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佛教因素
佛教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十分巨大。它首先推动了古体诗向律体诗的发展,尤其是极具地域特色的佛教禅宗思想,给诗歌内容以强烈的刺激和渗透,丰富了诗歌的意境,使诗歌面貌更加多姿多采。
什么是禅宗呢?它是佛教中国化的成果之一,其特点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意透过自身修证(不一定要读经,避开任何抽象性的论证;也无须刻意出家,世俗活动照样可以正常进行),从日常生活中参究真理,凭自己亲身感受去悟道,认识事物的真正面目。
关于禅宗的特点,有这样一则故事:
历史上,禅宗五祖弘忍欲用偈语(jì 佛语中的颂词)选择衣钵传人:
一直被众人看好的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的肉体如同菩提树(释迦牟尼当年觉悟的树),我的心灵就象一座明亮的镜台。弟子要时时不断地检查自己,不让尘埃遮蔽光明的本性。因为语言通俗、诚恳,充满客观唯心主义,所以被后代称为北方“渐修派”鼻祖。
正在厨房中忙碌的杂工惠能当时还目不识丁,听到神秀的颂词之后,委托他人这样应对:“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原指智慧而并非具体的树,镜子的明亮不能与心境的纯洁相提并论。本来就虚幻飘渺、万物皆空,那里会染上什么尘埃?这就是“见性成佛”的“顿悟派”代表慧能对禅宗的理解。
禅宗五祖十分欣赏慧能对禅宗主观唯心主义的感悟,因此传衣钵给慧能。
唐代禅宗兴起后,一些谈禅、参禅的著名诗人,喜欢用精炼的笔触表达人生理想,故引领禅味入诗,造就唐代诗人特有的禅趣。
为什么禅与诗会如此“联姻”呢?这是因为:禅与诗都要有内心的体验,都要用形象化的语言阐明玄妙深奥的道理,都追求言外之意。宗教实践和诗歌创作实践的共同特点,成为禅和诗相互沟通的桥梁。唐代禅僧积极和诗、吟诗,诗人也乐意奉佛参禅,禅与诗得以相互交融,甚至佛教道理、禅宗语录直接进入诗歌,既为诗歌的创作开劈了新路,又为佛教的传播提供了平台。
禅对诗的影响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禅理入诗,二是禅味入诗。
禅理诗的特色是富于哲理和智慧,含深刻的辨证思维。如苏轼(1037—1101)的《题西林壁》极富禅理,是代表: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从正面看庐山,它山岭绵延;从侧面看庐山,它山峰高俊。从远、近、高、低等不同角度看庐山,它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模样。我为什么不清楚庐山本来的面目(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呢?原因是自己就在庐山之中。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俗语:灯下黑。
诗人通过精炼通俗的概括,总结出认识事物的一般规律:对同一事物,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所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就是禅宗“彻悟言外”的奥秘。提醒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如果只局限于具体的狭小范围,不会从各个角度统观全局,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和虚怀若谷的胸怀,就不可能全面而正确地认识世界,探究奥妙。
另外如大家耳熟能详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都富于哲理和智慧,含深刻的辨证思维,千古流传。
反映僧人和文人修行悟道的禅味诗(诸如山居诗、佛寺诗和游方诗等),往往表现出空澄、静寂、圣洁的意境。这些诗或写佛寺山居的幽深、洁净,或写山林风光的超凡脱俗,表现出作者超然物上、淡泊宁静的心境。
禅味诗的代表应该是唐代著名诗人、画家王维。他生平信佛,素服长斋,仰慕崇拜佛教名人维摩诘居士,他主要通过田园山水的描写,宣扬隐居生活和佛教禅理。
王维的《山居秋暝(míng)》 是这样写的: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
暝(míng):日落,天色将晚。空:空旷,空寂。新:刚刚。
喧:喧哗,这里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浣(huàn):洗涤。
随意:任凭。春芳:春天的花草。歇:消散,消失。
王孙:原指贵族子弟,后来也泛指隐居的人,实亦自指。留:居。
这首诗的字面可以这样理解:
空旷的群山沐浴了一场新雨,夜晚降临使人感到已是初秋。
皎皎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光,清清泉水在山石上淙淙(cóng ,水流的样子)淌流。
竹林喧响知是洗衣姑娘归来,莲叶轻摇想是上游荡下轻舟。
春日的芳菲不妨任随它消歇,秋天的山中王孙自可以久留。
这首诗为山水名篇,于诗情画意之中寄托着诗人高洁的情怀和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诗中明确写有浣女渔舟,却下笔说是“空山”。这是因为山中树木繁茂,掩盖了人们活动的踪影,“空山”两字点出此处有如世外桃源,山雨初停,万物一新。初秋的傍晚,空气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可想而知。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却有皓月当空;群芳已谢,却有青松如盖。山泉清冽,淙淙(cóng)流泻于山石之上,有如一条无瑕的白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生动表现了幽清明净的自然美。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寄托了诗人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这两句以写景代明志,随意洒脱。像这样又动人又自然的写景,确实达到了艺术上的炉火纯青,确非我们一般人所能企及。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了一阵阵歌声笑语,那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姑娘洗罢衣服笑逐着归来了;亭亭玉立的荷叶纷纷向两旁披分,掀翻了无数珍珠般晶莹的水珠,那是顺流而下的渔舟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在这青松明月之下,在这翠竹青莲之中,生活着这样无忧无虑、勤劳善良的人们。这纯洁美好的生活图景,反映了诗人追求安静纯朴生活的理想——人和政通,同时也从衬托出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这两句写的很巧,用笔不露痕迹。诗人先写“竹喧”“莲动”,因为浣女隐在竹林之中,渔舟被莲叶遮蔽,起初未见,等听到竹林喧声,看到莲叶纷披,才发现浣女、莲舟。这样写更富有真情实感,更富有诗意。
泉水、青松、翠竹、青莲,可以说都是诗人高尚情操的写照,都是诗人理想境界的环境烘托。
既然诗人是那样地高洁,而他在那貌似“空山”之中又找到了一个称心的世外桃源,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他觉得“山中”比“朝中”好,洁净纯朴,可以远离官场而洁身自好,所以就决然归隐了。
这首诗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法,是以自然美来表现诗人追求的人格美和理想中的社会美。诗人通过对山水的描绘寄慨言志,含蕴丰富,耐人寻味。
王维的另一首《鹿柴(zhài)》诗这样写: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yǐng)入深林,
复(fù)照青苔(tái )上。
柴:栅栏;但:只;闻:听;返景:夕阳返照的光。“景”古时同“影”。
幽静的山谷里看不见人,只能听到那说话的声音。落日的影晕映入了深林,又照在青苔上景色宜人。
这诗是依照禅宗的“返照”、“空寂”的佛理,通过描绘鹿柴深林的空寂和落日微光返照的傍晚景色,表现寂静无常的心境。
这两首王维的诗,下笔均为“空”字,寓意“空灵远大,无所不含。”与佛经里的“一空万有”、“真空妙有”的禅理息息相通。
若从哲学的角度考虑,杯子只有“空”才可以装水,房子只有“空”才能够住人,容器只有“空”才具使用价值,“空”是“有”的可能和前提。
禅宗将这个道理加以提炼,认为空是透过事物表象,对本质的领悟,对哲理的感知;空是人对表象的挣脱,进而达到一种不受表象影响而去思考认知外界的思维境界。所以, “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这就是为什么诗有禅味、禅能入诗的原因。
在中国诗史上,王维是以“诗佛”著称。在他生前,友人就评价他“当代诗匠,又精禅理”。后人评价他的诗歌“似禅”、“入禅”。在盛唐繁荣的诗坛上,诗人王维以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取得了骄人的成就,对当时及后代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另外如王维的《鸟鸣涧(jiàn)》: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寂静的山谷中,人迹罕至,只有桂花无声地飘落;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似空无一物。
皎洁的月亮从山谷中升起来,惊动了沉睡的山鸟;
时而在山涧处发出轻轻的鸣叫声。
《木兰柴(zhài)》:
秋山敛余照,
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
夕岚无处所。
敛余照:收敛了落日的余晖。
彩翠:鲜艳翠绿的山色。
夕岚:傍晚山林的雾气。
无处所:飘忽不定。
秋日的山顶衔着半轮残阳,很快只留下一抹余辉,晚霞把金光涂抹在每一片树叶上,闪烁鲜亮,展露着秋天山林中斑斓的艳丽。在夕照中,倦飞的鸟儿鼓动着翠羽,鸣叫着互相追逐遁入山林,没入飘忽不定的山岚之中。
王维在观照景物时,特别专注对目标中光与色彩的捕捉。他正是通过夕照中的飞鸟、山岚和彩翠的明灭闪烁、瞬息变幻的奇妙景色的表现,来表达出事物的刹那生灭、无常无我、虚幻不实的深深禅意。
这些诗仅写一物、一景,就创造了一个“空、寂 、闲、静”的意境。这种意境是诗人在走进大自然的山山水水,获得与天地、宇宙最亲密和谐接触后的感悟。这也正是禅宗的人生处世态度的形象表达。
其他的,如唐代诗人孟浩然、柳宗元等大家,他们的诗歌语言典雅,其作品中多出现佛理与情景交融的智慧,闪耀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禅光佛影。到了宋代,禅宗继续流行,一些诗人与禅僧交往甚密,奉佛参禅成风。像王安石 (1021—1068),中年后倾心佛教,晚年舍宅为寺。他的许多诗篇,都是表达人生如梦,流露出内心空漠的时代伤感。这里就不再一一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