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是我的邻居女仔,我的青梅竹马。
我们住在二楼,二楼有条骑楼(走廊),阿燕家就住在骑楼尽头的房子。阿燕比我小几个月,女孩子嘛,多数情况下不跟我们玩,她的两个弟弟就不一样,是我的“跟屁虫”。二楼共有六个小男孩,我最大,有谁在学校或街上被欺负了,告知我,“是他!”冲上去就一顿拳头为小屁虫出了口气。
小时候的阿燕,是个“男仔头”,剪着短发,天热时只穿短裤,也象我们一样不穿上衣光着上身,那时唯一的感觉是她的眼睛大大的,笑时有对小虎牙。我的学习成绩?体育和语文都好,算术奇差。阿燕则不同,她门门成绩都好,年年三好学生,班长,年级少先队中队长。特别出色是打台波(兵乓球),被市体委选中专门培养。那时候,兵乓球是全民运动,我们也哄哄的争着往学校操场的水泥球桌冲,轮着玩“124”,输一球就滚一边,赢者长占球桌。阿燕是长霸主,每每轮到对她,我就不服,越不服输得越快,才发球过去,“啪”的她一记猛抽,我还未看清就给轮上的同学撞一边,她脸上闪着光闪着得意,露着一对小虎牙在笑,当时我好憎她。
偶尔,她会跟我们玩北方人讲的“捉迷藏”,有次躲藏时,我们竟跑到一块,缩在茂密的贼佬树后面身体紧靠,她一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一手搭在我的肩膀,小鼻孔喷出的气息直冲我的脸,热热的痒痒的,至今我仍然记得。三楼有个与我同年的小男孩叫建生,我们家刚搬进这幢“洋楼”时,建生凭着比我高大欺负我,有次拦在楼梯口不让我上楼,于是和他打了起来,很快我就骑在他身上左一拳右一锤,之后见了面都不理他。三楼就他一个男仔,为了能同我们玩耍,他就拿些图书来讨好我。他的父母是邮电局干部,邮电局有个职工图书室,于是,我们常常看到《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等的连环画图书。有次我们在骑楼玩,建生拿来一本《中国民间故事选》,说只能看半天,我就赶紧看。骑楼的护栏有一米高,长花瓶般的柱子一根根排列组成栏栅,栏栅上是宽宽厚厚的水泥钢筋护栏“龙脊”,那“龙脊”的面由青水泥荡得平平滑滑闪闪发亮,我将书放在上面,另外两个“跟屁虫”一左一右挨在我身边低头看。这时,阿燕从房间出来,伸了头瞧一眼后,就拉开我身边的他的大弟弟,然后凑了头近来,那脸儿越靠越近和我的脸贴在一起。我闪一边扭脸瞅她,非常非常清晰的看到她略黑红的闪光的脸皮上,现着淡淡的青中带红的血丝,象阳光下的树叶叶脉一样散布开,显得那脸皮好薄好薄,很好看很好看。我转回头来继续和她脸贴脸的一起看书,当时我的感觉是我的脸不想离开她的脸,忘却了打台波被她痛斩的一刻。
文革到了,没有书读,哗,好玩好玩。一天,我们在玩骑马马,“包剪锤”谁猜输谁当马儿。阿燕被我们的嘻哈笑声引来,建生说我们玩过家家!他将阿燕和我拉近一起:你是老公仔,你是老婆仔。阿燕的眼睛亮亮的望着我含着微笑,我当时好开心好开心,但嘴却说“我先唔做老公仔”。谁知建生指着我笑:“你嘴讲唔做,但只心就想。”我即时的感觉是:哗,建生真厉害,说中了我的心思。于是就和阿燕玩起公婆仔,学着《中国民间故事选》里所描写的,她坐到床上,建生将两块红领巾扎了当红头盖罩在她头上,我就背着她在客厅绕圈圈,他们就围着大笑大叫:老公仔背老婆仔!她的双手紧紧的搂着我的脖子,双腿夹紧我的腰,上身和脸儿贴紧我,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
文革中,我母亲没有工开,于是到白云山斩柴,家里烧不完,就挑到市场卖。有一天,母亲带了我去,当天我就有收获,钩到一些干树枝,捡了一堆松鸡(松果),捉了一条马棕蛇(小蜥蜴),回来兴奋地跟小屁虫们说山上如何如何好玩,引得阿燕和其他几个孩子心思思的,嚷着我母亲也要跟去白云山玩。因为在山上大半天,上山要带中午饭。钩柴枝中阿燕手脚利落,很快钩到一捆干枝。我们几个男仔顾着去捉蟋蟀和马棕蛇。好不容易收拢到一些干枝,她就帮我捆绑。中午吃饭时,由于饭盅盖不紧,哗,一盅饭被蚂蚁爬满。于是端了饭下山的水溪边去漂,阿燕见我半天未上,又跑下来帮我淘蚁。我妈给了我一个水煮的带壳蛋放在饭盅里,我就剥了给她一半。饭中有些蚂蚁淘不去,我也不管了,连蚁带饭一起呑,脸上当然的有些怪怪的想吐的神情吧,阿燕一看便忍不住张了嘴露着小虎牙直笑,那笑声吱呀吱呀带着起鸡皮的……恶心的那种吧。建生跑下来,“哗,老公老婆仔一起食饭喔!”捉了我和阿燕的手,“老公拉住老婆手!”
我外婆生日,我跟母亲回乡下,去了一个礼拜,回来时一班“跟屁虫”们围拢我,听我讲在外婆家放牛如何的好玩。阿燕挤进来定定望着我,一双眼睛闪着久未相见的喜悦的光亮。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样的眼神,热切思念,亲密无间。晚上,我们打扑克,邻居阿甘伯也因为文革工厂停工,闲着无聊常常也和我们孩子争位玩扑克。一天建生离去,他赶紧顶上,我和阿燕心灵想通,总是和他对着干,输得他满脸贴纸条,看着他恼怒的样子,我和阿燕眼睛一瞥时,都“噗哧”笑出声来……
哦,好难忘!那比爱情少比友谊多的美丽时光啊……
但是我们竟然……
一天,和建生跟他父亲去邮电局职工图室,拿了来本《中国民间故事第二集》来看,觉得才看一阵就到下班时间,于是想租回家。因为要办手续,图书管理员又有急事要赶着走,建生的阿爸就担保,说两天后一定还回来。当晚看完,第二天书马上给阿燕,我就带了一班“跟屁虫”跑到大街上。文革的大辩论是一景,用竹木在大街上搭起类似电影中的擂台,两派的“辩论家”都说自己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上面争个满脸青筋爆现,有时拳脚交加扭打成一堆。正看得入迷,天下起了大雨,人群意兴未尽抱了头散去 。回到家,阿燕说那本书……一看她的神色,我觉得有事发生。她说在骑楼看书时,天下雨,向前俯身要收护栏外凉挂的衣服,身体将那本《中国民间故事选第二集》碰蹭掉到下面。我们这幢洋楼是三层,另外还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有两间房,住着两户人家,我们骑楼下是小院子,有三十平方左右,房产局在小院子划出约一半搭了个小屋,给地下室的两户人作厨房和冲凉用,这个小屋就在二楼骑楼外的下面,那本书掉下去就落在小屋的瓦顶,雨水将它冲到屋顶中间,想拿也拿不到。建生一听火急眼直跺脚:阿爸骂死我了!我阿爸会给图书室管理员骂死了!建生一吼,看着下面瓦顶的那本湿透的变形的书,我就汹汹恶起来,说阿燕是“白骨精”,害人精……她脸发青,一扭头跑进房间……发生这事后,建生再不理我,他父亲一见了我也阴阴的不高兴,我也再不理阿燕……又过了好久吧,这种“比爱情少比友谊多”的感觉慢慢就淡化……
文革中发生的事太多太刺激,追随毛主席的革命造反派们互相打了起来,他们都凶凶的争着说自己最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随后拳打脚踢变成真真实实的枪战炮战,一如电影中的战争年代,诱得我们一帮孩子天天跑去看。后来武斗结束,我就一头钻进学音乐学画画的不乐亦乎中。我和阿燕都在慢慢长大,但是就没有什么话语了,只是知道她一直参加市里的兵乓球比赛。我们房对面是文叔家,房间不大,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一张单人床,品字型摆放,饭桌是活动的,吃饭时才打开。文叔的儿子显仔,比我小两岁,是我的“跟屁虫”,但捉象棋在文叔指导下,水平与我棋鼓相当。大概是十六七岁吧,一次我走进阿文叔家,看到阿燕有张照片夹在文叔书桌的玻璃板下,穿着军装,腰间束一条皮带,头戴着军帽,两条过耳的粗黑辫子垂于军帽下,抬到胸口的右手执本红皮毛魔语录,整个造型加上垂下的握拳的左手,就是个女战士一副打架决斗的果敢。那年代,人们照相都到照相馆,照相馆提供那年代的照相道具,这张照片当然是在照相馆照的,只是她选择了当年最流行的肢体造型。她为什么将照片放文叔家呢?给显仔……不可能……“阿燕的照片放这里……?”我问文叔。“她拿过来给我看,我说照得好嘛,她就将照片放玻璃下面了。”听文叔这样一讲,我闪过这样的想法:她是为了让我看见……不知道……
“复课闹革命”开始之后,我们在同一中学校。她是红卫兵中队长,操场上经常看到她戴着红袖章,兴奋严肃地举着大红旗,哨子声吹得尖亮震耳,决意让我这个留级生自惭形秽。因为留级,她比我工作早一年,分配到市里的糖果厂,当化验员。之后我郁闷地下乡插队,间中回家时偶尔与她相见,也只是她的身影从门口闪过,穿着运动上衣,可能是参加了乒乓球赛回来。或者是在厨房,我煮面条,她洗菜,互相背着身随口聊几句。她父母收入比我们高,早早买了衣车。那年代,单车手表衣车收音机是家庭小康的象征。后来我妈也买了车衣,有次我从乡下回城,那天在画画,她拿了布进来说用我们家的衣车。我们全家天性大方,用用车衣又有什么所谓呢。于是哒哒哒的她车起衣服来,那年代,会车衣服的女仔实在不多,她居然会车衣服,真聪明!之后好多次,只要我在家,她就来车衣服。有时候我妈在一边看,也向她请教怎么裁衣服。
能车能载衣服!聪明的阿燕!但是,这依然未能让我有“老公老婆仔”的感觉。
何时再续“前缘”?
从乡下回城后大约半年吧。大眼,小时候我的“跟屁虫”,她十七岁的大弟弟,已长成高大英俊的青年,被中国青年足球队相中,在邻居们的祝贺中,打点行李离别家乡踏足远方,准备用脚踢开他的人生幸福之门。我去码头送别,长长的“呜”一声,花尾渡载大眼向远方航行。转身向码头走,一抬头,她站在码头上看着我,如此的近距离,此时,早上斜斜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灿烂那丽艳……我顿时傻了:什么是婷婷玉立?这就是……什么是女大十八变?这就是……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邻居“白骨精”,杨家有女初长成的阿燕,居然长成个姣美的……我怎么会如此长的时间未察觉到她的变化……或者我一直未认真留意她,或者她成年后的脸庞从未如此近距离的就在我眼前,或者那天早上的阳光特别明媚特别艳美……养在深闺人未识……是我不识啊!
她大概看出我无比的惊愕,抿嘴浅浅一笑,回身飘然而去。
我的心失落得发颤,好多好多说不出的复杂的滋味在胸中搅动,人们常说的打翻五味酱的那种形容竟然让我有如此真切的感受……过去的童年的记忆一幕幕在脑中掠过……老公老婆仔,我背着你过家家……她还会记得那些吗?
我无法控制自己开始找机会和她搭讪,不久知道她正在拍拖(谈朋友),于是留意她的动向。那叫大庆的男青年出现了,从我的房间门口步过,轻步的走向骑楼……他,当然的比我英俊,是市歌舞团的一个小提琴手……哦,半个“同行”……专业嘛,我这个业余提琴手,头都抬不起来啊……说来真巧,大庆的弟弟大寨也来了,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学校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几年不见,大寨也长成个英俊的家伙。你哥追她?他点头,强调说我哥是市歌舞团的。那年代,歌舞团地位多崇高啊,一般人家的只可仰望不可攀及。
此后大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然后阿燕和他一起外出。有时候看到他们从我们家门口走过,我就想象着他们步出小巷然后进入夜色中的公园或河堤林荫道……那时候,我很勤奋写作,每天晚上都趴在桌子上写日记至深夜,她什么时候回家我特别的留意,那滋味呵不好受啊!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暗暗高兴,因为大庆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个礼拜都不来一次。大庆飞(甩)了她……她飞了大庆……呵呵,好事好事。
阿燕的母亲原来是蛋家女,即艇上人家。蛋家人绝大多数干净整洁,因为乌篷小艇就是家,如此窄小的“家”,必然要拾理得清清爽爽,母亲的基因传给了她,既能拾整居家亦能炒一手好菜。因为厨房是公用的,她煮饭时,平时少进厨房的我,变了个人了,有机会就往厨房钻,瞅着合适的话题就和她搭讪。幸而,她依然的如童年时期那样话语不减,有次说不太喜欢性格内向的,也不知道她是暗示抑或随口说,但我心中乐呵,因为我当然是外向的嘛,太外向了!一天,她对我说,歌舞团需要一个画布景的画家,你去应试嘛,说我跟大庆讲了,大庆的堂叔是团里的副团长。我自卑地说我达不到画布景的水平……因为学写作,这两年,我花在画画的时间很少很少了。慢慢,那高大英俊的提琴王子不再来了,阿文叔有点八卦口无遮拦:“阿燕,呢轮(这段时间)唔见锯頚仔(提琴手)来揾你嘅?”她吱唔说大庆好多演出……再不久,她说和大庆分手了,因为在一起对着很闷。
我不能让她闷,开始写诗给她,很含蓄即象征的手法,总不能太直白吧,怕她直接拒绝……但激情澎湃炫耀才华。将诗投进邮箱寄到糖果厂,每天一首!初次投寄的时候,有点犹豫:如果她拒绝……在邮箱旁忐忑了一阵,死就死吧,勇敢地将信投进邮箱。拉提琴时拉什么曲?《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她没有任何回应,但每每见到她,那样子就是暗暗的得意,那抿着嘴的浅笑就是有那么些高傲。
我要向她表白,勇敢地说:阿燕,我要做你的男朋友!
那时她要上三班,一次她上深夜班时,第二天是我休息日,我早上起床,她刚下班回家,我们在厨房说的是家常话,但我的心里一遍遍说的是“阿燕你是我的仰慕!”是的,我的感觉是仰慕。她洗了澡后走回房间,我跟着进去。她家房间比文叔家的房间稍大点,一长大床一张长木沙发一张书桌,一对木沙发椅放在大床对面。我坐到沙发椅上,她在大床拿起一件衣服,然后在我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我们俩坐的沙发中间,有个八寸宽的茶几,我多想扔了这茶几,那我们就肩挨着肩了。她用针线在衣服上挑着。我扭头看,她的侧脸,如此的让我入迷,小时候那脸肤上美丽分布的浅浅的青中带红的血丝,又清晰可见……我说阿燕,我仰慕你。她不作声,我就伸手拉她的左手,双手掌捂紧她的手掌,说阿燕,我要做你的男朋友。我以为她会高兴地羞涩的低头,谁知她慢慢抽回手,继续挑着衣服,依然以侧面向我,轻声的但清楚的说:“还未想过。”我顿时内心一片空白,脑中是嗡嗡嗡的微响在回荡……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坐在那时就象在冷冷的水中慢慢的沉下去……
我也不记得是怎么离开她的房间走到大街上来,感觉天灰日暗。我被拒绝了,被小时候脸贴脸一起看图书的“老婆仔”拒绝了我……我乱走,脑中依然一片空白,竟然走回到工厂,工厂休息,只有值班的黄伯。“闷?食枝烟就好啦!”他递支烟给我,还帮点了火。从未吸过烟,一口下去呛得咳起来,扬手扔了烟低头就吐水口。黄伯赶紧俯身拾回烟,说不要浪费嘛。
将失败的示爱诉诸好朋友国基:“难道我的诗不够真情……”我六神无主。国基与我同年,所谓道不合不为谋,小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调皮捣蛋真是半斤八两,也是少年懂事青年长进。“打碎她的自尊心!”国基手一挥坚决地说,在我身边踱来踱去,象哲学家。“你写诗给她,她就高傲,等着你天天写!她高傲,你就偏不写,要让她高不起来!”国基似乎挺有经验,其实他才被一个好了几年的漂亮女同学“飞”了。或者旁观者清吧,或者我空虚的心需要自我填充吧,或者我的本性的高傲被打击需要迅速复原吧……我多才多艺如此聪明,竟然被拒绝!我接受了国基的“调教”,开始故意在阿燕面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要她在家,我和国基就大声交流读书心得,大谈著名诗人著名作家的作品,大谈自己宏大的写作计划和未来人生规划,以显示我是多么的上进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勤奋多么的前途光明。
阿燕果然在我面前没有了那浅浅的得意的微笑,有时在走廊相遇时,她还低了头,我们互相不瞅不睬擦肩而过。我依然的拉提琴,就是不再拉《小燕子》。有时忘却了刚拉出《小燕子》的第一段旋律,立时意识到,赶紧改拉另一首歌。我俩的性格刚强,就是保持着自尊不降的心态,就如美苏冷战。时间白马过隙,晃了晃一年就过去了。
我的青少年生活中,还有一个“比爱情少比友谊多”的女仔,她叫秋雁,是我姐的同学。秋雁六岁读书,我留了一年级,秋雁年龄实质和我一样。因为经常来家里找我姐,我们就熟了,高中毕业等分配时,我找了些泥回家学雕塑,秋雁来了,蹲在一旁看。那时候,我姐毕业到了桂林工作,她来,明显的就是找我。我们在文学和音乐上有许多话题,我不知道她如何想,只知道我从未有过情动的念头。和阿燕“冷战”时,每每秋雁来找我,我就故意大声和她说笑,就是要让阿燕听到,就是要刺激刺激她。阿燕果然妒忌,不断的在我家门口走过又走返,扭脸往我家房间望,有时与我眼神相遇时,她赶快回避。我想那是她内心的不安,她越不安,我就越故意和秋雁高声讲大声笑,秋雁走时我就送她回家。
“冷战”继续着,我保持着心理优势:我是男的,就算到三十岁,依然青春!我如此优秀,大把女仔追!不久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我的人生。
在工厂,有个男工友叫桂坤,我们都是质检员,我初来时,他看出领导重点培养我,便对我阿谀逢迎。厂里有个统计员,受领导讨厌排斥,领导还示意我远离他。我不觉得统计员有多坏,且统计员以前写诗并在报上发表过,我俩有共同爱好共同追求,于是渐成朋友。这激怒了领导,桂坤便开始打我小报告,编造我的“违纪”行为。有次厂宿舍失窃,他诬陷我是偷东西的贼,我要他拿证据,他说亲眼见着。我说什么时间,他就吱唔,见诬陷不果,竟发恶眼睛一瞪,说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想教训你!相由心生,那时候的我,上进好学也不讲粗口自然斯斯文文,他根本没想到我小时候是打架大王,也根本不知道当前的我能轻松推举一百五十斤杠铃。我轻轻哼一声:你再讲一次想教训我?我一秒钟就能放倒你!一班工友围着看热闹,他下不了面子,左手挥拳向我冲来。我左脚向侧边踏一步身一侧避过他打来的拳头,同时右手握拳猛一抽,他冲近来刚好就迎接这一拳,顿时他弯腰捂住腹踉跄两步便蹲地不起……在工厂领导的授意下,派出所来人了,我因“殴打他人”被拘留十五天……再接着,我被调离工种……我愤而辞职……
在看守所的十五天里,那非人的监禁终身难忘……
命运的突变自然考验我和阿燕的爱情。她小时候是三好学生,进工厂后一直是先进工作者,还早早入了党,是工厂培养的未来干部……那年代,党员要谈恋爱,要向党汇报对象的履历,如果背景“不干净”,党组织就不批准你的婚事。我?进过监仓的不良青年……
之后,我们的距离似乎更远了……她总要嫁人,挑返挑去,最后选中一个比他大五年的棉纺厂的生产科长,叫俊杰。俊杰并不“俊杰”,相貌一般性格内向且软弱……结婚不久,一次俊杰出差外地,因发精神病,她赶去将丈夫带回来治疗。后来听邻居讲,俊杰的病不会断尾,时好时发。
在治疗丈夫期间,她偶回娘家,一天清晨我们在小巷相见,那时候,我天天早上跑步,上身穿着运动挂,两块大胸肌鼓起来,况且刚刚获小说奖,意气风发……我们眼睛一对接,她低了头,我仰了脸傲傲然擦着她身边跑过。跑出小巷,清风吹来,忽然觉得她将来的生活会很失落很不幸福,我竟然在幸灾乐祸……
我开始写青梅竹马的故事,在市里的报纸刊物发表,我要让她知道,或者是我那可笑幼稚的高傲,白话讲的“斗气”,使我们的缘份擦肩而过。
她有了女儿的一年多后,我到外地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作家培训班,中期她刚好出差来,我妈托她带了点家乡小食给我。那天,我在宿舍写小说,她来了,我很意外,又很开心。我们开始互相问候,我特别将话题扯向她的一岁的小女儿,我开玩笑:“小白骨精”好吧?她一听瞬时未反应,明白过来后把照片给我看,“小白骨精”有点象阿燕的小时候,眼睛大大的黑亮黑亮。走的时候,快到大门口处,她停住了,神情很复杂,话到嘴边几次又停住,后来终于抬起眼睛望定我,说,“你发表的所有作品,我全部有收藏……还有你写给我的情诗……”我听后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她眼睛亮亮的望着我,那眼神包含着许多许多情愫……我很想用力拥抱她,但那是在作家协会……
这天晚上,我无法入眠,我错失了她,我曾经的“老婆仔”……如果不是我的可笑无知的高傲,如果不是我的幼稚弱智的“心里优势”……但是,生活就是如此,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只在上帝的安排……
我愧对了小芳,但这第二段爱情,我悔恨自己……
几年后,因为一些变故,我们再没见过面。我非常非常感谢上帝,直到现在,她留给我的,依然是青年时期亮丽艳灿的形象……
写于2018年4月13、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