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沙漠,地貌明显不同,树多了,水多了,碰到第一个水潭,成铿跳进去泡了半个时辰,洗去积在身上多日的血,汗,泥土。在沙漠干燥的地方还好,现在身上泛着酸臭味儿。洗了身子,将衣裳使劲摔打揉搓一阵,穿上没什么味道,感觉舒服多了。
渐渐往南,植物也多起来,成铿能找到草根浆果充饥。自觉有了拯救大成国的责任在身,不再耽搁,加快了脚步。
从台州往东南是一片丘陵地带,夹在五行山脉和武夷山脉之间,气候温和湿润,历来是产茶的地方。初春时节是采茶旺季,山岭上排排茶树间,穿插着采茶的人们,时时响起歌声和笑声。
一条小溪,蜿蜒曲折,此时雨季尚未到来,浅浅的溪水,迟缓而清亮。这里温暖而湿润,是成铿熟悉的气候,快到家了,成铿兴奋中略有些紧张和惶恐,现在越州城铿王府的情况,是肯定被成功张蒙的人管辖,有明的,也会有暗的,他不可能大摇大摆的回家。
太上皇成瑞是不是真的到了越州,占据了他的留春苑?即便是他能平安的进入苑子,能被成瑞接受吗?可以说离家越近越危险,成铿还没有想好对策,一边沿着溪水行走,一边绞尽脑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天渐渐暗了,成铿四下看了看,便朝一条山涧深处走进去,准备找个地方过夜。没走几步,看见一处断壁,一股溪水流下,雨水大时,当是个壮观的瀑布,长年的溪水在岩壁底部砸出个浅潭,成铿从潭里捧了几口水喝了,凛冽清爽,一下子凉透肺腑,腹中隐隐作痛。成铿咧嘴乐了,知道肚里没食,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
拨开潭边靠岩壁一侧的杂草,成铿惊喜的看到两丛蘑菇,轻轻拔起一颗,掰断菌杆,慢慢的,乳白色的液体渗了出来,成铿笑眯眯地把剩下的都拔了出来,在潭中清洗干净,衣裳兜了,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地上是常年的落叶,厚厚的,松软舒适,成铿摊开蘑菇,慢慢吃着,耳朵里是山间鸟儿的啼鸣,满目是郁郁葱葱的新草新芽,嘴里香甜的野菇,吃了几个,肚子不再疼得难受,成铿把剩下的放进箭壶里。
闭上眼睛,成铿开始考虑下一步怎么办,窸窸窣窣的,潭边传来声响,成铿探头望去,是个女子,撅着个嘴,站在潭边,用手不停的抹眼泪,抽抽噎噎,一会儿,跺跺脚,把背上的背篓重重的顿在地上,踢了一脚,背篓翻倒在水潭里,几件衣裳落了出来,女子伸手去拉,脚下一滑,一脚跌进潭里,气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成铿看了一阵,确定四下无人,轻轻喊了一声,“别哭了,我帮你拿起来。”
女子吃了一惊,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止了哭声,“你是谁呀?”
成铿朝她挥了挥手,站起来,慢慢走过去,从潭里将背篓和衣裳捞起来,“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成铿这才仔细端详面孔,不禁也笑了出来。这是个胖胖的女子,一双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眼睛虽小,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厚厚的嘴唇粉润柔滑,脖颈处的皮肤细嫩光洁。
成铿心里突突跳了起来,低下头,“你来洗衣裳?”
女子听了这句,又开始抽噎起来。
“哦,原来你不喜欢洗衣裳啊。我帮你。”成铿哄着她,边说边把衣裳从背篓里又掏出来,水潭里涮了两涮,在石头上摔打了几下,“好了,洗好了,你回家吧。”
女子破涕笑了,“你这样洗法,让我回家挨骂哟。”
她挽了挽袖子,把衣裳一件件在石头上揉搓,不时瞟成铿一眼。
成铿见轰不走她,只好在边上坐下,“妹妹家在哪儿呀?”
女子朝边上努努嘴,“溪下。”
“那你叫什么名字?”成铿向山下瞥了一眼,继续问道。
“浣娘。”女子嘟囔了一声。
“浣娘,”成铿笑问,“你刚才哭什么?”
“我生气了。”浣娘吹了吹掉落在脸上的一缕头发,“不给我吃饭,还要我干活儿!”说罢,撅起嘴,摔了衣裳,不洗了。
成铿盯着她圆润的双唇,直想啃一口,“你饿了?”
浣娘点点头,叹了口气,“我丈夫说我太胖了,不让我吃饭。”
成铿把箭壶里的蘑菇倒出来,“吃吧。”
浣娘拿起一只端详了片刻,“炙熟了才好吃,我来生火。”
成铿摇摇头,“这样生吃不会吃胖。”
浣娘半信半疑,捏在嘴边,轻轻用牙咬了一小口,砸吧砸吧,也不说话,三两口,把剩下的蘑菇都吃了。
成铿看她吃完,“天快黑了,回家吧。别提你吃了蘑菇。”
浣娘摇摇头,“我不回家,我陪你。”
成铿急忙晃手,“别别,你丈夫会来找你。”
“他才不会呢。”浣娘低头一笑,“哪像你小哥哥这样会疼人。”
成铿绷着脸,“怜香惜玉的应该是你丈夫。”
“连什么?”浣娘脸红了,“他太老了,不知道疼爱我。”说着,浣娘伸手去拉成铿。
成铿一门心思催她离开,躲着不答言,从地上捡起衣裳,放进背篓里,“你再不走,天真的黑了,快背上。”
一回身,赫然发现浣娘衣裳半敞,羞涩地看着他笑。
成铿望着白花花丰满的身躯,咕噜咽了一口,伸手将浣娘揽入怀中。
一时事毕,浣娘满意地抻了个懒腰,双手枕在头下,眯眼凝视着成铿,看他半闭着眼,要睡着了,手指顺着脸上的伤疤轻轻滑过,“明天再来吧,我有很多衣裳要洗。”
成铿微微一笑,“我可没有那么多蘑菇喂你。”
浣娘撅起嘴,拉着成铿的手放在胸前,“我带来喂你。”
成铿抽回手,“你的饭都不让吃,你丈夫允许你拿来给我?”
浣娘翻过身,抱着成铿,“我偷偷的拿出来。”
成铿坐起来,靠着身后的树,“不用不用,你还是吃饱了再出来洗衣裳吧。”
浣娘想了想,点点头,把头枕上成铿的大腿,“小哥哥你叫什么?”
成铿低头看了她一眼,犹豫地说,“展季,姓展名季。”
“季哥哥是哪庄的?”
成铿眼珠转了转,既然她是溪下庄的,极有可能会有个,“溪,溪头。”
浣娘眨巴着眼睛,“溪头?你是鼋上庄的?”
“呃,是啊,鼋上不是在溪头吗?”成铿暗暗为自己的急智拍案。
浣娘丝毫没有在意,“鼋上富足呐。唉,可惜我爹娘没把我嫁到鼋上。”
成铿顺了顺浣娘的头发,“浣娘,你年纪不大,出嫁多久了?”
“嗯。去年夏末。”浣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可不,快一年了,我都十四了啦。”说着,也坐起来,学着成铿,靠在树上,“季哥哥,你家里有妻子了?”
成铿一下子想起卓妍然,心中酸苦,不知何时才能和她完婚。
浣娘见成铿出神,笑眯了眼睛,“我知道了,季哥哥,你一定是想回家了。”
成铿点点头,笑着拍了拍浣娘的手,“你真是个体贴的小可人。”
浣娘被成铿哄得心花怒放,笑得闭不上嘴,“你肯定舍不得妻子饿着肚子出来洗衣裳,是不是?”
成铿看着浣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浣娘使劲瞪大眼睛,认真的又问,“那你跑到溪下来干嘛?”
成铿吓了一跳,更说不出话来。
浣娘一拍手,嘻嘻笑着,“一定是拌嘴了。”
成铿松口气,赶紧点点头。
“我说嚒,鼋上庄茶园最多,现在最忙,你怎么反到躲出来了。”
成铿摇头,“我今天就赶回家去。”
浣娘有些失望,“那我去鼋上找你好不好?”
成铿打了她一下,“我妻子会嫉妒你。”想了想,继续编道,“我其实是想出来给她买胭脂。”
浣娘羡慕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还是季哥哥会疼人,可惜我的老丈夫想不到给我买胭脂。”
成铿闭着眼,却努力撑着不睡,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山林中传来的任何可疑声响。
浣娘在边上依然喋喋不休,“鼋上有御荈,那里出好茶,台州越州的茶商常来常往,我要是嫁到鼋上,说不准还能去越州呢,唉,我才十四,丈夫二十又七,过几年,等我二十七,他就,”浣娘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他就五十,五十多吧,老死了,我真想去州城看看呐。”
成铿听了,灵机一动,往来越州的商人?听了浣娘的算术,成铿噗嗤笑了出来,困意全无,坐起来,将浣娘的衣裳掖好,拍拍她的脸蛋儿,“你肯定能看到越州。现在你快回家吧。”
鼋上庄庄口围着几个人,成铿慢慢蹭过去,挤在人堆里,听了两耳,却是茶园在找杂工,采来的茶叶要趁天晴赶快蒸熟,制成茶砖,再贩给各地的茶商。附近几乡的闲劳力多在这个季节来鼋上帮工。
茶督工把这几个人按体力分了工,讲好了工钱,领着到了个大场院。
场院中间有三堆篝火,架着铜釜煮水,已经有两个工人在场院里忙活,铜釜上有竹筥,新采的鲜茶叶放在上面蒸。
督工看成铿瘦弱,还拖着一条瘸腿,便安排他将鲜叶子挑净,除去粗枝黄叶,摊在竹筥上,蒸好的茶叶捞出来,放入旁边的大石舀里捣软,再拿出来和上盐及米汤一层层拍成茶饼,成型后茶饼用青竹贯一起,由力壮的担放在院子另一侧棚子里架起来焙干。
棚架分三层,刚刚成饼的放下一层,烘干的往上挪一层,干透的则捆成捆儿,摞在院子朝阳的一边晒着。
场院的另一侧则有两个舂茶沫的大石舀。成铿在蒸茶拍茶饼之间的空隙时,便去舂茶,舂成细沫的茶再混入少许盐,放入瓦罐,装满后封好,也排在院墙下。
成铿第一次看见原来茶是这样制成的。以前纽钊义茗茶,因为饮茶提神睡不着觉,小时候不允许成铿吃茶。到了邘都,成瑞也喜茶,二十四具齐备,典礼繁杂,反不如纽钊义的一炉一壶一舀一碗来得潇洒。越州的青瓷是饮茶上品,安邦常用来做礼物,遍送邘都公侯大户人家。成铿虽然不常饮,对茶道却很熟悉。来鼋上庄只想找机会加入商队去越州,却学到了制茶,也是个意外收获。
成铿埋头干活,故作木讷,也不和同伴说话,免得自己的口音露出破绽,暗暗留意出茶的速度,盘算着茶商来时如何想办法混入。
干了七八天,这拨茶叶都已制好,仍不见茶商的影子,茶督发了工钱,打发杂工走路,成铿的活儿最轻,又欺他年少痴呆,塞了几枚五铢币了事。
成铿也不争辩,也不想久留,怕那浣娘哪天真找来。拿了钱继续向越州方向前行。
翻过茶山,就快到越州城了,官道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成铿看自己近来风吹日晒,早失去细嫩的容貌,原来漆黑的头发好久没有用米汤和头油洗过,现在干黄乱蓬蓬胡乱用个树枝簪在头上,还挂着些尘土和干草。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棕褐色,没有了弹性,手背上到处是皴裂的口子,指甲里也都是黑色的泥土,他的样子和周围的人没什么太大区别了,也就不怕单行引人注目,从山上下来,断剑箭壶寻个山洞埋了,剩下的一只箭,折去了箭羽,只留短短的箭头,别在腰里防身,脸上仍是抹上土灰,低了头混在赶路的行人群里。有时帮路人抬抬货物,推推车,有的给口饭吃,有的给一两个五铢钱,没有就挥手言谢,他也不计较,一路前行。
这日到了九曲,离越州不过四五天的行程,成铿坐路边休息,从布囊里又搜出两粒黍米,放舌头上唅着。斜对面路边茶棚里坐满了人,二十多个,熙熙攘攘,其中一人声音最高,仔细一看,正在指着个人叫骂。骂人的人衣着光鲜,人也养得白白胖胖。被骂的人低头求饶,还向旁边坐着的一个人讨饶,坐着的人说了句什么,衣着光鲜者弯腰点头,一副卑乞奴相尽显。
成铿多看了那坐着的人几眼,觉得面善,依稀记得是越州官商胡崇,以前过年他来铿王府拜年见过,成铿也去过胡府一次。成铿这下开始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原来被骂的人是胡府的帐薄,这次胡崇亲自走货,还雇了只镖队压货。茶棚里原来多是胡崇的人。
成铿思量了一下,整理了身上衣服,拍拍尘土,拢了拢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踱到茶棚外,又听了两句,原来胡崇商队刚经过十里堡,在那儿卸了两批绸缎,又装上三批春茶,帐上却错销了丝缎,茶叶的分量也记差。罗镖头的人原是专押绸缎,对半路上下货不满,先是不肯拉茶叶,后又提出加钱,帐薄算不清该加多少,两下争执起来,于是被管家呵斥。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大家都争着在推卸责任,谁也想不起来如何解决问题。
成铿搭茬儿道,“丝缎改绸缎,茶叶一改三,多容易的事,罗镖头的钱也好算。”
胡管家吆喝着推他出去,“你哪来的野孩子跑这儿多嘴。去去去!”
罗镖头一直看不惯胡管家的做派,反倒说,“让他讲讲怎么算。”
成铿几句话,说得罗镖头胡崇都点头,本来不大点儿的事也就解决了。
罗镖头没什么,煞了胡管家的气势是目的。胡崇却留意打量这孩子,衣着虽然褴褛,倒还干净,人也不猥琐,说话不紧不慢,颇有临下的风度。便招手叫成铿到身边,问他身世。成铿随口说自己名叫老实,自幼随父经商,上个月遇到强盗,父亲身亡,自己受了伤,好歹逃得性命,现在去投奔在越州的母舅。胡崇听了,再看他身上脸上的伤便不再怀疑,见他口齿伶俐言词清楚简练,又读过书,心下喜欢,问他愿不愿意同行。到了越州,如果舅舅家不容,可否来胡府当差。
成铿想到张蒙成功肯定已派人到越州,混在胡崇的商队里进城会容易的多,正求之不得。于是爽快答应。
胡崇叫账房让出一身衣服给成铿,光了多日的脚也终于见到了鞋履,之后几天里打点胡崇的衣食住行,和胡管家的品味自是不同,因为对这一段路上的情形熟悉,哪家店干净,哪家食肆好吃,就带到那儿去,罗镖头在外奔波惯了,好歹不觉什么,胡崇却很是受用。
帐薄先是嫉他会抢了饭碗,时常恶语相向,这还倒好,成铿只不理他。胡管家仗势欺凌惯了,不但辱骂不断,时常还拳脚相加。成铿只好忍着。
这一日到了越州,打眼观察到四城门的守卫加强了许多,进出城都要被盘查。
进了城,帮胡崇卸货入库,打发了罗镖头,便请准去打听舅舅。
安邦府正门关着,但没有被查封的样子,角门外还有个仆役站着,看来安邦没有被安境一案牵连。只是安府半日无人进出,想是安邦不在越州。却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张家军在府前巡视。
然后又去了铿王府,这里盘查的更紧,张家军和禁军混在一起巡护,远远的就不让人接近。不光越州城四门盘查严谨,他的铿王府就像个铁桶一般。成铿心里略微踏实一些,八成是成瑞住在里面的缘故。只是他这个样子这身装扮,只怕永远进不去。
国舅府已有平西公的张家军在门前,看来张蒙知道他会来投奔安邦。看来两处都得慢慢想辙了。
眼见路上时有张家军盘查,一时想不起何处可去,只好先回胡府。
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
道德經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