活。


   叶先生住在法租界八仙桥那杂乱拥挤的首善里内一幢住宅的前楼。屋内陈设简陋,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棕棚床上只有一张破席;桌上乱七八糟的堆着书籍报纸。他穿着破旧,道貌岸然。他看了我叔父给他的介绍信以后,对于我的到来,显得在高兴之中又有点为难的样子。他亲切的告诉找,他是在过着革命党人穷苦而危险的生涯,对于我这个准备投考学校的学生是颇为不便的。他要我另找地方居住,以便安心温习功课。我说我喜欢革命党人,也乐于尝试这种生活的味道。他高兴得笑起来了,于是张罗来一张床,殷勤的招待我这不速之客。


   一九一三年赣宁讨袁之役以后,袁世凯对革命派一直大肆压迫;国民党确也遭受到严重的摧残。不少意志不坚的党人,脱离了革命阵线而消极起来了;有些甚至投靠袁世凯。一九一四年七月八日,孙中山先生为了重整革命阵容,将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加入者均须按手模宣誓服从孙先生。知名人士多因此不愿参加,革命阵容颇有混乱。那时虽是在云南起义之后,但孙先生的忠实信徒们荟集在上海法租界的仍是不少。袁世凯虽死,他的党羽还是继续在上海压迫革命党人。


   那位叶先生看来也是中华革命党的一分子。他首先告诉我,袁世凯虽然死了,但是他的爪牙在上海仍然是很猖獗的。他要我立即将英法两租界交界的路径弄清楚,因为陆建章(袁世凯的特务头子)那杀人魔王派来的许多下属都住在英租界,他们不敢在法租界闹事,往往将党人骗到英租界去,再用绑票的方式加以逮捕,如果被逮捕去了,那就有杀头的危险。他特别警告我不要常和革命党人一同在马路上行走;尤其不要和他们一同到英租界去,以免意外。


   他向我描述他在上海生活的情形。他困处在法租界,衣物都典尽当光了;有时甚至没有饭吃;向朋友借贷更是常有。他告诉我,亡命在法租界的革命党人有的穷得连长裤子都没有了,往往两三人共有一条长裤,彼此换着穿出去。但干起革命来,还是顶有劲的。他笑着说,他也快穷到连裤子都没得穿了。我听了这些话,对于革命党人艰苦奋斗的精神,不禁油然而起同情敬佩之心。


   到叶先生住所来聊天的革命党人是常有的,我也常随同他去拜访他的革命朋友。那些人大半是江西、湖南、湖北等省人,几乎个个都是十分穷困。其中有些后来在国民政府中位居显要。我那时和他们晚上赤着脚在法租界马路上纳凉散步,有时买些便宜的酒食,回来享乐一番。几杯下肚之后,他们便大发牢骚,畅谈时事,他们痛恨袁世凯及其党羽,毫不厌倦的叙述袁世凯及其家庭的一切丑史秘闻。


   对他们的议论听得多了之后,我也曾发出一些问题。我曾问:袁世凯和他那一群军阀既然这样可恶,革命党有甚么办法对付呢?回答往往是:我们有孙先生领导革命。我又问:如何革命呢?回答往往是:运动军队,联络会党,用手枪炸弹对付。当我问到革命成功之后又如何?他们的回答总是不一致的。特别当我问到对于日本企图灭亡中国的事,革命党持何态度时,他们总是侧重指责袁世凯的卖国。这一点使我觉得他们对于日本的侵略似无足够的重视。


   我和叶先生同住了一个多月,主要是在那里准备功课,应付考试。叶先生这个人有点崖岸自高兀傲孤高,不知謙卑落落寡合不合群,和众人合不来。落落:疏阔孤独的样子,对革命也不免有些不得意的牢骚。不久,他得到书法大家清道人李瑞清的赞助,到印尼椰加达一间华侨学校去教书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


   这时候,我一位奔走革命、担任过革命军团长,经年未见的表兄杜君来到了上海。他和另外七个青年同住在一间旅社的一个小房间里,大家睡在地板上,真像沙丁鱼一样。我们异地相逢,特别亲热。表兄要我等叶先生走后,搬去和他同住。我很高兴的答应了。于是那个小房间里又多了一条沙丁鱼。


   那八位和我同住的青年军人是从武汉、长沙、萍乡一带来的。袁世凯死了,讨袁战争结束;他们的军事活动也已奉命停止。上海孙中山先生的总部派他们暂到日本去学习,待机活动。他们每领到一些旅费,就大玩一阵。他们热情充沛,天真活泼,最爱高谈自己的英勇往事,显然有点目空一切,而追求醇酒美人也是他们特别起劲的事。我虽和他们同住,但在兴趣上并不与他们同调,我喜欢逛书店、浏览搜购爱读的书刊。我有时向他们打趣似的说:“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为甚么不钻钻书本?”他们往往这样表示:“只要孙先生做大总统,一切就都有办法了。”


   他们的行期并不确定,只要船票到手,说走也就立时走了。果然那天下午我从书店归来的时候,他们已全体上了船。我表兄留下了一封信给我,大意说因赶着上船,不能候我回来,又因袋里业已空空,只有借用我箱中的大洋和衣服等以渡难关,日后见面时再行奉还。我打开箱子一看,我的一百余元,仅剩二十元了,衣服也被拿走不少,他们还把一些不要用的东西塞在我的箱内。表兄的这种举动,正是当时一个落魄的革命军人不拘小节的本色。


   我已考取北大,可是要去北京,旅费已感不足,只得再回到父亲那里去补充行囊。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我闯入了法租界革命党人的小天地中,其中充满着革命的理想主义和豪迈不羁的浪漫色彩。冒险犯难、乐观活泼、共患难、同祸福,是这个圈子内所珍视的品德。我当时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认为这种革命的精神,若再辅以学识和远见,将无事不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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