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浮丘观清虚道长很少亲自接待拜山的游客,不过今天上山的一行人非同寻常,清虚迎到山门,认出中间的那人是纽钊义的关门弟子,几年前曾经来过的路希夷。
清虚端详一番,那年第一次见面,看出那个少年不一般,告诉过纽钊义要好好引导,他这个弟子面相上非同寻常,是亦正亦邪,可以是大忠大义,也可以是大奸大佞。
几年过去了,路希夷又来拜山,清虚再看了看他周围随行的几个人,露出淡淡的微笑,“原来是路公子,久违了。”
一行人进入观中,清虚请路公子入殿,却看他楞楞地盯着院中的炼丹井捣药臼,清虚叹口气,摇了摇头走到路公子身边,轻声道,“纽太傅两年前北上终南山云游,鲜有音信,算来也快回来了。路公子要是想等的话,浮丘观有一两间静室,只不过公子的从人要在山下寻个住处。”
听清虚提到纽钊义,成铿扭头看着他,几年前,成铿化名路希夷和纽家父子第一次来到浮丘观,成铿记得和纽襄在观中聊修行,记得三郎说想看尽天下,要炼内丹为成铿祈晴雨止澇旱,记得两人对着山涧吹箫抚琴,肆意吼叫,记得和三郎偷看道士炼丹。
而今物在人亡,成铿只觉得心在抽痛,“我,我来请纽先生去越州。”
清虚点点头,“路公子放心,我一定转达。”
看来清虚知道纽襄的牺牲,恐怕纽钊义也听到了。成铿只想亲口向纽钊义述说,他要纽钊义从他嘴里知道这个消息,而不是通过别的人,成铿还要接纽钊义回到越州,要替纽襄尽个孝子的责任。潜意识里,成铿是把纽钊义当父亲对待,对纽襄的死,成铿一直不能释怀,他很想搂着纽钊义大哭一场,纽家父子对他的恩情他永远无法回报。
张越搬进邘都的铿王府,志满意得地炫耀了几个月,才上表成功,将府邸改名为将军府。成功为哄张越高兴,马上批复同意。
张越报上司徒司后,请韩太傅提了府匾。折腾了一阵,突然记起一件事情,上表成功要求面圣。原来张越找成功是要枿芗公主,“陛下曾经许过我。”
这下让成功很头疼,枿芗确实是成功愿意嫁给张越的,枿芗娇蛮,性子刚烈,和张越非常般配,可是枿芗自荐去了匈奴和亲。
张蒙巡视扬州涿州刚刚回到京城,王璨丞相也在殿堂,三人商讨宁田一事后,成功将奏表递给张蒙,“张将军而立之年,尚未娶妻,我也曾许诺过,可是现在十四公主远嫁,我以为要么王公贵族家的女儿,要么诸侯国郡主,才能和张将军般配。”
瞥眼看见张蒙撇了奏表,嘴角露出不屑的样子,成功暗暗一笑,掂量着道,“张将军虽然不是世子,母亲是平宜公主姑姑,出身高贵,所以才要求公主匹配。王太师,你说呢?”
王璨一看皇帝这么热心,马上应道,“不如在皇族中找适龄的女子认做皇帝义妹,再封公主。”
成功认为可行,转头问张蒙,“张丞相以为呢?”
张蒙眼睛动了动,“既然陛下同意,我随陛下。”
成功双手一拍,“好,此事不劳二位丞相操劳,我让九王成果主办此事,也不必大张旗鼓,在亲族中暗暗寻访,有合适的尽快报来。”
晚间和杨皇后念起此事,成功不免把枿芗又骂了几句。
杨皇后劝道,“枿芗最幼,陛下和太上皇帝都宠她,确实任性了些。上次书信来,要书籍丝绸金饰,字句间,唉,有些哀怨。到底年轻,不知轻重。”
成功咬牙道,“现在她后悔了?回不来了。”
杨皇后笑道,“刚送过去,哪有接回来的道理。要说起来,枿芗到底是个王妃啊,强过其他几个公主呐。”
杨皇后迟疑了一下,“要说公主,咱这宫里还有一位。”
一句话提醒了成功,他皱了皱眉,“哦,你说栀荏哪?”
栀荏确实是成功的又一块心病,前任兴颐宫的吴总管贪财,纵容族人欺凌乡里,事情闹大了,成功下旨严惩,栀荏的夫君赵超衡连带着也被处死。成功念着兄妹亲情,将栀荏先接回宫里,才没经历满门抄斩的惊吓。
栀荏回宫没两个月,生下了赵超衡的儿子。孩子的到来并没给栀荏带来多少喜悦。栀荏的生母惠太妃也因为和吴总管勾结,事后追悔莫及,时时担心皇帝会来追究,不久就甍逝了。接连的变故让栀荏更加愁闷,自知不应在宫中久留,求了杨皇后两次,要搬出宫去。杨皇后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独居,不放心,悄悄的让娘家去物色有成的青年才俊。
杨家是中州大族,杨皇后的父亲曾任司寇司侍郎,告病还乡。长子杨灏在邘都为官,现为冢宰司佐侍郎。杨灏虽然年轻,从小在邘都混,官场上人缘不错,因为是皇后长兄的关系,深得成功宠信,周围少不了巴结的人。杨皇后一提,马上就有了人选,兄妹里外在成功耳边吹风,敲定青州孟云和为驸马。
成功心疼这个妹妹,加上有些愧疚,诏孟云和进京面圣,上得殿来一看,很有几分风流倜傥,成功欢喜,当堂赐婚,择了吉日,借杨灏的家办了喜事。婚后没几天,夫妻俩坐船回青州,偏偏路上遭遇强盗,可怜孟云和当了没两月的驸马,就丢了性命。
栀荏又成了寡妇,又回到了宫中。
杨皇后见成功问到栀荏,点点头,“陛下着九王在族中寻找,远房亲戚家的姑娘到底差着几等。那张家,听说平西公最喜爱这个二儿子,平宜公主姑姑又那么好强,平庸些的肯定不会满意。况且人的模样脾性好不好,咱们也不知道。栀荏乃是贵妃所出,性子温婉雅致,张家挑不出话说。”
成功听着有理,“皇后说的是。那就把栀荏嫁出去,总在宫里住着也不成样子。”
成功低头想了想,“你明天去看看她,有什么要准备的,别亏着栀荏,平宜姑姑那儿也不好看。还有,那个孩子。”
想到栀荏的孩子也头疼,成功挥了挥手,让杨皇后自行处置吧。
第二天一早,杨皇后就到栀荏住的小偏殿。栀荏迎着,姑嫂二人施礼入座。闲聊几句,杨皇后见栀荏郁郁寡欢,话也不多,目光便转向坐在旁边的孩子。
皇后招招手,“过来,让舅母看看你呀。”
栀荏拉起孩子的手,“大郎,给皇后磕头请安。”
大郎正专心致志地攥着个小木盒玩儿,拼命想挣开母亲的手,嘴里发出呀呀的急叫。
栀荏放开手,“皇后莫怪,大郎他,”栀荏哽咽住,垂了头。
皇后叹口气,“大郎也三岁多了,该教他讲话了。”
栀荏低着头,点了点,又微微摇了摇。
皇后伸手从女官手上拿过一个小棒锤,锤头是个圆球,一晃,叮呤呤作响,棒上五彩线缠绕。
皇后摇着棒锤儿,逗着大郎,“大郎,好听吗?”
大郎被铃声吸引,抬头看了一眼杨皇后,伸手要抓。
皇后稍稍一躲,“大郎笑一笑,就给你。”
大郎没笑,反倒急红了脸,啊啊叫了两声,扑了过来,皇后忙把棒锤塞进他手里。转脸看着栀荏,“我没见大郎笑过。你这般宠溺他,养得脾性乖僻。”不等栀荏回答,皇后吩咐女官,“明日送两个女幕过来,教大郎识字。”
栀荏起身施礼,“谢皇后。栀荏实不敢宠溺,也开始教他认字了。”然后自责道,“栀荏命运乖蹇,常常落泪,不曾刻意逗大郎欢笑。日子久了,反被他学去。”
皇后也起身,拉住栀荏,“妹妹说什么命不好!我便是来恭喜你的。皇帝为你定了张越。这是亲上做亲,张将军是平宜公主的次子,战功赫赫,人也威武雄壮,皇帝喜欢的狠呐。”
见栀荏低头不语,皇后笑道,“你嫁过去就是正妻。陛下特意叮嘱嫁妆要丰厚。我这就去给你打点。大郎呢,先留在宫里,我给你带几个月。等你们小夫妻安顿了,再接过去。”
栀荏脸色转做苍白,急忙道,“皇后娘娘,大郎认生,我怕,我怕他烦扰娘娘。”
杨皇后正色道,“公主当识大体。皇家婚事何等隆重,大郎幼儿无知,你看看他的样子,坏了规矩不说,平宜姑姑恐怕也不喜欢。”
栀荏低了头。
杨皇后见栀荏同意了,放了心。吉日将近,嫁妆尚未齐备,见栀荏这里没什么可以充用,心里盘算一番,有了主意,告辞回宫,着手准备。
送走皇后,栀荏目光转向大郎,五彩棒锤已经扔到一旁,大郎又抓着那个木盒啃起来。栀荏禁不住,疼爱地将大郎搂进怀里。大郎却试图挣开,还大声地吼叫起来。栀荏急忙松手,“不叫,大郎不叫。”
大郎不听,继续嘶吼,小脸涨得通红,栀荏有些手足无措,旁边的侍女上来,轻轻拍打后背,大郎闹了一阵,累了,趴在地上睡着了。
看着儿子发疯,栀荏却毫无办法,内心已经伤透,有些麻木,哭不出来了。疲惫的栀荏示意两个侍女将大郎抱起,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坐在榻边,怔怔地看着大郎出神,栀荏思绪回到四年多前,得知定亲赵超衡时,枿芗成铿曾鼓励她逃婚,栀荏还从成铿那里拿了金鎰。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听从了成功皇帝的安排。她还能再试试吗?现在她能逃到何处?如今枿芗远嫁匈奴,成铿不知生死。邘都宫里连说话的兄弟姐妹都没剩一个。
栀荏手中也没钱,赵家被抄,母亲惠太妃攒下的金银珠宝也被成功抄走入公。栀荏想起还给成铿的那些金鎰是不是依然藏在那个柜子深处?修颐殿被成功封了,栀荏低头寻思冒险进殿去找找,如果还在,她就拿了逃出宫去。如果没了,那也是她的命,改嫁张越。栀荏目光转向大郎,叹了口气,这才是她的命,她不能逃走,她无法抛弃大郎。
当年惠太妃哭哭啼啼劝栀荏出嫁,虽然栀荏认从了成功的联姻,可她心中抵触。赵超衡是武人,字也认不得几个,凭借是吴总管的外甥,堂堂一个公主从天而降,在外赵超衡炫耀,在家里,对栀荏有怕有爱,夫妻俩倒是举案齐眉,很快栀荏就有了身孕,也就接受了这不般配的婚姻。
正打起精神准备好好过日子,吴总管事发。宛如一场噩梦一般,栀荏醒来,短短几个月,已经成了寡妇,又几个月,生母惠太妃病逝,孩子出生了。吴赵两家人死的死亡的亡,所剩无几,栀荏怨不到赵超衡,念他夫妻一场,留下了血脉,栀荏要把大郎养大成人。
孟云和年少有为,诗书棋画,样样都来得,还会逗大郎玩耍,栀荏庆幸终于嫁对了人,正如胶似漆时,横祸飞来,好歹留了她们母子性命,大郎却受了惊吓,呆傻了好几个月。
一天天的长大,栀荏渐渐发现,大郎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喜欢让人亲近,稍不顺心,就歇斯底里大哭大叫,心情好时,教他识字,也不能专心,教了半年多,记住的只有十几个字。栀荏轻轻抚了抚大郎的头发,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栀荏才能和儿子亲近一下。
栀荏吩咐侍女看候大郎,她出去走走,去枿芗和成铿住过的宫殿看看,道个别,她不想再回来了,这次出嫁,就彻底告别皇城。无论如何,栀荏不会再回来了。
咎莫大於慾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道德經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