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原有一条叫做蒋家桥的成L型的小街,她与广陵路相接,窄处约三、四米,宽处有十来米,中间铺有长长短短且高高低低的石板。历经战火破坏,扬城曾
被称为“芜城”, 上世纪的蒋家桥小街,还不如江南小镇的弄堂齐整。
沿街破旧的店面房,一半以上充作了民居,还有两处布满瓦砾、印着苔藓的空地,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蒋家桥的小店,大多与吃有关,早上将那年代久远的铺搭门,一扇扇地取下来、晚上又一扇扇地装上去,日复一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是个异常饥饿的年代。在扬师附小读书的我们,放学回家常饥肠辘辘,一到蒋家桥街的入口处,就被飘来的阵阵甜香味所吸引:街东头有个山芋摊长年在此,煤球炉上架一口大锅,锅盖上放着一只半煮熟了的紫红皮山芋作为招牌;一只腰间胀裂出了糖汁,另外半只展示着甜糯的粟黄色内瓤。锅后面的女主人是个胖子,三重下巴,大而凄冷的眼睛向前直视,洗得发白、布满补丁的衣裳勉强裹住身躯,坐在小板凳上,更显出胖的夸张。我好像很少有钱买山芋,倒是咽下了无数次口水。
与山芋摊挨排下去的,是一家酱园店(酱园店是扬城一景)。店堂呈正方形,迎街一面全敞开,店宽而深却暗得很。柜台成曲尺形,上放坛坛罐罐,内有酱小黄瓜、酱萝卜头、酱什景菜和豆腐乳等,散发浓浓的酱香味。顾客买好后,店员会用一张干荷叶替你包成四角包,再用细纸绳扎起来,好让拎着走。挑选酱菜有些讲究,如小萝卜头,要挑外形起绉的、瘪的——只有嫩萝卜头才会腌淖出水后成这样,鲜而脆,口感好;要是挑外形饱满而光洁好看的,反而是老萝卜头腌的,吃时会出渣子。
山芋摊对面是一间秀珍型的小水果店,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安放在街角:朝外的圆弧中是水果货格,后面扇柄处仅能坐一个营业员。水果店西隔壁是一间门面更小、开口在广陵路上、与马源新布店遥遥相对的卤菜店,一次过大冬(冬至夜),奶奶叫我从里面买一小块羊糕,附赠一小勺甜酱作调料,第一次尝到这种鲜而细的美味,使人终生难忘。
小街由北向南,住家大多从铺搭门中出入。其中有一家仍在开的是裱画店,铺门不常卸,中有一张大而光洁的红漆裱画桌,常见一位围围裙的躬背老者,拿一把刷子,默默地忙碌。小街唯一有点现代气象的是“淮海浴室”,入夜灯火通明,冬天生意最好,父亲常带我去洗澡。从门厅买了筹子进去,里边热气腾腾,嘈杂声中会钻出一个剃平头、手持衣叉的中年男子,父亲敬上一根烟,他迅速地将烟往耳边一夹,将我们的衣裳,麻利地叉向近三米高的衣架。当洗好澡回到休息室时,他会一声喊:来咧——,将手里一摞热毛巾迅速扯出一条,又一拍:“啪——”,忙着替你擦干后背上的水珠。
由淮海浴室再向南,小街有了高潮,这儿有三家人气旺的店面:为主的就是蒋家桥饺面店,里面能放十来张桌子,据说饺面有名气,吃的人不少。与此店相邻的草炉烧饼店,很独特。一间很深的门面,前立一只高约两米的烘炉,以稻草为燃料,慢慢地烘烤,烧饼非常松软,出炉后每只饼直径仅八公分左右、厚度却有四、五公分,外形象小圆面包,还带一股稻草清香,最适宜于产妇和老人。这种烧饼,奶奶偶尔会叫我去买。在外地尝过和看过烙饼、煎饼、焙子、馕等,从未见过这种草炉烧饼。它究竟在此地消失于何时?不得而知。
草炉烧饼店正对面,还有一家门面小且浅的豆浆店,店主人是一对笑呵呵的老人,个子都只一米多点,白皮肤。每天早晨,男主人手拿锃亮的紫铜勺子,忙着从大木桶中舀起一勺勺热腾腾的豆浆,倒进顾客自备的搪瓷缸中,顾客便付出二分钱;如果坐吃,女主人会拿起碗冲好浆,麻利地将店中唯一的四方桌擦一遍,同时喊一声,请坐!两人配合默契,风风火火,就像刚从金庸小说里走出来的武侠人物。此处往南就冷落了,五、六十米后的向东拐角处,有一卖香烟糖果的小店,对面有间小铺,横放的门板上摆些针头线脑之类。拐向东要走好长一段路,才是保存至今、仍然热闹的方圈门菜场(这条小巷与菜场同名),往南则连接着徐凝门街。
记得某个冬天的中午,一个身着破棉袄的年青女子,傻笑着跑到菜摊前讨要萝卜吃,并威胁说:“给不给?不给,脱裤子了!” 周围迅速聚集起来的人就跟着起哄,跟过来的邻居还来不及劝阻,她就很快地将棉裤褪到膝盖以下,还竭力将棉袄往上捋,全然不顾天气的寒冷!惊诧间,我只记得她在阳光下露出中间白花花一片,旋即有人大声骂:“造孽”“不要脸”!又有人笑着吵着要拿竹扫帚来刷。菜场阿姨没办法,赶快给她一个小萝卜,她接过先咬上一口,再傻笑着,满意地提起了裤子。散去的人群中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这个呆子,经常这样子来要吃,弄惯了”!那场景,便定格在当时饥饿的记忆中。
随着近年来城市变迁,蒋家桥街已荡然无存,可供回忆的痕迹,就是现在的“蒋家桥饺面店”。这是连锁店,在老城区有好几家,除了在方圈门菜场旁的那家以外,最有影响的大概是东关街头的那一家。