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守礼睡不着,作为司马司佐侍丞,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太繁琐。虽然在司马司一直平步青云,家中也越来越殷实,骨子里范守礼是不屑这些的。他自小从师韩先历,按自己喜好在宗伯司谋个职位,虽说是清水衙门,范守礼却喜欢,自己的名字里都有个礼字。几年前从宗伯司调入司马司,听说还是缘于铿王的什么六正六邪的歪论。范守礼心细做事有条理,在司马司办事确是用到他的长处,不断提升,俸禄加了,权利加了,一些不知来路的礼物也多了。范家是大户,守礼从小不缺钱,所以也都饱了丈人家,但这不是他喜欢的。
范守礼想到最近几个月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更起了退意,点明了烛火,提笔写折子,又不知如何措辞。迟疑着,突然觉得凉风吹过,烛火忽闪,起身去关窗户,猛然看见几个黑衣人站在门口,范守礼吓得跌坐回去,“家,家里的钱,都,都在寝室箱柜最下面,你们取取取去,我不报官。”
一个黑衣人走进烛光,拉下面罩,范守礼这下吓尿了裤子,“鬼啊,见鬼了啊。”
成铿笑道,“范侍丞,哪里来的什么鬼,这不是我的影子?”
范守礼半信半疑,施礼见过铿王,“可是圣上,”
成铿笑道,“马上就有圣旨说我还活着。”
范守礼沉住气,“以往和殿下并无来往,铿王今夜来访有何事?”
成铿一笑,“以前无来往,以后就不能吗?”沉了脸,点着范守礼写了一半的折子,“范侍丞这个时候可不能背弃皇帝呀。”
范守礼愣了,满天下都知道当年两嫡皇子不和,一身是血的叛逆成铿王被押入泰颐殿时大家都看到的,虽然陛下最后没有治罪,还不是因为铿王先甍于伤寒。现在成铿如此一说,范守礼以为是反话,要不就是有更深的阴谋,不为他们这些臣子所知,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成铿口气略温和了些,“皇帝在位不过三年,当下是新旧交替之季,范侍丞年轻有为,颇得皇帝赏识器重,正是担当重任之时,如何忽起退意?”
范守礼瞪大了眼睛,又开始怀疑面前的是不是鬼,想到回宗伯司不过是今晚刚刚起的念头,他如何得知。“不敢不敢。”范守礼哆嗦着答应。
成铿站起身来,手搭在范守礼肩上,“范侍丞,成铿敬你是韩太傅的门生,范家一方大族显户,几代良臣为大成效力为皇帝效忠,我知道如果皇帝有难,你会挺身而出的。”
范守礼感觉到肩上的重量,知道不是鬼,心里踏实了些,“殿下勿虑,守礼知道。”
成铿笑笑,“你踏踏实实在司马司做,有了功绩,将来某天范侍丞想回宗伯司,无论做大宗伯还是做太傅,都不是问题。”
范守礼愣了半天,再抬头,已不见了人影。
回到黑漆漆的街上,李辰不解,“今夜走了四五家,这些都是成功的新人,需要提醒他们效忠吗?”
成铿双手撑着腰费劲地喘息着,“我知道这些人不是靠阿谀奉承上去的,是成功的人但不一定需要依仗成功。可我需要他们为成功去抵挡张家父子。”
“那些老臣呢?”李辰明白成铿是想在成功和张佑张蒙之间制造矛盾,“他们不是更有用?”
成铿摇了摇头,“以后吧,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来一趟。”扶了李辰,强咽下涌上来的腥甜的液体,“去看看韩太傅吧。”
韩先历和安境交往不深,没有受到牵连, 成功也没去追究他和成铿的私交关系。韩先历太傅却是比其他人看得深些远些,明白这一切的起因,情绪有些低沉,加上也年过半百,萌生退意。夜里常常睡不着,喜欢秉烛夜读,不喜下人跟着熬夜,口渴想着茶酒什么的,就自己去厨房端来。
这晚刚从后面厨房回来,烫了壶酒,拿着书却读不进去,望着炭火发呆。不止是朝堂上的事烦心,自己私事也不顺利。韩子学堂从开馆起,在安邦的苦心经营下,运转顺利,很快就出了名,一时众多学子慕名而来,韩先历一概收留,富家子弟当然学费一钱都不能少,穷的能出多少就出多少,实在拿不出的,韩太傅也不拒,当然也不能到学堂混吃混喝,安邦和温俭良负责剔除这些混混儿。还真有不志才子,至少没让韩先历和成铿失望。纽襄来过几次,本来是待不住的人,看看没有他在,学馆也照旧,便不再来了。成铿早就撒手不管了,只有在安邦来抱怨缺钱时才去四下走动一下。
近来这些大变故之后,铿王病逝,安家遭贬,安邦安健安全等等全部离京,纽襄,温俭良也不知了去向,助学的子弟们为了撇清自己,远离了学堂。一些学子们则是回家过年,回来邘都一看,已是天翻地覆,有的就转投其他学馆,只有几个穷学生还撑着。没了安家人管理,韩子学堂恐怕也难撑下去,韩先历在想何人能像铿王一般明白自己的志向而全力支持的。不由叹口气,看来是学堂关门的时候了。
隐隐听见敲门声,这么晚,以为听错,过了一会儿,更清晰的敲门声,韩先历开了书房的门,赫然看到铿王的面孔,惊得倒退几步,以为想铿王想出了薏症。两个蒙面黑衣人却扶着铿王进来,后面跟着的另一黑衣人反手关了门。
成铿无力的一笑,“先生久违了。”便跌坐倒在书案边。
韩先历回过神来,“铿王殿下,还活着?”
成铿指了指酒壶,蒙面黑衣人倒了给他喝了一口。成铿才抬头看着韩先历,“我没死。”
韩先历过来坐在成铿对面,“这里清静,没人过来打扰。”
成铿点点头,终于咽不下去,呕了两口血出来,黑衣人忙在后面扶住。成铿面色惨白,闭着眼,歇了歇,“我来请先生去越州。”
韩先历低头半晌,“只要皇帝陛下一天不罢免我,我这个太傅就要辅佐君主治国邦国一天。”
成铿一笑,“先生可以告老退养。”
韩先历摇摇头,“去留自有陛下钦定,作臣子的不可置君主于两难。”
成铿沉默了一阵,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先生保重,什么时候来越州都行。”说完挣扎着要站起来。
韩先历按住他,“天晚了,这儿安全,等天亮了,我送殿下出城。”
成铿仍是摇头。
黑衣人上来也按住他,“就听先生的吧,不会给韩太傅带来麻烦的。”
第二天早晨,两辆马车从太傅府出来,直奔南门,城门守卫们见惯了太傅往来南郊学馆,停都没让停,行礼挥手让两辆车通过。马车出了城,一辆拐向学馆,另一辆继续南行然后转西而去。
李辰护着成铿在京城暗中串门的这一晚,左丞相张蒙府中也不安宁。随着大成送亲官员回来的还有匈奴答谢的使团,几十模样装扮奇特的胡人在城郭招摇而过,引得民众指指点点。
胡人在邘都并不是新鲜事儿,来邘都的商人赶着骆驼运来珍稀裘毛美玉香料药,只不过商人在大成实属末流,胡人在京城中多聚在南城的集市周围,毗邻贫困民居,除了酒量大喜欢逛青楼外,倒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邘都人瞧不起,又嫌他们身上的羊膻味儿,躲得远远的。
如今与风尘仆仆的商人不同,匈奴官员趾高气扬,衣鲜马壮,人也彪悍,围观的邘都人渐渐地生出惧色。
曼将军没有混在招摇的官员当中,他早早就潜入丞相府,极有耐心地在书房中等候。见张蒙回来,起身行礼。
张蒙点点头,“大汗有什么旨意?”
曼将军有些犹豫地说,“大汗认为机会难得,是南朝邀请我们,所以,大汗亲自上阵,统率十万之众。”
张蒙摇头,“皇帝御批了甘州军资,全力支持,圣意已不在西狄,南国皇帝不想把濮州丢给太上皇,我已经预料到了,才百般叮嘱大汗不要南下。如此冒进,是不是卫律青教的?”
曼将军松了口气,“国师真知灼见,确实是卫将军力主大举南下。”
“真知灼见?你中国话讲的不错了。”张蒙盯着曼将军,嘴角微微一笑。
曼将军有些不自在,“卫将军教的。”
张蒙哼了一声,“我不在大汗身边提着他耳朵骂,他就不听我的,反去听信老卫?”
曼将军嘿嘿一笑,“卫将军说,就算攻不下濮州,也能占据大片南国领土。”
张蒙嗤笑,“老卫在契丹受阻,想借西狄邀功,居然还说动了大汗亲征?曼将军,别忘了,当年可是老卫东征契丹,你和冒将军南下大成。我们三人在南国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你和老冒拱手让给卫律青?”
曼将军急红了脸,“我们在南国没有任何成效啊!”
张蒙冷笑,“无知的东西!如果没有我阻挠大成援兵契丹,老卫能有什么进展?再说,”张蒙凑近曼将军,“你自认在大成没有任何作为?”
曼将军吓得直躲,“国师,是大汗说的。”
“过河拆桥!”张蒙咬牙恨道,“大汗还说了什么?”
曼将军打起精神,“大汗请国师说服南朝皇帝撤军。”
张蒙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曼将军,我也教你一句,这叫得寸进尺。”
曼将军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来。
张蒙正色道,“不错,这本来是个机会抢占领土。可是我刚刚说了,皇帝意在与父兄争斗,无论如何不会放弃,不仅粮资充裕,晏城军凉州军都准备随时增援。情况有变,大汗不要自己往刀尖上撞。”
曼将军将信将疑,“既然国师知情,何不劝阻南朝皇帝?国师可是位居丞相之职呀。”曼将军犹豫了一下,“大汗说,你要办事不力,他就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张蒙一扬眉,嘲讽地看着曼将军,“大汗还会说借刀杀人?”
曼将军低了头。
张蒙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叹口气,“既然大汗下令,我尽力吧。”
曼将军放松了下来,笑道,“还是国师最智慧,没有什么能难倒国师的。”
张蒙也笑了,“你说的不错,是不是也出自大汗之口?”
曼将军点点头。
张蒙打了个哈欠,“天不早了,曼将军下去歇息吧。哎?冒将军呢?”
曼将军迟疑地看着张蒙,“他去青楼了,我拦不住。”
张蒙挥了挥手,“人之常情,他在邘都憋了太久了。你呢?”
曼将军急摇头,“我不去。国师一再叮嘱要小心,我不能。”
张蒙安抚他,“很好,你做的对。冒将军也快活的差不多了,你去找他,悄悄回家,时时小心。”
曼将军忙点头,起身行礼,“国师放心,我这就去。”
见曼将军出门,张蒙示意两个贴身侍卫张三张四近前,密密叮嘱一番,两人答应,笑咪咪下去行事。
哼哼,张蒙捻着胡须,暗中冷笑,那你就先尝尝什么是借刀杀人。
宵禁一个多时辰了,三更已经敲过,张蒙有些撑不住,正要叫人服侍入寝,尾随曼将军出门的两个侍卫回来了,悄悄进来,拉下面上的假胡须,“世子,得手了。”
张蒙一笑,“顺利吗?”
张三答道,“那个冒将军烂醉,眼都没睁,就。”侍卫做了个砍杀的动作。“曼将军哪是我们俩的对手,还磕头求饶。”
另个侍卫张四接着说,“我们俩之后满楼的追打,所有人都看见了。”
张蒙拍了拍手,“好,让他们明日搜捕面上有须的胡人凶犯吧。咱们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道德經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